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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 裸雪(从维熙文集③)(19)(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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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俩没去鸡窝拾蛋,到东院门房去看姥爷豢养的那只看家的老鹰。它长年累月站在门房外边的一根铁棍上。姥姥告诉我,姥爷从集市上买回这只灰色的秃头鹰时,它十分刁蛮,老爷用铅丝拧成链环,锁住它的一只爪子,它扑棱着欲飞的翅膀,发出“嗷嗷”的怪叫。叫声吓得鸡飞墙头,家雀搬家,就是村口大杨树上的喜鹊,都空了巢。姥爷刀削斧砍般的前额上,有一块小小的疤痕,那是他去喂食时,不小心被那秃鹰弯钩般的刀子嘴啄的。多亏姥爷是武把式出身,老鹰钩子嘴去啄食他的左眼时,他低了低头,算是没成“独眼龙”。可是当我住姥家来,问及姥爷额头上的疤痕时,姥爷回避是老鹰啄的,而说月下练武艺时不小心碰的。他从不服输,不认输,不说“走麦城”,只对我说“过五关斩六将”的历史:年轻时他能举起麦场上的碌碡,一人徒手对付过八个土匪等等。

姥爷虽有只说胜不说败的脾气秉性,但他身上确实有一种百折不挠的精气神儿。我亲眼看见过姥爷如何驯服这只禿鹰:他有意让它拍打着翅膀飞起来,待它飞到房檐高的时候,姥爷就猛然攥住它爪子上的那根链环,把飞半空的秃鹰给拽下来。经过多次的“上天”“落地”,秃鹰仿佛知道它难逃姥爷的手掌,便渐渐消失了重返蓝天的念头。在它折腾得精疲力竭的时候,姥爷把它抱到那根嵌到砖缝里的铁棍上,当它落脚的鹰架。然后对它施行烟熏酒喷,直到它困乏地在鹰架上打盹,一动不动为止。

姥爷干驯鹰的活儿时,总是不忘牵上我的手。无论他如何对我讲老鹰并不可怕,我还是退到二道门的旁边,手扶着门框,露出半张脸来,心颤肉跳地窥视着人降服秃鹰的战斗。我小小心窝里,觉得姥爷这个人比老鹰还恶,养条小狗看宅多好,干啥非把鹰驯化成狗?!特别是看见那只秃鹰,一次次被姥爷手中的链环从空中拉下来,常常闭合上眼睛,好像一次次被拽到地上的不是禿鹰,而是我自个儿——将心比心,我要是那只鹰,该是多么难受啊!天上有它的好多伙伴哩,它再也飞不到云彩里去了。

后来,我又到姥姥家时,老鹰已经变成了家鹰。虽然姥爷防范它飞掉,爪子上还附着那根链环,但它已成了不思归天的地禽。一天,姥爷去虹桥赶集,我趁老鹰闭眼睡觉时,奓着胆子挨近它,伸出两只小手,去解开它爪子上的链环,轰这只老鹰回天。老鹰死了般地任我解着它的锁链,就在这时,篱笆门“吱”一声开了,我以为是姥爷回来了,吓得魂飞七窍,不知如何是好。阿弥陀佛!走进门来的不是姥爷,而是母亲,她端着一盆在井台上洗净的衣裳,朝心跳如鼓的我走了过来:

“你这是干啥哩!”……

“它要给你一爪子呢?”

“娘,你看这老鹰,多难受哇?”

母亲把洗衣盆放在地上,发现鹰爪上的链环,已被我松开了一半,便责问我:“是姥爷叫你干的?”我摇摇头。“是姥姥的吩咐?”

我又摇摇头。

“丫头(当时我还没当‘和尚’),你咋会想起要给它解开链环呢?”

我索性向母亲抖搂开我的心事,抛开压在我小小心灵上的石头:“趁着姥爷今儿个赶集去了,他不在家,我才敢干这事儿。”

母亲低下头来,用怪异的目光俯视着我:“你胆子很小,没想到老鹰会啄你眼珠吗?快给我离开这儿!”

