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之内这一夜发生了多少事, 许碧并不知晓。晨光微亮之时,她已经抱着元哥儿, 坐着马车在北城门外等待了。
这里通往西北,平日里往来的人不多,此刻却是忙碌了起来。西北战事又起,兵部户部工部均要运转起来, 兵马、钱粮频繁调动,哪怕昨日刚刚发生过一场宫变, 亦不能因此而耽搁。
“爹——”元哥儿站在许碧腿上, 小脚不老实地来回踏着,嘴里不停念叨。
“还记得你爹呢?”许碧亲了亲儿子, “真是好记性。一会儿你爹来了,可别认不出来才好。”
知雨忙道:“大奶奶又说笑话。哥儿怎么会认不出大爷, 才分别了二十几天而已……”只是这一见面,马上又要分别, 还不知要分别多久呢。听说北狄人凶悍得很,上次那一仗虽然把北狄打得狼狈逃窜, 可西北边军也死伤了许多。这次还有卢节做内应, 只怕更为凶险。知雨只要想一想, 就觉得心里呯呯乱跳, 静不下来。
“等他爹这次回来, 怕儿子就不认得了。”许碧也知道这次出征之艰险,再是怎么坚强,也有些抑制不住的怅然, 只是不肯在知雨和九炼面前显露出来罢了。
九炼正欲说笑几句来解一解愁绪,就见城门开处,沈云殊一骑当先而来,顿时到了嘴边的话都咽了回去:“大爷来了!”
沈云殊也是结结实实一夜未曾合眼。西北军报在三更之时到,他立刻放下手头搜捕袁氏余党的活儿,立刻为西北之战做起了准备。
这会儿,他面上虽无疲色,眼睛里却满是血丝,上了马车便往车里一倒,把元哥儿抱在自己身上:“还能歇半个时辰。”
元哥儿虽然嘴上一直念叨着爹,可是真等到爹在眼前了,却又疑惑起来,挣扎着不肯被他抱在怀里。许碧不禁叹道:“果然还是不认识了啊,这是爹嘛。”
沈云殊摸摸鼻子,把哼哼唧唧的儿子放在腿上颠着,好声好气地道:“元哥儿不认识爹了?”
大概是在沈云殊身上像骑马似的感觉有点熟悉,元哥儿歪着小脑袋想了一会儿,大声喊了一声:“爹!”发音十分清楚。
沈云殊不觉笑起来,在元哥儿的小脸上亲了一下:“好儿子!”
谁知他这一亲,元哥儿却挣扎起来,扭着小脸直往许碧这里扑:“爹坏!”
沈云殊摸摸自己脸上的胡茬,只好把儿子抱给了许碧:“扎疼他了。”
元哥儿到了许碧怀里,又扭过头来看沈云殊,似乎还没玩够的样子。许碧也忍不住笑了,把儿子交给乳娘,抱他在车边玩耍,自己跟沈云殊说话:“这回去西北可要早点回来,否则到时候,儿子又不认识你了。”
沈云殊知道她是故意说得这般轻松,也微微一笑:“你放心,我一定会早点回来。”
许碧虽然生在和平年代,但对于战争的残酷却也有所认识,虽然自己想着不让分别的气氛变得太沉重,可这会儿听了沈云殊的话,却无端地觉得眼睛一酸,低声道:“早不早的,平安最要紧,你只要记得我和儿子在家里等着你就是了。”
沈云殊倾身过来,握住了她的手,也低声道:“我知道。为了你们娘儿俩,我也会小心的。你且放心,别看北狄来势汹汹,其实都是巴鲁一族拿钱财买过来的。以利而聚,利尽而散,只要这些人发现他们在边关占不到便宜,军心就会散。一旦北狄军心散了,凭他们再娴于弓马,也不过就是乌合之众而已。”
他握紧许碧的手,粗糙的掌心滚热如火,笑容里满是自信:“你嫁给我的时候受了委屈,这次,我要凭这份军功,给你挣个一品诰命。也让有些人看看,纵然你是代嫁,也是个一品代嫁!”
沈云殊的背影消失在官道尽头良久,许碧仍旧站在高坡上。知雨小心翼翼地道:“大奶奶,起风了,哥儿怕是禁不住……”
“是啊,起风了。”许碧深深地叹了口气,“秋风凉了,正好是打仗的时候。”
“大奶奶别担心。”知雨硬挤出满面笑容,“刚才大爷不是说了么,要给大奶奶挣一品的诰命呢。到时候不说别的,就说许家知道了,怕不要气死呢。”想当初为代嫁之事逼得大奶奶上吊,险些就没了命,如今怎样?
