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挥剑五十次后,希莉丝停下来,呼吸急促地注视长剑。
雪亮的刃锋映出一双天空色的眼眸,也映出她内心的混乱。
“臭老妈!”一脚踹在练习用的木桩上,她激动地粗喘,再度回想起那一日的情景。
一确定来者打的是西境军的旗号,凯伊火速整队后撤,暗骂圣殿骑士团办事不力,连个人也拦不住。重伤的梅莲可被部下抢救回去,等希莉丝赶到时,她已经奄奄一息了。
近卫队长泣不成声,沉默地下马,脱掉头盔,南城公主在母亲身畔跪下。
护卫们多少都学过白魔法,合力释放出一个光罩,在淡淡的白光照耀下,梅莲可娟丽的脸庞有一种回光返照的宁静。
希莉丝声音僵硬,
这一刻,多年的怨愤淡化,但心结依然存在,使她不知该用什么样的态度。
梅莲可微微睁开眼,顿时瞪到最大:红发少女粗暴地打断:护卫们在心里痛骂她不孝。
梅莲可笑了笑,希莉丝手一颤,挑眉露出讽笑:梅莲可咳了一会儿,笑意转为苦涩:
抿紧失去血色的唇,希莉丝吐出长久以来兜在内心深处的质问:
梅莲可的神情突然静止,慢慢的,一朵澄净的笑花在她脸上绽放开来:
光芒一阵剧烈闪烁,迅速黯淡消失,会意主君已步入止息之君的领域,护卫们相继痛哭。希莉丝握紧拳头,深深低下头。
脚步声响起,惊醒了陷入回忆的少女。
中城满愿师身穿绿底镶银的便服,背着基里亚斯之弓,面带关心地走到近处。被故土驱逐的南城公主回了个无力的浅笑:“阳。”
“你没事吧,希莉丝?”
“还好,只是心情很乱。”
“散散步如何?有助于整理。”杨阳温和地提出建议。希莉丝还剑入鞘,欣然答应。
“魔封怎么不在?”
“他被诺因逮去特训了,说到诺因,你和他没闹翻吧?昨天在会议室吼得好大声。”
“没有,这次是我不对。”希莉丝苦笑着摇摇头,“我一心只顾自己,忘了我是卡萨兰的军官。”小心地观察她,杨阳一边劝慰一边斟酌词汇:“这个嘛,大致的经过,我听肖恩说过了。除了有点贪功,你似乎没犯什么错。”
“不是贪功,我把火鸟和苍穹当成了对付蕾雪的筹码。”
杨阳无言,这的确是友人的失责。私心里,她也不喜欢这种行为。
“别太自责了,是诺因派你去,他要负主要责任。”
明白友人开解自己的好意,希莉丝眉间郁色略散,发自心底地一笑。杨阳摩挲腰间的灯熏鱼法杖,黑眸浮起一缕感伤,一缕怀念:“而且,你们平安回来,这就够了。”希莉丝吐了口长气:“这次要不是肖恩阻止我,可能真的回不来。”杨阳一惊:“怎么回事?”
“头脑发热呗,凯伊那家伙,毕竟是我的杀母仇人。”希莉丝言下隐隐有一丝复杂。
“对了,那位叛将,死了是吧?”
