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该着我俩倒霉,当我和小芹把高粱粒撒在鸟夹子里,把拍鸟的夹子支起来时,小芹娘喊她去吃晌午饭。十来只斑鸠,见大人走近磨房,“呼啦”一声,都飞上了半空。还算幸运,小芹娘没看见我俩支在碾盘后边的鸟夹子。我朝她挤挤眼,小声说:“我也去吃饭,放下饭碗快点来,那群斑鸠保险还会再吃食的!”小芹笑了笑:“看谁吃得快,谁就先逮住那只夹子里的鸟儿!”
结果出乎我俩意料,那群斑鸠一去未归。疙瘩爷爷养的那群鸽子,到磨房来觅食了,鸟夹子没打着斑鸠,却夹死一只鸽子。为了这事,我主动找疙瘩爷爷承认错误,疙瘩爷爷没动我一个指头;小芹爹却用鞋底子,狠揍了小芹的屁股蛋,打得小芹连哭带号……
篷篷车在土路上缓缓滚动着。我耳畔响的却是鞋底拍打小芹屁股的声响。母亲见我两眼发呆,疑心我病了,用手摸摸我的头:“没发烧!你咋这蔫?”
我几乎要哭了:“我想小芹,我……”
“到姥姥家,也有伴儿跟你玩,隔壁温家的瞎表姐,她那双手正巧哩!”母亲说,“虽说她是睁眼瞎,可是她会编席、编篓,会叠蝴蝶、老鹰,还会……”
我打断母亲的话:“车过丁家洼时,能不能把小芹拉上,叫她上俺姥家住几天?”母亲摇摇头。
“为啥?”
“你姥姥姥爷也不喜欢丫头,稀罕小子!”母亲一缕头发披落下来,遮住了半个脸,“再说,多个孩子多一份乱,娘想静静心思。”
我既想小芹,更心疼母亲,便断了拉小芹去姥姥家的奢念;但我盼着车过丁家洼村口时,能看见小芹。告诉她她姥家离我姥家——丁家洼到小李庄——只有二里多地,她像小马驹子般地撒个欢儿,就跑到我姥家来了。
“丫头,你可不许再来这儿洗澡了。”母亲摇醒了我的童心梦,“万一淹死,娘就没有抓挠了。”
我侧脸看看,篷篷车正经过暖泉河。在灰蒙蒙天空下,暖泉河像一锅煮饺子的开水,冒着泡儿,散着热气。
狗瘤子叔叔见我不答话,便尾随我母亲规劝我说:“墩台……南坡,是……是乱坟岗子……岗子。我……夜里赶……赶车,途经……经这儿,看见……看见……蓝簇簇……的一团……不,一片鬼……火儿。这儿……有水鬼,还有旱鬼……旱鬼,专门拉小孩……小孩当……当替身,鬼们好……好去投生,投生……后,男鬼变……女娃,女鬼……女鬼变……男娃。”
我挺害怕,斜一下身子便依偎在母亲怀里,并说:“娘,二嘎子他爸,就埋在这儿!”
母亲没有回声,却有一串泪珠掉在我的额头。抬头看看,母亲用牙咬着下嘴唇,正无声地流泪。她一定是由王柱儿的坟,想起我爸来了。我伸出哆嗦的小手,为母亲脸上抹去泪花,说:“娘,从今后我再也不到暖泉河来了,真的,我决不再来了!”
“好……好……丫头。”狗瘤子叔叔,抢先道出我母亲的心里话,“长大……大了,找你……你舅舅,到……到北平……平上学去。毕……毕业挣钱……钱,给你……你娘……挣座金……金山……银……山!”说完,他回头朝母亲和我咧嘴一笑。
母亲眉心皱起的小丘,舒展开了。她不愿让狗瘤子叔叔看见泪痕,忙低垂了头。我却被狗瘤子叔叔逗笑了,我觉得他挺像街头耍猴戏的手艺人,有逗乐的本事,加上阴天他又犯了结巴症,听他断断续续的结巴声,我心上郁积的云彩飘散了,露出一线瓦蓝瓦蓝的天。
童年的喜悦和忧伤,都像夏天的闪电,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嬉笑过后,我便人来疯地学开了狗瘤子叔叔的结巴声。母亲训斥我,说我对叔叔没有礼貌,狗瘤子叔叔却满不在乎,他乐乐呵呵地说:“丫头,你……你可不……不能……阴天……天时学舌,谁阴天……天学舌,谁……谁就准……准变成……变成结巴磕子。”
“为啥?”我又笑了。
“天上……天上的管……管云彩的神,是……是个结巴,神……神就让……让学结巴……巴的人,也变……变成结巴。”狗瘤子叔叔,找出来天上的根据。
“我不信。”
“准……准着哩。”
我又逞疯地学了两句,母亲拧疼了我的耳朵,我才闭住嘴巴(后来我当真有了轻度口吃,这与阴天无关,后文另有描述)。
车到丁家洼村口了。高粱一片火红的秋天,小芹和她娘曾顺路搭脚,到丁家洼下的篷篷车,我期盼着能在这儿见到小芹。我先是挑着脖子朝村里看,后又把屁股挪到车辕上,这样可以看人看得更清楚些。村头小桥边有几个小孩在追逐,他们又喊又叫又蹦又跳,我悒悒地垂下了头,孩子群里没发现小芹的戳天小辫。
忽然,篷篷车旁响起“汪汪”狗叫,我抬头一看,不禁吆喝开了:
“‘小黄’——”
“‘小黄’——”
“小黄”朝我摇头摆尾,可是黄狗旁边却没有小芹。它好像是到村边觅食来的,一副可怜巴巴的神态。仔细一看,它三条腿落地,一条后腿蜷缩悬在半空,这狗和小芹一样可怜,显然是被人用棍子打折了的。我从篮篮里掏出个白馍,扔到它的嘴边。它把白馍叼在嘴里,竟然跟着篷篷车,一蹦一瘸地出村了。
“‘小黄’——你回去——”
狗瘤子叔叔叫我不要哄它回去。叔说狗能认路,认认姥姥家门,过两天或许会把小芹给引来呢!没用“小黄”引路,小芹就追“小黄”来了,狗瘤子叔叔只好“吁”的一声把车停在村边,抱我下车和小芹见面。
“小哥。”她惊喜地看着我,“去姥家?”
