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爷爷又来凑热闹了,它学开了爷爷的腔调:
“别跑——”
“山路太滑……”
我俩等着爷爷走近,询问爷爷山爷爷的住处。爷爷山羊胡子都笑颤了,他说山洞里没藏着个山爷爷,那是大山弹撞过来的回声。
小芹央求爷爷说:“好天领我俩去爬山吧!”爷爷说他老了,爬不了山了。我说:“我俩搀住爷爷。”
爷爷说他在这儿住了大半辈子,山上的每块石头,他都摸过,嫌这大山沟里憋气。我和小芹非常失望。爷爷担心我俩出啥闪失,雪刚停住,就回到城关来了。那大山的山道上,留下我和小芹寻找山爷爷的脚印;那大山山坳里,留下我和小芹呼唤大山的回声……
此刻,那悠长的童音,或许已在大山的峦峰间溶解,化为一缕云,化成一缕霞,随风飘逝,难以听到它一丝柔弱的余音。我能听见的是篷篷车木轮滚动的声响。它的车轴好像缺油,因而那“吱吱叽叽”的歌儿,不但扎人耳朵,而且充满了凄苦。
不是吗?爸爸死了,爷爷瘫了,连小芹和那条瘸腿“小黄”,也没了踪影儿。车里又坐着死去丈夫的母亲和没了爸爸的我……这篷篷车能唱出流水般欢快的歌儿吗?!
狗瘤子叔叔,似乎有意驱赶着篷篷车里的沉郁,他用鞭子把儿,指着天空飞掠而过的长尾巴喜鹊说道:“丫头你看……看……它们朝村……村里飞去……给你……你姥姥姥爷报信去了。”
我一动不动,没有回应一声。
母亲的眼圈突然红了,叫我坐到她的身边去。这次,我听从了母亲的旨意,乖乖地从车尾挪到母亲身边,因为我怕看母亲垂泪。
狗瘤子叔叔仿佛是长着后眼的千眼佛,没有回头似也能看到母亲红肿的眼窝,他结结巴巴地开导我母亲说:“到娘……娘家,可不能……能常转悠……悠眼泪疙……疙瘩,丫头的爷爷瘫……瘫了,不能再……再叫娘家……家的老人瘫倒。”
母亲“嗯”了一声。
“大年……年三十,丫头姥……姥……姥爷,眼泪……泪已经流……流了有……有一斗了。”狗瘤子叔叔又说。
母亲直了直身腰:“他叔,叫你费心了。”
“丫头,你……你也要听……听你娘的……的话。”狗瘤子叔叔把话题转向了我,“你……你闷得慌,我带……带你去虹桥……桥赶大集,可不能……能总磨你娘。再不,我上树……树给你去……去掏喜鹊窝,你在树……树下等着,拿个……个篮儿装喜……喜鹊蛋。”
我喃喃地说:“你是大人,我只爱跟瞎表姐一块儿玩。”
“你看……看她来了。”狗瘤子叔叔脸上绽出笑容,用手朝前一指。
我伸长了脖子,向村口张望:大白杨树下站着黑压压的一群人,姥姥和姥爷站在人群的前头。比我年纪大十岁的瞎表姐,手里拄着竹竿,一边喊着“丫头——”一边以竹竿敲着路面,迎着篷篷车,歪歪斜斜地走了过来。
[瞎表姐]
姥姥家住的小李庄,只有九户人家,是全县最小的村子。有张、周、温、焦四个姓氏,唯独没有李姓。我姥家姓张,住在村子把边的头一家宅院。宅院对面的墙围内,种有两亩菜和六行枣树;宅院和枣园,一律是用高粱秆秆编起的篱笆墙。
我喜欢篱笆,它有缝隙通气透光,没有把人和大地隔开。有时我可以把它扒开一道窄口,看田野的团团绿色,看苇塘银灰的芦花。小李庄比城关多水,九户人家的周围,围着宽宽的水渠。据姥爷说:几十年前这儿是一个土匪窝儿,水渠就是原来的护“城”壕沟。当时的壕沟能撑船,沟沿上铺架着进出土匪窝儿的吊桥。土匪头子姓李,小李庄因此而得名。