如今,许碧已经是三品的淑人了,与许瑶的正三品婕妤正是相当。可细算起来,许瑶只是个妃妾,许碧却是正经能当家的主母,论起日子来,自是许碧过得自在许多。倘若真有一日她得了一品的诰命,那许瑶非要到日后儿子长大成人得封亲王之后,将她接出宫去做个太妃,才有这样的位份呢。
许碧摆摆手,叹道:“我哪里在乎什么一品三品的诰命呢。只要大爷有本事,哪怕我无品无级,也无人敢欺我;否则,就是有爵又怎么样?”就如宁远伯这一家子,这会儿怕是在府里惶惶不可终日了呢。
说到这个,知雨后怕之余亦觉解气:“还以为梅亲家太太给闺女寻了个何等样的好人家儿,原来不过是这样的货色!这会儿,不知道后悔不后悔呢。”
梅太太怎可能不后悔?她这会儿简直是要悔青了肠子。
“伯夫人还是先回去罢。昨儿这一日都折腾得够呛,我看夫人脸色也不好,还是先回去歇歇。待婳儿身子好些,我带她去给夫人请安。”梅太太说这些话的时候,已经快要维持不住脸上的笑容了。
可惜对面的宁远伯夫人根本没有抬屁股走人的意思,反而一拍手掌:“看亲家太太说的,婳姐儿身子不好,我哪里放心得下呢。说起来这就快要成亲了,虽说还没过门,我也算得上她的婆婆了,就是来照顾她几日又有什么不行的呢?不瞒亲家太太说,我这心里是把婳姐儿当亲女儿一般的。女儿病了,做娘的不该来守着吗?就是青哥儿,心里也担忧得紧,一定要跟我一起来,得亲眼看着婳姐儿好了才放心呢。”
梅太太头痛欲裂。宁远伯夫人天一亮就跑来了梅家,口口声声梅若婳是她的儿媳,就如她的亲女儿一般,定要亲自照顾。不仅如此,还把宁远伯大公子林长青也带了过来,说是担心未婚妻子,一定要来看一看。
看这架势,梅太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宁远伯府是怕被袁太后连累,一定要死扒着梅家,好让皇帝看在梅氏的面子上放过他们了。
这,梅太太可不愿意!倒不是她一定要看着宁远伯府倒霉——说起来宁远伯府也不过是想要攀附,并非跟着谋逆,皇帝抬抬手也就放过去了——可就算放过了,宁远伯府的爵位也肯定是到头了,梅贤妃现在自己还不知怎么样,绝不会有心情替宁远伯的爵位说话的。
这么一个没落的勋爵之家,梅太太是绝不愿女儿嫁过去的。早知这样,还不如就应了梅大儒当初寻的那一门亲事呢,至少那还有个盼头。
所以,梅太太一出皇宫,就开始寻思退亲的事儿了。本来她是打算让梅若婳借机称病的。虽说梅若婳年纪实在是不小了,但这次袁太后谋逆,京城是定要有一番清洗的,若是皇次子再出了事,京城之中这些人家少说也得有个一年半载的都会识趣地窝起来,梅若婳的亲事再缓一缓也还说得过去。
可是看宁远伯夫人这副模样,分明是要像一帖狗皮膏药一般紧贴着不放了,这可怎么办才好?
林长青好歹还比宁远伯夫人稚嫩些,听自己母亲这么说,脸上也微微有些发红,却并不开口说什么——母亲也是万般无奈,谁能想到袁太后这样发疯,竟然连皇子都杀呢?此时此刻,他若只顾着脸面,一家人的性命可就未必保得住了。
梅太太正无奈,便听外头脚步声响,丫鬟进来道:“老爷请林公子去书房呢。”
宁远伯夫人大喜,忙推着儿子道:“你岳丈大人唤你,还不快去呢。那可是当世大儒,你素爱念书,得了这机会可要好好请教。”
梅太太气得不行。自己这里撕掳尚且跟宁远伯府撕不开,梅大儒还要把人叫过去,难道当真要考较林长青的学问?若是他学问好,难不成就还要把亲事做下去?
林长青去了,这里梅太太与宁远伯夫人面面相对,梅太太气得话都不想说了。宁远伯夫人却是个会察颜观色的,一见她这样子就哭起来:“说起来实在是冤枉,原是看着敬亲王是个安分的,谁知道……可怜我家姐儿,昨儿回去就险些上了吊,说是怕连累了家里人,也没脸见外人了……”
梅太太到底不是个心狠的人,说不出叫宁远伯府女孩儿去死的话,只得道:“这也都是没想到的事。你们家若是没跟着谋逆,想来皇上也会宽容的。”
宁远伯夫人顿时就叫起撞天屈来:“谋逆这等事,给我们家一百个胆子也哪里敢做啊!这,这可真是无妄之灾,还盼着亲家太太看在这姻亲份儿上,替我们在皇上和皇后娘娘面前美言几句呢……”
一提姻亲,梅太太就想吐血,板着脸道:“我家也不过是皇后娘娘的族亲,这等大事,皇上自有明断,岂轮得到我们插嘴。”
宁远伯夫人却并不罢休:“谁不知梅大儒是皇后娘娘的授业恩师呢?亲家太太这样谦虚,果然是梅家家风好,若换了别的人家,不定怎么炫耀呢。”
说着又哭:“我家这次实是平白被牵连,幸好有亲家在,否则这冤到哪里去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