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然,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我的脑袋:是不是一条蛇?一条吐着长长舌头的蛇?我冷不丁又从梦魇中醒来。睁眼看看,母亲正脸对脸地凝视着我,她悲恸欲绝的眼泪,一串一串地从她脸腮上,滴落到了我的脸上。想来,她已经坐在炕沿上呜咽了许久,不然,我脸上怎么会流淌着她的热泪呢?
不是虫儿。
不是杨树吊儿。
更不是蛇。
是母亲滴在我脸腮上的泪河!母亲的泪泉,阻塞住了她的视线,一时之间,她竟然没有看见我睁开了眼睛。
“啊!丫头……你……你醒过来了!”若同一声惊雷一般,母亲陡然挺直了身腰,“娘和你姥姥,已守候你三天三夜了。”
“娘……”我再次倾吐出我的声音。母亲这时才确信我生命犹存,她用袖口,先擦去我脸上的汗泪搅拌在一块儿的水珠,后又匆匆到对面屋里叫来了姥姥、姥爷。油灯换成一盏马棚点的桅灯,这银亮银亮的灯光告诉我,我逃离死神怀抱的时刻,是在万籁无声的深更午夜。
大病来若墙倒,去若抽丝。仁育堂的药铺掌柜——我的大姨父管我这病叫“惊疯”,由受夜寒起,至抽风而终。十服汤药下去如不见效,就是华佗再生也没法儿救我一命了。母亲告诉我,是吃完这十剂汤药,我才喊出“娘”的声音来的。
啥时候灌我吃的药?不知道。大姨父何时来的,又是何时走的?也不知道。我唯一知道的是一个接一个缥缈的梦。梦中似听过夜猫子“哇哇”的嚎叫声。母亲掐指算了算,从那天“早起五更”受惊计算,我整整昏睡一个星期了。对母亲说来,这是焦灼的一周,她刚刚承受了爸爸离世的打击,跟踪而来的是我的病危。
面容娇润的母亲,显得憔悴了,若同冰雹袭击后的指甲草和喇叭花,突然消失了红颜。姥姥的眼窝也凹陷下去,挺像被剥落了老皮的瘪核桃,眼珠周围,突出了横七竖八的褶皱。只有姥爷没啥变化,刀削斧砍般的脸膛依然威严如初,下巴颏被刮胡刀刮得铁青铁青。但他对我说话的口气,却没了往日的坚决和果断:“都怨我太莽撞,大冬天拉你早起练功。往后,姥爷绝了把你造就成武把式的想法。从家的苗子太嫩,受不得风吹,经不住雨打!”
“姥爷,病……病好了……我还跟……跟您……”我怕伤害了姥爷的心,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跟您……学‘站桩’,练……练拳脚……”
“别介。能保住这条根,就得念阿弥陀佛了。”姥姥插嘴说,“这几天夜里,夜猫子天天飞到房脊上,‘哇哇’地笑。俗话说:‘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可把姥姥和你娘吓坏了。”
母亲神色恍惚地说:“真也怪了,姥爷拿鸟枪打这群夜猫子,都轰不散。娘真以为你活不过来了。”
我想为炕沿上的三个长辈解疑,张开嘴唇却吐不成声,记得,四叔曾对我讲过夜猫子习性,他说这种鸟儿嗅觉十分灵敏,因为它久居乱坟岗子的树丛子里,嗅惯了死人的气味,哪儿有得了重病的人,那气味就引得它往哪儿飞。四叔说这叫科学。我很想把这道理鹦鹉学舌一遍,但我身体虚弱,硬是难以把这番话说出来,让年近八岁的我,表现一下自己趸来的知识,当一回姥爷、姥姥和母亲的小老师。
灯灭了。充满汤药气味的屋子,恢复了安静。母亲把我搂抱在怀里,对着我耳梢告诉我,这几天不仅村里九户人家都来探过我,连小芹和她娘也来过姥姥家了。
“那……您咋……咋不叫……叫醒我哩?”
“赶夜猫子的枪声都惊不醒你,谁还能喊醒了你?”
“她哭……哭……了没?”
“连哭带号地喊你‘小哥’!”
“她说……啥……啥话哩?”
“她说过两天,带着‘小黄’来看你。”
“还有啥……啥话?”
“没了。”
“她哪……哪……天来?”
“没说。”
“娘……把小芹叫……叫来吧!”
“等你能下地时,叫狗瘤子叔叔去喊她来。”母亲低声地说,“眼下,你还下不了炕,她来了,你俩也没法儿玩。”
我明知母亲的话是对的,还是无理纠缠着:“能玩!能玩!娘……你叫……叫她……来吧!”