姥爷尚武而不习文,是清朝末代的武举人。高大的身躯,刀削斧劈的长方脸,外突的颧骨,大大的喉结,一副地道的北国大汉的模样。姥爷的五官中唯一破相的地方,是他的下巴溜尖,使他脸上虽有了“天庭饱满”,却少了“地阁方圆”。
姥爷没留我爷爷那样的山羊胡子,总是用一把剃刀把脸刮得铁青铁青。有时他让我用小手去抚摸他的脸颊,看看是否还剩下了胡子茬儿。我则爱摸姥爷那枣核形的尖下巴颏,那儿的肉又松又软,抚摸他那儿时,我常常胡思乱想估计着姥爷是不是孙猴儿的后代。因为他对我除去讲武当少林南拳北脚以及“杨家将”“呼家将”的故事外,让我最迷醉的,要数他讲起“一个跟头折出十万八千里”的孙猴儿——齐天大圣孙悟空。
姥爷常耍一把六十多斤重的青龙偃月刀。这把大刀是张家袓传下来的,姥爷为了不让它长锈,常常在刀把和刀背上涂油打蜡。姥爷屋的墙上,还挂一张硬木弯弓和一兜兜射猎用的箭羽,弯弓下面,贴着“桃园三结义”“穆桂英扫北”“林冲风雪山神庙”等多幅画屏。因而从我有记忆那一天起,就常被姥爷拉到麦场上,强行叫我伸胳膊踢腿,折跟头打把式。我爱看不爱练,为此姥爷骂我只有从家的血肉,而少了张家的筋骨。顺藤摸瓜还摸到我爷爷身上,说我爷爷是一只会转文的鹦鹉。龙生龙、凤生凤,从而推断我大了顶多当个教书匠。
我不喜欢听姥爷奚落我爷爷,曾顶撞他说:“姥爷,你的字儿写得像是蛛蛛爬的。我爷爷能双手握笔,左右开弓地写字。城关买卖家的店铺,都贴我爷爷写的对联。您能行吗?”
姥爷说不出个理儿来,塞给我一把庙会上买来的木头刀,叫我跟他对舞。他把那把青龙偃月大铁刀,舞得“呼呼”风响,我躲得远远的,生怕刀刃削去我的脑袋或胳膊,并选择他只看刀不看人的时候,偷偷溜号,春时到枣树林子里去闻五月的枣花清香,秋日去拾落地红枣。更多的时候,是把木头刀悄悄戳在院门旁,独自跑到村口外,去看无边无际的青纱帐。
这回,来姥姥家不同往常。到姥姥家的当天晚上,姥姥、姥爷、母亲和我一家四口人围着炕桌喝高粱米粥、吃烙饼卷大葱的时候,姥姥哆哆嗦嗦地首先说话了。她说:“丫头他爹身板太孬,要是他爹没得肺痨病,也许能熬到出大牢那天哩!”
姥爷马上接上了话茬:“身子骨儿是本钱。再不能叫丫头像他们从家人那样,个个满肚子学问,个个纸糊的身子。丫头,姥爷要叫你练成小牛犊子般的身骨。”
母亲沉默无语,因为她怕姥爷耍的刀枪棍棒。往常住姥爷家时,每逢姥爷拉我当配搭,母亲都找借口带我去串门子——九户的小村里,有瞎表姐、铁蛋儿和青草儿几个大大小小的伴儿。母亲和婶婶们东拉西扯,我们一伙儿不是去苇塘边上听鸟叫,就是去野麻地里捋麻果儿。母亲尽管目不识丁,但她接受了书香门第的熏染,看重家里的书本,轻薄姥爷的弯弓、大刀。
“丫头他娘,你爹说的占理不?”姥姥问道。“占理倒占理,只是……”我母亲犹豫着。姥爷立刻截断母亲的话:“我知道你怕丫头受苦,可是这苦能苦出一块铁疙瘩来。你看,丫头这个样儿,细脖大脑壳,随他爷爷随了个铁。”
我把粥碗往炕桌上一蹾:“娘,开春我要上学了,爷爷给我装了三百个字块,让我认、让我写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