我扭动了几下身子,表示不能服从母亲的命令。

“这是为啥呀,丫头?”

“说了怕您难过。”我仰脸盯视着母亲,“您得答应我您不流泪,我才能告诉您。”

“我答应。”母亲轻声地允诺着。

“娘,自从我在城隍庙,偷偷看到您去叩拜城隍爷,便常想爸爸锁在大牢的受罪样儿。我没见过大牢,不知大牢啥样,可我在二郎庙后乱坟岗子,看见过日本兵枪毙蹚着脚镣的‘八路’。我想,我爸脚上也一定钉着脚镣,就像这只老鹰脚上锁着链环一样……”没有说完我心上的话,眼泪就粘住了我的嘴——我不能出声了。

母亲猛地把我抱起来,脸儿紧紧贴了我的脸。我的脸湿乎乎的,分不清这是母亲的眼泪,还是我的眼泪。只听母亲在呜咽中,对我低声喃喃道:

“丫头是大孩子了。”

“丫头你长了心了。”

“娘知道你为啥干这事了。”

母亲在我耳畔呢喃了好一阵子,把我放在地上之后,便去干我没有干完的营生——给鹰爪解开链环,为老鹰放生。

母亲手劲比我大,三下五除二地很快把那链环解开。老鹰爪腕已然麻木,竟然不知母亲已经为它卸下脚镣,还在铁棍上木然地站着。母亲拨拉着它的双腿,催它快点飞离囚笼,老鹰终于抖了几下翅膀,慢悠悠地朝空中飞去了。母亲和我眼泪汪汪地望着它,仿佛飞离牢笼的不是老鹰,而是蹒跚地走出大牢的爸爸。

母亲的一双泪眼,露出了喜悦的光泽。我拍着巴掌,高兴地跳起蹦儿:

老鹰老鹰你快走

一路朝前别回头

老鹰老鹰你快飞

巢中的小鹰等你归

真使我和母亲沮丧至极,那老鹰围绕院子盘旋了两圈,一拍翅膀,又飞回到它的鹰架上来了。母亲疯了似的,抄起打扫院子的竹扫帚,去驱赶飞回的老鹰,受惊的老鹰一翅子飞上村口树梢,待我们赶到村口轰赶它时,它又回落到它站脚几个月的那根铁棍上……

几次追打。

几次回归。

母亲失望地扔开扫帚,重新呜咽出声:“丫头……命!这是你爸的命,他出不了那死牢了!”

我反过来给母亲宽心说:“娘,鹰是鹰,人是人。这秃鹰让姥爷喂养熟了,爸一定能出大牢。你听见了吗?”

围着锅台做饭的姥姥,被院中一惊一乍的响动,引了出来。当她知道了事儿的始末后,便提着手中的拨火棍,奔向了老鹰,结果还是一样:飞飞落落,去了又来,那秃鹰和姥爷似乎有了扯不断、打不散的缘分,在姥家的宅院落地生根——真像我爸的命相前兆,他被囚死在陆军监狱中了。我带小芹来看这只禿鹰,只为发泄对它的不满。小芹坐在院中的碌碡上,一动不动地听我讲述这只老鹰的故事。此时,那只每天吃鱼吃肉,被姥爷驯服了的家伙,龟缩着脖儿伏在鹰架上,正在艳阳下闭眼做梦哩。

小芹问我:“去了它爪腕上的铁链,你姥爷没有追问?”

“能不问吗?姥姥扯谎说,那是老鹰自个脱环的。”

“你姥爷信吗?”小芹听得有滋有味。

“咋不信哩!听姥姥那么一说,又看它断了链环也不离宅院,便说那是天上玉皇大帝驾前的大鹏,飞到人间护宅来了。”我学着姥爷的哑公鸡嗓儿,絮絮叨叨地对小芹说,“打那以后,姥爷常把它架在胳膊上,串村串店地显摆;或让秃鹰站在他肩膀上,到野地里去捕抓野兔。”

“它不吃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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