“嗯。”
红发少女的思绪再次飘远。
为了甩脱追击的圣殿骑士团,尽快赶上正规军,两支军团几乎是昼夜赶路,此刻自然是人马俱疲,肖恩的队伍还落在后面,但眼见母亲惨死,希莉丝哪里忍得住,一声呼啸,麾下骑兵立刻做好战斗准备。
复仇心切的近卫队和其他残部也加入进来,留下两人照顾遗体。
愤怒的女声传遍山谷。
凯伊冷淡地回应,眼光一扫就看出对方的状态。真正让他忌惮的是还没出现的苍穹军团,两股合并,他就吃力了,所以故意激怒希莉丝,想让火鸟军团先自投罗网。
仆兵们收拾战场的速度很快,俘虏直接刺死,比较好拔或零散的箭枝武器就拾回来,包括战马。虽然只是粗粗掠一遍,也足够应付下一场战事。
不过,希莉丝还没完全失去理智。
凯伊毫不动摇地冷笑:
希莉丝无言以对,羞恼加上悲愤,情不自禁地抬手,准备下令冲锋,这时,一道思波划过她的脑海:
挣扎了两秒,她改变主意。
意外的,来的不止苍穹军团,还有芙瑞尔带领的索恩家私兵。一开始,双方剑拔弩张,直到护卫队带着梅莲可的尸体出现。
南城上下一齐下马,用颤抖的手向主君敬礼。中城一方也感染了肃穆的气氛,纷纷致以冥福。
芙瑞尔凝视希莉丝,
说话的是亚法。希莉丝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是事实,来自情人的担忧眼神也让她的心稍稍平静下来。芙瑞尔示意部下将主君的遗体放置在专门空出的大车上。见状,希莉丝急忙拦阻:
这话说得在情在理,希莉丝无法反驳。
芙瑞尔柔声道:
希莉丝抿着唇一动不动,半晌,以商量的口吻道:
芙瑞尔斩钉截铁地拒绝,正好侦察兵传回情报,她顺势回到队伍里。
呆立原地,希莉丝一时六神无主。肖恩也不好劝她,毕竟准岳母的尸体摆在那里,换作他,早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冲过去拼命了。亚法谁也没空理,忙着派出斥候,安排休息和警戒,和幕僚们研究地图,商讨撤退路线、作战计划——难保两个上司不会乱来。
苦也!这是有识之士一致的心声,都快没饭吃了还要勒紧裤带上战场。
临走前,芙瑞尔命人传话。
肖恩询问情人。
希莉丝坚定地道,感情上她不能饶恕仇人,理智上也有一战的理由,亚法提醒:
这不是疑问句。
希莉丝默认,既然蕾雪决定归顺东城,索性尽量削弱她的势力,免得被罗兰利用。就算拉拢不了芙瑞尔,也让她当不成将军。索恩家本来就因为出了凯伊这个叛徒而难辞其咎,这么一来,双方的关系会更加恶化。
肖恩过了好一会儿才想通:
亚法倒不反对,难得主帅有这样正确的决心,他当然支持。还建议一不做二不休,把物资抢过来。
芙瑞尔手下有两千名狩猎骑兵,一千名重铠骑兵,三千五百名枪骑兵和二十位魔法师。其中狩猎骑兵并非正式的兵种,而是贵族们在狩猎运动中发展出的私人武装。本来索恩家族的当家认为率领这样一队人马打仗不成体统,但在女儿的坚持下还是拨了一批给她。
凯伊已经把战线推到第一阵地,强弩手利用坑道掩蔽,其他部队在后面严阵以待。
无人知道这对夫妻是什么心情,表面上,他们都非常冷静地部署。
先让狩猎骑兵从两侧射杀敌人的弓箭手,打乱阵形,制造缺口;再让重骑兵突击,扩大战果;最后由枪骑兵负责切割和驱散。这不算什么有新意的战术,但芙瑞尔运用之灵活不愧之名。趁隙占领后方的火鸟军团长暗暗赞叹。
另一位将军的表现也不差,他带领的是南城的精锐,无论单兵作战能力,战场上的应变都非常优秀。本来预定突破敌阵从后方冲击的重铠骑兵反而陷入密密麻麻的枪阵,直到枪骑兵的支援赶到情况才转好;两翼的弓箭手也在轻步兵的圆盾保护下还击。
但是骑兵们的冲锋还是打破了原本紧密的阵型,狩猎骑兵反复的游射也完全压制了弓箭手,幸好碍于地形,她们不能绕到侧后方,不然形势还要不利。
南城和东境一样,不重视弓箭,步兵配置的长弓性能一般,而敌人装备精良,弓马娴熟。不得已,凯伊将为数不多的强弩手和一部分法师调遣到两翼。然而,这么一来,中间的压力就大了。
芙瑞尔等的正是这个机会。
叛军是迫于凯伊的威势不得不战,只要铲除敌首,自然会分崩离析。
站在她的立场,也不能坐视丈夫继续错下去。
凯伊,我要亲手结果你。抱着这样玉石俱焚的情感,她一挥手,带领亲兵从缺口冲了进去。
女将军的气势只能用浴血的魔神形容,被枪骑兵切开的长枪兵已呈现出溃散的趋势,看到这样一股凶猛的洪流,都不敢迎其锋芒。
芙瑞尔……凯伊情不自禁地握紧缰绳,然后硬生生抹去内心的动摇,深吸一口气,端起弩,对准逐渐接近的妻子。
两方的近卫队已经冲撞在一起,互相推挤、砍杀。芙瑞尔长剑翻飞,无人能在她手下撑过两招,银色的小箭却刺穿法师们加持在她身上的防御魔法,直冲心脏!
