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捂着她的嘴唇叫她不要出声。小芹初来乍到,对这九户人家的小村十分生疏。步入少年的我,却开始对这小村的人伦经纬,萌生了寻根问底的好奇。盘旋在我心底的一团疑云,头一个就是那天瞎表姐和狗瘤子叔叔学布谷鸟叫时的彼此应和。篷篷车拉我来姥姥家时,每回我都以为瞎表姐是迎接我的,其实她是在迎接狗瘤子叔叔。真是应了爷爷常说的那句文词儿:“醉翁之意不在酒。”
“为啥不许我出声?”小芹拨开我的手,一脸不高兴的神气,“再多捂一会儿我的嘴,你就把我闷死了!”
“待会儿你就明白了。”我“嗖”的一下,从窝棚里站起来——篱笆很矮,站在窝棚里的板板上,头就高出篱笆一点点,这样可以透过飘飘洒洒的牛毛细雨,把瞎表姐的行动看得更清晰些。
小芹心中的好奇,被我的好奇挑逗起来,她也站起身子,探头探脑地往外看。只见瞎表姐用竹竿探路,出村就奔了田野,她手中的竹竿很灵巧,探到水坑她就绕开走,遇到泥浆她就走干道。但是毕竟刚才那场雷暴太猛了,田间小道上有绕不完的水坑和泥浆,尽管瞎表姐绕着弯儿走,还不时踩进泥浆和水坑之中,发出“扑叽扑叽”的水响。有那么一两次,瞎表姐踩在滑溜如冰的泥浆中,还摔了几个跟头。
“这瞎子要去干啥?”小芹多嘴多舌地问,“是去给人家雨天算命?”
“是个女瞎子,她不会算命。”
“那她……”
我张口结舌了半天,还吐不出准确的字眼。因为这一切对我来说都还是一团迷雾,怎么能对小芹说个一清二楚呢?小芹不忍心看瞎表姐一路摔跤,便拉起我的手说:“和尚哥,她要去哪儿,咱俩去给她引路。”
我甩开她的手:“瞎表姐不喜欢我们帮她这个忙。”
“到底是咋回事?”小芹对我尖声喊了起来。好在田野有“窸窸窣窣”的雨声当屏障,瞎表姐听不到小芹莺雀般的嗓门,她还是东倒西歪地朝前走。我怕小芹这只喜鹊再“叽喳”乱叫,便朝不远处田垄里一指说:“你看,狗瘤子叔叔还在雨地里撒种,我估摸着,瞎表姐是怕他淋出病来,给他送蓑衣和吃食去的。”
“真的?”小芹眉眼里闪出了笑。
“只当是我猜谜。”
“狗瘤子叔叔和她……”
“我说不清,才聚精会神地在这儿看哩!”我说,“万一要是人家两人儿好,要你我引路干啥哩!”
小芹正要答话,泥水汤浆的路上,突然响起一声布谷鸟的啼叫。小芹傻拉吧唧地朝天上看,在雨幕中寻觅布谷鸟的影子,我讥笑她的痴呆说:“这是瞎表姐学的鸟叫,她找不到狗瘤子叔叔,着急地向他发出暗号哩!”
“真好玩!”小芹高兴地跳蹦了起来,古旧的窝棚被她踩得一颤一颤地摇晃起来。
又是一声布谷鸟啼。这回小芹才醒过闷儿来:“这一定是狗瘤子叔叔回应你瞎表姐哩!”
随着这两声“鸟叫”,细细的雨丝断线了一般,田野里没了一切遮挡,老白骡子都童话般出现在大地上。它停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个玉石雕成的玉马。它的主人——那光着脊梁的狗瘤子叔叔,却像一头卸下笼头的马驹子一般,沿着田垄朝身穿蓑衣的瞎表姐奔去。
“狗瘤子叔叔心眼真好,怕她摔成泥猴儿。”小芹说。我说:“瞎表姐心眼更好,下雨天她还给叔叔来送衣送饭。”
我俩都只说对了一半,只见两个影子凑到一起时,就只见蓑衣,不见人了。小芹好生奇怪,我则见怪不怪,我头脑里闪过一幅图画则是:瞎表姐敞开蓑衣,让冷雨里淋了半天的狗瘤子叔叔,钻到蓑衣里去了。
小芹揉揉眼窝,还在找狗瘤子叔叔:“他咋就像变戏法一样,一下变没了呢?”
我胡诌着神话:“一定让土地爷给拉到地下边去了。”
“我不信,咱们看看去。”喜欢较真儿的小芹,一直比我早熟。她不知狗瘤子叔叔和瞎表姐的枝枝蔓蔓,因而说出比我还稚气的话。
“我不去。”
“你就得去。”她拿出在城关时的威风劲儿,“雨也停了,咱俩到地里玩玩。我还没看见过咋种粮食哩!”
“就是我想去也去不成了。你看,他俩一块儿被土地爷给拖走了。”田里稻草人一般的蓑衣,当真消失踪影了,真不知道狗瘤子叔叔和瞎表姐,躲到哪儿去了。
“真怪。”小芹翘首观望一阵,流露出满脸惊奇,“只剩下老白骡子在田里站着。两个大活人到哪儿去了呢?”
我的个儿,比小芹高出半头,朝田野观看了好一阵子,才发现隆起的田垄背后,有狗瘤子叔叔闪光的脊背在晃动。他们似乎是躺在遮眼的土垄后边,刚下过暴雨的土地不会粘他们一身泥巴吗?也许是瞎表姐刚才跌跤,跌坏了腿脚,狗瘤子叔叔把蓑衣铺在田里,给瞎表姐揉擦伤处哩!
小芹终于也发现了这个秘密,她朝那条隆起的田垄说道:“瞧,他俩在那儿玩藏猫儿呢!要不,就是狗瘤子叔叔在掏田垄后边的兔窝!”
这时,若不是我母亲来吆喝我们去吃晌午饭,我们两颗稚嫩的心,可能会染上斑驳的杂色,因而彻底失去童贞。但偏偏在这节骨眼儿,我母亲出现在瓜棚旁边,虽然雨早已停了,她腋下还夹着爸留给她的那把桐油雨伞。母亲询问我俩在看啥,看得那么出神。快嘴快舌的小芹,抢先回答说:“看狗瘤子叔叔和瞎表姐藏猫儿哩!”我母亲半信半疑地朝篱笆外边探了探头,立刻扭过身来驱赶我俩说:“下午,你俩就在院子里玩吧,别到枣树林来了。”她像羊倌轰赶羊羔回圈似的,催我俩快去喂肚子。
我肠子虽然已经饿得“咕噜咕噜”地乱叫,还是停住了脚步,把姥爷栽种的那棵半死不活的树,指给母亲过目。小芹的刀子嘴,立刻告开我姥爷的状:
“我俩栽了棵活树,叫他给拔了。他说就是不想叫这棵树成活。”
我也抱怨开了:“不叫它活,种它干啥?干脆拔下它来,当柴烧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