[埋香记]
至今,我还清晰地记得那不安而骚动的岁月,而这场灾难,完全是由姥爷那只秃鹰引发的。把狗瘤子叔叔结结巴巴、讲了一个时辰的话,简化一下,情况如下:那天,姥爷的鹰飞进麦垄去抓野兔,另一只鹰也从天而降,两只鹰同抓一只兔子,一块儿消失在开始吐穗的麦田之中。按照姥爷和狗瘤子叔叔的设想,两只鹰撕吃完兔子,很快会飞离麦田,没飞出麦田,一准是公鹰碰上母鹰了。姥爷拿着扣鸟儿的网到麦垄里寻找了老半天,终于在麦田里的坟坡上,找到这两只猛禽。没出所料,两只鹰撕吃完了兔肉,便在坟坡上闹开春了。
姥爷架的是只公的。飞来的鹰是只母的。
姥爷要是抡开大网,朝那两只扑棱着翅膀互相追逐的老鹰扣去,然后火速背着网里的两只老鹰回来,也许会是一场太平喜剧。姥爷一时心血来潮,动了禅佛的仁慈之心,他蹲在麦垄里,想等老鹰亲热完了再说。姥爷心中编织着一个美丽的梦:那只秃头公鹰是他喂养熟了的,或许用不着他抡网,公鹰就会乖乖地飞回到他肩上,兴许还把它“媳妇”也一块儿给拐带回来哩!这不但省心省力,还可以避免抡网时,伤及老鹰翅膀;即使全须全尾地被扣在网里,老鹰由于受到了惊吓,会增加驯养那只母鹰的难度。
就在姥爷在麦田里“做梦娶媳妇”的时刻,顺着虹桥镇蹿出来一行特务的马队,他们撒开了人网,一下包围了这块麦田,说是驻守虹桥的日本尉官山丸的鹰跑了,有人看见飞进了这片麦田。“一四一六”特务队的便衣,问狗瘤子叔叔看见鹰落脚的地方没有,狗瘤子叔叔先是张口结舌,后又直眉瞪眼地往另一块麦田里指点。姥爷见势不妙,用网罩住了鹰,伏下身腰顺着麦垄就往外爬。
大片的麦田绿得扎眼,又值天色已近黄昏,最初特务队并没发现姥爷,但被罩在网里的两只鹰,不甘心在网里被拉来扯去,一边挣扎着拍击翅膀,一边凄厉愤怒地鸣叫,于是姥爷的厄运到了。“一四一六”的便衣特务,从四面八方冲进麦田,把姥爷围在了麦地中间。姥爷要是点头哈腰一番,乖乖地把山丸那只鹰还给特务队,也会完全是另外一种结局。偏偏姥爷的脾气秉性是桑木扁担——宁折不弯,他先开口数落特务队毁了他的麦地,后又骂“一四一六”是“杂种日的狗腿子汉奸”。舌头过瘾之后,姥爷还拉出武把式的架势,说是愿意和“一四一六”过过拳脚。姥爷输了,交鹰;姥爷赢了,“一四一六”赔偿被践踏坏了的青苗。
没有人跟姥爷比试拳脚,也没有人跟姥爷多磨舌根,十几把“橹子”咔嚓一声顶上了枪子儿,一块儿向姥爷逼近。一根筋的姥爷起始还不识相,捋胳膊挽袖子想折腾一番,站在地边的狗瘤子叔叔急了,朝姥爷扯嗓子喊道:“张叔——肉身子……可挡不住……不住铁制的‘黑枣’(子弹),交……交出老鹰吧!”狗瘤子叔叔瞅姥爷一副铮铮汉子的架势,便扑向麦田,一边跑一边叫着:“张叔——这儿是……是过去义和团……团‘红灯照’抵抗……抗八国联军……军的地盘,麦地里……坟头……头,埋的是……是张叔叔……张叔您的姥姥,她……她不也是被洋枪……洋枪打死……死的吗?!”
姥爷这时才像醒过酒来似的,不情愿地答应交出山丸的那只鹰,可是为时已晚。“一四一六”驻虹桥的特务队,以姥爷辱骂了皇军、有“八路”的嫌疑为由,枪口顶着姥爷的后腰,把姥爷给押走了。在我眼里,英雄不可一世的姥爷,“赔了夫人又折兵”,连罩鹰的那只线网,也一块儿被“一四一六”收缴走了。
驯鹰是乐。
玩鹰是祸。
姥姥对着地面,跺碎了她那长辣椒大小的金莲小脚:“老不死的,这回碰上硬的了吧!不被打个皮开肉绽才怪哩!”