千钧一发之际,她及时侧身避开要害,但破魔箭还是深深贯穿了盔甲。毫不迟疑,芙瑞尔朝偷袭者投出佩剑。
来不及放下弩的凯伊被捅个正着,连同坐骑踉跄后退,咳了几口血。
左右连忙扶住他,
芙瑞尔大喊,接过亲兵递上的备用兵器策马奔来,剑光快如闪电。
锵!凯伊稳稳架住,微微冷笑:
芙瑞尔施力下压,眼中升起混合着恍然的悲哀,
凯伊眸光一动,突然褪去所有的冷酷和伪装,露出一种坦然的平静,
芙瑞尔咬了咬牙:凯伊淡然接受她的指控:
不再废话,芙瑞尔挥剑下劈。
两人的武艺原本相当,然而数十回合后,芙瑞尔渐渐发觉力不从心,脸色一变;而凯伊胸口窒闷,几次差点吐血。
糟糕,伤到肺部了!因为剧烈的动作压迫到内脏,凯伊越来越支持不住,勉力逼退敌人,想后退处理伤势,却适得其反,呼吸不畅引起呛咳。没有放过这个机会,芙瑞尔突破他下意识的防守,削断枪杆,手腕疾翻,正中那把尚未拔出的长剑。
凯伊被冲击力带下马,摔得五脏六腑几欲倒转,眼前金星乱舞,模模糊糊听见:
当他好容易缓过气,脖上传来冰凉之感,一把雪亮的剑搁了上来。
芙瑞尔脸上没有胜利者的喜悦,只有接近死寂的悲凉。
凯伊冷笑了一下,接触到她隐含泪光的双眼,嘴唇翕动,终究没有吐露真实的心意。
既然败了,就不能败得更彻底。
他就是这样的男人,在这样的制度下,他们没有未来。
透明的泪滚落,伴随着从伤口涌出的鲜血。
瞥见上司泛青的唇,近卫队长大惊失色,
简短地回答,芙瑞尔还剑入鞘,定定注视丈夫苍白的容颜,苦涩地笑了。
这个男人是有毒的,她到今天才知道。可惜,她中毒已深,没药救了。
芙瑞尔轻声嘱咐心腹。南城的惯例是将背叛者的尸首被野狗啃食,但她无论如何不能容忍丈夫落得如此下场。何况人死,一了百了。
中城一方已经和援军交战了一次,达成挑拨离间的目的。眼看胜负分出,希莉丝甚至盘算是不是一网打尽。但是她终归没狠到家,当下犹豫不决,让她打消主意的是肖恩的报告:
这个消息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
强弱立判,再不甘,希莉丝也只有下令撤离。
“这么说,你们没有碰上罗兰城主?”
夏季的阳光斜斜穿过茂密的树冠,投射在石子路上;拱型棚架爬满卷曲的藤蔓,将视野染成一片浓绿;姹紫嫣红的繁花开满了花坛,形成生机勃勃的美丽景象。
“嗯。”从血腥的过去回过神,看到这片自然风景,希莉丝多少有点恍惚。
杨阳无声地叹气。虽然她还未经历过实际的战场厮杀,但透过肖恩,也曾身临其境。听着同伴的叙述,完全能够想象出来。
她有许多感想,却不好随意发表,看得出希莉丝对于自己选择的路不是没有抵触。在肖恩的处理上,也很为难。寻求帮助是一回事,利用是另一回事,只是,其中的分野有几人拿捏得清楚?