母亲突然离开话题说:“你咋像狗瘤子叔叔那样,说话结结巴巴的了?说话多了伤气,娘怕你变成结巴磕子!”
我被母亲的话噎住了——我当真发觉我说话喘气费力,我不愿意变成结巴,因而停止了和母亲的饶舌(这次大病之后,我因气虚真的染上了轻度口吃)。
大约到了惊蛰雷响,我才像一条能爬动的虫儿,离开了我病卧的土炕。惊蛰雷带来开春的第一场潇潇春雨,天地之间,如同谁在吹奏一把不会变调的木箫,声音单调低沉,没有旋律的起伏和跳跃。但一场春雨过后,树梢出现了鹅黄,黑土里出现了草芽,杨树上钻出小孩巴掌似的树叶,苇塘的坡坡洼洼吐出一片嫩嫩的苇尖。
我像一只钻出鸟笼的鸟儿,在田野踏青觅绿,陪我到早春田野上玩的,是以竹竿探路的瞎表姐。我问她:“田野出绿了,你看得见吗?”她笑着摇摇头,反问我说:“绿是啥样?”
我支吾了半天,也没能把绿的模样告诉她,便蹲在地上,拔了两瓣草芽儿,递给她:“你摸摸!”
“摸不出来。”瞎表姐说。
“放在嘴里嚼嚼!”
“只有一股草腥气。”她把草芽吐了出来,“我能识别好多的东西,树啊!水啊!井啊!甚至能分辨驴粪蛋和牛屎饼,就是看不见颜色。我还能从鸟叫的声音里,断定出这是啥鸟儿,但我看不见各种各样的鸟儿。喜鹊‘喳喳’,乌鸦‘呱呱’,你听,天上有鸟儿叫,我猜是过大雁哩!”
她仰起没有眼珠的扁脸,向天上望着。天上真的在过北归的大雁,它们悠闲地拍打着翅膀。瞎表姐虽然有目无珠,但她有过人的听力,大雁飞过后,她又屏气地倾听一阵,对我悄声地说:“我猜竹竿南边几步远的地方,一准是河坡,河坡上一准长满了青草。”
“你咋算计得那么准呢?”
“我听见一只‘纺织娘’在草丛里叫。”说着,她以竹竿探路,走向河坡。
我怕她一失足迈进河沟里,哪知她多一步也不走,用竹竿画了个大圆圏说:“丫头,你在这儿找吧!这儿有一只织春的‘纺织娘’!”
我蹲在河坡的草丛里,在她画出的方圆里,仔细地寻找着这只第一声报春的小东西。果然,我从青草里捉住一只趴在草芽上的小绿蚂蚱。它似乎刚刚出世,薄薄翼翅才伸出脖颈,还不具备飞翔的本领。它的腿脚还嫩如草芽,没有跳跃的能量。歪头侧听,它的薄翼每次颤动,都发出轻微的“咝咝”声响,如微风拂柳枝般的轻柔。
“找到了吗?”瞎表姐问我。
我把小小的“纺织娘”从草尖上拿下来,放在掌心,端详着。它遍体皆绿,有点像娘纂上斜插着的碧簪。它是从哪儿来的?为啥这么早就唱春歌?谁是它的爹和娘?它“咝咝”啼唱的是什么歌儿?
“丫头,你掉河里啦?咋不搭理我哩!”瞎表姐一抡竹竿,碰到我的身上,“这儿可不是藏猫儿的地方,一不小心,会滚到河里去的。”
“我没和你藏猫儿。”我拉住她手中的竹竿,一迈步走上河坡,“我觉着这肉乎乎的小蚂蚱,出土在春寒,我怕它冻死,在手心里给它焐暖哩!”
“你心眼真好,将来一准能娶个好媳妇!”瞎表姐翻着无珠的眼皮朝我笑着。
我弯下腰身,把幼小的小蚂蚱放回到草丛里,直起身腰后,情不自禁地朝北眺望。不知为啥,我觉着这只“纺织娘”,挺像苦命的小芹,她小小年纪,带着瘸腿“小黄”,背着篓儿,已在河坡上捡柴火了。
“你哑巴了?”瞎表姐问我,“过去你来姥姥家,话挺多的!”
我反问瞎表姐说:“你去过丁家洼吗?”
“去过。”
“用竹竿探路?”
“还有一条水路。”瞎表姐用竹竿指指村口河沟说,“从这儿上船,曲里拐弯划上一阵,也能到丁家洼。”
“有船吗?”我立刻来了兴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