母亲劝说着姥姥:“骂也骂不回爹来,赶早托人花钱把爹赎回来吧!要是定了‘八路’罪,就晚八竿子了!”
那些日子,九户人家的小村像喜鹊炸了窝似的,都因姥爷的事,而日夜惊恐不安。隔壁焦家是村里的唯一基督教徒,他家跟“一四一六”特务队的头儿田六,是拐八道弯的亲戚。虽然焦姓一家在背后常骂田六是汉奸走狗,不断诅咒他死后到地狱里去见犹大,但为了小村的宁静,避免因姥爷的事引发节外生枝的灾祸,还是卑躬屈膝地到虹桥镇的田六家,去为姥爷说情。
姥姥和母亲也像走马灯一般运转开了。她们让狗瘤子叔叔扔下播谷的活儿,套上篷篷车去请虹桥的云海和尚。一则云海和尚和姥爷交情较深,重新修建寺院时,没等云海来家化缘,姥爷就变卖了两亩水地,献给了寺院;二则听说日本军官山丸,是个保命鬼,除去他腰里总系着日本带来的护身小佛爷外,还常悄悄进庙拜佛烧香。云海和尚如能帮忙说句话,也许能侧面帮上点忙,放姥爷早点回家。爸爸死在重庆大牢,姥爷要再关进日本人监狱,有个三长两短的,姥姥简直承受不了这么大的打击。所以,在狗瘤子叔叔套车拉她们去虹桥镇时,姥姥特意把瞎表姐叫来,跟我和小芹做伴。瞎表姐的娘——温四奶奶白天给我们做饭,夜里我和小芹就睡在瞎表姐的两边。
在我的记忆中,这是一段颇不寻常的岁月。从我落生起,在我身边躺着的是我的母亲,她的呼吸,她的气息,都是催我入梦的安眠剂。跟瞎表姐躺在一起,我总嗅到一股难闻的气味,尽管我把被褥拉得离她远一点,还是常常不能入睡。小芹则没有我的嗅觉反应,她紧挨着瞎表姐睡,两人有时还表演娘搂着娃儿吃奶,然后瞎表姐便开心地低声嬉笑。
我实在不知道这有啥个乐趣,娘儿们抱着娃儿吃奶,在城关的街头巷尾,在小村的村前村后,是司空见惯的事儿,没见过哪个当娘的,一边奶着娃子,一边哧哧地笑个不停。因而每当瞎表姐把身子转向我,要我扮演小芹的角儿时,我都把脊梁甩给她,我说我不愿意玩吃奶,我愿意玩她那双巧手编出的猫儿狗儿、鸡呀猪呀的苇子编成的玩物。真的,瞎表姐能编出那些玩意,使村子里的人认为她是装瞎——而她双眼翻白,又着实是个有眼无珠的瞎闺女。
一天晚上,小芹早早地睡着了,瞎表姐对我说:“和尚,你不是想叫我编出个你来吗?”
“是啊,你早就答应了,给我一个像我的苇子人儿。”
“可我看不见你长得啥模样呀!”瞎表姐说,“我编猫儿狗儿的,都亲手量过尺寸长短。比方说,猪耳朵比猫耳狗耳都大,那是你狗瘤子叔叔把猪的四蹄捆住,我亲手摸过耳朵大得像黄瓜架上的黄瓜叶子。”
“你真想编出我来?”
“不早就说定了嘛!”
“好,那你用手量量我吧!”
“你到我身边来。”
我从炕头爬过去,躺在她的身边,对瞎表姐说:“讲好了,你可不能胳肢人,我怕痒!”
她说:“说话算数,我不抓你的痒。我编了那么多玩意,就没编过光腚小和尚哩!”
她粗硬的手指,在我的脸上,抚摸过鼻子、耳朵、嘴巴、眼睛,顺着脖颈一路抚摸下去。我还是挺痒的,但我强耐住笑,姥姥说过,一抓痒就笑的男娃,长大了会是粉面小生,男人女相。爷爷和姥爷从文武两面,都在铸造我成一个男儿,好男儿就得从不怕抓痒开始。爷爷当真对我进行过试验,我俩面对面,坐在城关院子里的青石板上,爷爷一边轻轻抓弄我的膝盖,一边哼着抓痒小曲:
头一下抓金
二一下抓银
三抓仍不笑
四才是好人
我到底没让笑声吐出唇舌,小姑姑说我长大了能成为一个正经八百的男子汉。因此,当瞎表姐的手指在我身体上缓缓移动时,我心里只当不是虫儿在爬,而是刀子在割我的肉,我要当好男儿,因而我不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