“嗯。”
“大娘,下车在我姥家坐会儿吧!”小芹仰脖招呼我母亲,“我娘可想您哩!”
“过两天跟你娘去小李庄吧!回姥家问你娘好!”母亲从篷篷车探出头来,用手往南一指,“才二里多地,一溜达就到。”
小芹眼里忽然闪出泪光:“你在姥家住多少天?”
“不知道。你呢?”我问小芹。
“我也说不清,姥姥总逼我娘回城关,我娘就是不去。”
“你屁股还疼吗?”
“肿了十来天了。疼倒不疼了,娘说屁股上留下一块块青紫印儿。”
“怨我。”我不敢看她的眼睛,“是我叫你挨揍的。”
“谁也不怨。”小芹眼泪汪汪,“怨命。这是我娘说的。”
我没词儿了,因为我还不懂这个“命”字;比我只大几个月的小芹,却开始吞吐这个字眼了。
她抽泣着说:“我爹揍我的时候说‘一个小丫头片子,没脸没皮,竟跟小子一块儿洗澡。今后,你再敢干这事,我就把你劈两半。’爹揍完我,又拿我娘撒气,爹说:‘你有能耐给我生个小子,小子就是要上天,到银河里去洑水,我不但不阻拦,还给小子搬登天的梯子。’”
母亲在篷篷车上坐不住了,她下了车,拉起小芹的手说:“走,跟你娘打个招呼,上丫头姥家住几天吧!”
“不,”小芹甩开我母亲的手,“我娘叫我去河边捡柴火呢!我走了。”
小芹揉揉眼窝,朝村口小桥走去。瘸腿的黄狗一蹦一跳的,跟在她的身后。我想再喊小芹一声,让她回头看我一眼,嘴巴仿佛麻木了,竟然没有吐出声音。
篷篷车重新上路,把一腔萧瑟悲情甩在了车下。我急急忙忙爬到车尾,隔着篷篷车车帘的缝儿,睁大眼睛向后边窥视着。小芹和“小黄”的身影,最初还清晰可见,随着木轮车吱里吱呀地转个不停,小人和小狗渐渐变得朦胧起来。最后,她和它终于被田野化雪升腾起的水汽,融化成为一体,消失在我的眼波之外……
母亲见我跪在车尾,招呼我说:“坐到前边来,快到姥家了。”
我仍往篷篷车的布帘外边张望着,连自己也不知道在寻找啥东西。年节下的那场大雪,已然悄悄融化了,露出土地的黑色脊梁,一群群的乌鸦飞落到田垄里,一蹦一跳地觅食儿。只有这山的山尖还是白的,像我爷爷头上覆盖着的白发。
“丫头,你干啥哩?”母亲第二次呼唤我了。
“看北山哩!”
“回过……过头来,看……看姥家吧!”狗瘤子叔叔插嘴说,“这儿……儿……能看见……见姥家门口……口,那棵……棵大白杨树……树了!”
我依然跪在车尾一动不动,像是给那“白发老人”叩头。前年冬天,爷爷曾带着我和小芹,去过北山脚下我落生的小小山村。那是车把式往城关送粮之后,爷爷突然提出的,为带小芹到我老家看看,爷爷特意去找过疙瘩爷爷,为小芹“请假”说情。
去时,日头高照。到了山村,老天爷变脸了,大雪把我们爷仨截在山村。爷爷倒锁双眉,说是出门错翻了皇历。我和小芹却乐得合不上嘴,因为大山充满了诱惑。走出石头围起的院墙,我对大山高喊:“小芹——”山也跟着我喊:“小芹——”她面朝大山喊我:“小哥——”山也帮助她喊:“小哥——”
我俩去寻找藏在山窝的喊话老人,找不到老人的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