思前想后,她还是决定换个时机点再讨论这个问题,宽慰道:“其实你不用把凯伊的话放在心上,他是为了自己的私欲,背叛母城和提拔他的主君,而你是为了证明自己的价值,把南城建设得更好。”
“不,我们都一样,是野心家,叛逆,乱臣贼子。”
“……希莉丝,你不能放弃吗?”杨阳终于忍不住劝解,“那个时候,你和我们一起旅行的时候,不也很快乐吗?适合你的不止南城城主一个位子啊。”希莉丝深深凝视她,摇了摇头:“阳,你不了解我,我和你不同。你恬静、淡泊,一壶茶,一本书,就像拥有了整个世界。而我不甘心平淡的生活,不甘心默默无闻,我要闯出自己的天地,干一番大事业。和你们冒险是很快乐,但我心里明白:我从来没真正满足过。那三年,对我而言只是起跑前的休息。”
“是吗……”杨阳无奈叹息,习惯性地抚摸胸前的十字链坠,“我不阻止你,我只希望你能尽量控制自己,别伤人伤己。肖恩吃过一次苦头,又是那样的性格,他的忍耐恐怕有限度,我不想你们步上凯伊和芙瑞尔的后尘。”
红发少女娟丽的脸庞顿时失去血色。
※※※
来到军官宿舍,果然看到宿命的另一半没精打采的样子,杨阳走进从没使用过的厨房,准备做顿大餐慰劳他。
“杨阳,好了没?好了没?”肖恩小狗似地在旁边转来转去。杨阳用勺子敲敲他:“早呢,别妨碍我,外头待着去。”
香喷喷的酒焖鸡,蜂蜜烤火腿,葡萄汁肉酪,酱牛肉,搭配新鲜的蔬菜沙拉和香甜可口的小米粥,还有饭后甜点芒果布丁和蜜瓜,构成丰盛美味的一餐。杨阳也喝着芬芳的红茶,品尝香橙蛋糕,犒赏自己。
肖恩幸福地大块朵颐。自己的成果被如此捧场,杨阳也很高兴。
“嘿嘿,虽然不及耶拉姆的程度,也能入口对不对?”
“嗯嗯,好好吃。”肖恩含糊不清地道。杨阳拿起餐巾帮他擦拭嘴角,同时数落:“真是,有必要这么急吗?又没人跟你抢。”
“习惯了,以前在学舍不抢就没饭吃。”
“……同感。”回首往事,杨阳起了共鸣。想当初,尽管是“稀饭洗澡,米饭打鸟,馒头轰炸台湾岛”的伙食,也是“打饭难,难于上青天,自古食堂一条路,只可智取,不可强攻。”。一到中午,个个如狼似虎,生怕慢了半步。最先抢到窗口的人,都是力量与智慧并存的精英。在这样旺盛的食欲下,敢于拖堂的老师都会被视为人类公敌。
“军粮一定很难吃,委屈你了。”
肖恩神情一黯,郁郁放下啃了一半的鸡。杨阳心知说错话,正要开口补救,肖恩转向她:“杨阳,你觉不觉得希莉丝变了?”
“这个嘛,我认为,她是回归本性。”杨阳叹道。肖恩皱起眉:“我不懂,以前她没这么霸道残酷,我也不认为那样的她是虚伪的。”
“嗯…老实说,我也不懂,可能走上那条路的人,注定要舍弃一部分人性,强迫自己做一些肮脏事。”
“战场上的厮杀我可以理解,政治上的陷害是怎么回事?其实希莉丝一开始就错了,也许她是会比蕾雪做得更好,但在她当上城主之前,会有多少人丧命?这样的建设有意义吗?”
杨阳苦笑:“肖恩,希莉丝是为了自己的野心啊。”不是这么高尚的目的。肖恩一震,沉默下来,看着桌面,琥珀色的眸子溢满伤痛和混乱:“野心…野心吗,当年卡修也是因为野心嫌我碍着他,杀了贝姬他们。”
“肖恩……”杨阳心疼地握住他的手,犹豫片刻,道,“我很想劝你抽身,可是,希莉丝只怕是铁了心了,如果连你也弃她而去,她会很伤心的。”
“我知道。”肖恩吁了口气,眼里的情绪缓缓沉淀,“其实我很自责,如果我聪明点,就可以帮她背负了。”
“这不是你的错,我也不希望你改变。”杨阳不以为然。
“我倒是希望,可我实在搞不懂那些人脑子里在想什么。权势地位又不能当饭吃,金银财宝多了也没处放,成日打打杀杀、勾心斗角做什么?嫌日子过得无聊吗?”没有*,连称得上他对手的人都没有,就算他不是人类,那时侯就活在世上,也不用等到今天。”肖恩猜测:“可能是他的祖上吧。”
“哼唔,那么他也欠我一笔帐。”矮人崇尚父债子还。
因为被毒雨烧出许多破洞,芙米建议洗澡换衣服,获得女士们的一致赞同。维烈、肖恩和吉西安也尾随其后,留下四个不用换衣服的“人”大眼瞪小眼。
“你…你们好。”史列兰在一个矮人,一头龙和一位古人的打量下十分局促,怯怯地招呼。呜呜~~~杨阳,你怎么还不回来?
“和维烈一样窝囊。”扎姆卡特不爽地嗤鼻。佛利特抚摸胡须:“他还是神哩,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