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话音刚落,随着一阵“嗒嗒嗒嗒”的马蹄声,姥爷出现在我的视野之内。他骑着一匹榴红马,甩鞭而来,远远地就朝我喊道:“都七八岁的小子,还让你瞎表姐抱着,真不嫌害臊。”话到手到,他从马背上一俯身,就把我从瞎表姐怀里,提到马背上。
瞎表姐仰脸问道:“您去虹桥赶集了?”
“嗯!”
“见我娘了吗?”瞎表姐仰着脸儿问道,“娘一早就卖苇席和编玩意去了!”
姥爷从钱褡子里掏出一个小包包,递给了瞎表姐:“这是你娘给你买的洋袜子啥的,她让我先带回来交给你。”
“姥爷,你给我买啥好东西来了?”我在马背上,扭头问我姥爷。
“买回来一个和尚。”
“啥?”我对姥爷的回答,莫名其妙。
“到家你就知道了。”姥爷翻身下马,他牵着榴红马走向院子。我害怕地坐在马背上,双手紧紧抓住马鞍,心里琢磨着姥爷这句奇怪的话:啥叫买来一个和尚?买回个和尚来干啥?和尚又在哪儿?和尚还能买能卖吗?我不敢再问。我怕姥爷。就像小芹害怕疙瘩爷爷。
[入佛门]
夜里,母亲才告诉我,姥爷上午骑马去虹桥镇,是去找寺院里的云海法师。姥爷说我身板太单薄,练不成武把式,也不能再叫“丫头”,他要为我把奶名改为“和尚”。
五六岁时,我随姥姥去虹桥赶过大集,曾到过虹桥,这个镇有三百多户人家,比玉田城关还热闹。这儿每逢二、五、八是小集,三、六、九是大集。乡间的七十二行,行行都在这里进行买卖交易,有的出于谋生,有的为了赚钱。房东疙瘩爷爷父子,也是这个集市上的常客。
密麻麻的人群,如求生的蝼蚁来往穿梭。在集市上,我的一双童眸,曾看见过三种打扮怪异的人:头一种是身穿灰袍、剃光葫芦头的女人,姥姥告诉我她们是“尼姑”。第二种是戴着方巾帽,手持白色“缨甩”,迈着八字慢悠悠走路的人,姥姥说他们是“老道”。第三种人是剃着光头的男人,他们脑顶上都嵌着梅花点儿,身披由布块缝接而成黄色长袍的人,姥姥说身着黄色百衲衣的叫“和尚”。虹桥虽说地盘不大,尼姑庵、老道观、和尚庙俱全。不知为啥,在集市上,我看见尼姑、老道、和尚都心里发颤。要是走个对面,我准要钻到姥姥胳肢窝下,等他们走过去,我才敢闪出身来。
此时,听母亲说姥爷要叫我改名“和尚”,我立刻表示反对:“娘,我不改名。”
母亲说:“‘和尚’名儿,比丫头结实,你姥爷已经跟老和尚云海法师说妥了。云海法师说,佛光可以保护你,免灾祛病,大了成为一个结结实实的小伙子。”
“娘,丫头这个名儿是爷爷起的。”我晃着瓦片头说,“爷爷比只会耍关老爷大刀的姥爷,学问大得多哩!我听信爷爷的。”
“姥爷也是为你这场病啊!”母亲继续说服着我,“你气虚得都有点变结巴了……”
我打断母亲的话说:“小名改了‘和尚’,就能把我这个细脖大脑壳,变成健壮的小牛犊子?”
“丫头,你就听娘这句话吧!你灾枝病叶的身子,是娘的一块心病。”母亲恳求着我说,“娘为你这场死里逃生的大病,心肝肺叶都快熬出油来了。你爸不在了,娘还有谁可以依靠?”
母亲说得十分悲恸,那灯火苗儿都被她说得暗淡了几分。她拔出纂上的玉簪,用簪尖挑了挑灯捻,那火苗才重新明亮起来。我凝视着母亲瘦削的身影,端详着母亲日渐憔悴的面容,突然感到我不该和母亲顶嘴,使她本已破碎的心,再碎成十八瓣,像摔碎了的瓦罐似的,再也无法黏合成形。但我又崇信爷爷,喜欢爷爷起的“丫头”这个乳名,小芹、春儿都是真丫头,叫“丫头”挺受听的,为啥名儿偏要改成头上嵌着梅花点的“和尚”?!
脑瓜里打架,打了好一阵子,还是母亲在我心中更占分量,心上那杆秤的秤星,开始向母亲的方向倾斜。偏偏在这时候,姥爷一掀门帘走进屋来,见娘儿俩还守着油灯说话,便催促说:“丫头,明儿个早上,还要去寺庙许愿当和尚哩!你姥姥把给佛爷上供的吃食都弄齐了!快上炕睡觉!可不能到了寺院打盹!”
姥爷刚走出屋门,我就心急火燎地询问母亲:“咋的?是让我去当真和尚?”
母亲对我解释说:“不,一、不受戒……”
我立刻插话:“啥叫不受戒?”
“就是不用香火头,烫出和尚脑瓜上的坑坑点点!”
我心里蓦地一惊:“还有啥?”
“二、不到寺庙里去敲木鱼念经!”
“还有哩?”
“只当个庙外的和尚,照样吃荤娶媳妇。”母亲见我满面紧张的神情,有意轻松地笑了笑说,“你只当是去和尚庙玩一趟,给殿上的佛爷磕上四个响头,就行了。你这就算当了和尚,佛爷保你无灾无祸!”
对小小的我来说,这是一个陌生的世界,而且这种陌生,又来得这么突然。它一下使我想起了母亲叩拜城隍的往事,那十八层地狱中面孔狞恶的厉鬼,一个接一个地浮现在我眼前。我扑到母亲怀里,仰起脸来惊恐地说:“娘,我怕进大庙,上回在城隍庙……”
“这回不是去叩拜城隍爷,是去给如来佛烧香。”母亲抚摸着我的瓦片头,驱赶着我内心的恐慌说,“那儿的佛像都是神,墙上没有城隍庙的十八层地狱图。丫头,甭怕!”
“真的?”
“哪有娘骗自个孩儿的?!”
我发呆地看着灯火苗儿,心里七上八下地跳个不停。“对了,你进庙门过‘穿堂殿’时,还会看见笑佛‘大肚弥勒’呢!他肚子里像揣着七八个大西瓜,大肚皮鼓胀鼓胀的,你明儿个一看见它,准会笑出声来的。”
我的心渐渐平复下来:只要这庙墙上没有十八层地狱的厉鬼就行。尽管如此,我还是做了一夜乱梦,一会儿我看见我成了身穿“百衲衣”的小和尚,泪水涟涟地在殿堂里念经;一会儿我又梦见小芹没了两根小辫,成了削发的小尼姑。
“你咋当了尼姑?”
“你不是也当了小和尚吗?”她好像还挺得意。
“你剃光了头太寒碜了!”
“你不是也剃了光头吗?”
“谁让你来当尼姑的?”
“你呀,小哥!你当了小和尚,我不当尼姑当啥东西?”
“玩藏猫儿吧!”我说。
她说:“不行,小和尚和小尼姑不能一块儿玩了!”
“谁说的?”
“佛爷说的。”
“佛爷是泥捏的。”
“那你还来拜佛?”
“我不当小和尚了。”
“我爹不稀罕我,我当小尼姑!”
“不行,我不让你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