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一路开了四个多小时才到达东遥山脚下,后半程的路又窄又颠,大家下车时早已疲惫。
村落鸡鸣犬吠不绝于耳,一派农家的安宁。
“和城里完全不一样,舒服自在。”
“让我想到了《桃花源记》里的句子,‘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
“看不出来嘛,你初中还挺认真的,《桃花源记》都会背。”
俩男同学贫嘴,班长去问路。不一会儿回来,“上山的路还在前面,村里人让我们注意安全,山还没有完全开发,山路险峻。大家要注意安全,我们开始上山吧。”
顾盼上山前给陈绍宸发了一条信息。
山路坡度陡峭,他们足足爬了两个多个小时才到达山顶。山上又是另外一个景象,满山苍翠,雄伟壮丽,难怪许多人到这里写生、摄影。
天渐渐暗下来,似有山雨欲来的势头。趁着天还没有黑,大家赶紧把帐篷搭起来。
“要下雷阵雨吗?”
“看样子像。”
“咱们没赶巧,这里也没有信号。”
“说不定雨后就能见彩虹呢。”
顾盼正看着手机,信号全无,也不知道师兄到哪里了。
班长作为主心骨赶紧说道:“山上多阵雨,下一阵就过去了。”
陈绍宸出发时间比预期的晚了一个小时——周澍去公司找他坚决要跟着过来。他们到东遥村已经是傍晚时分,正值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而下。
陈绍宸站在廊檐下,身上被雨水溅湿了一些。
周澍轻轻走到他的身边,“进去吧,这样会生病的。”
“你说这雨什么时候会停下来?”他问道。
“不知道,说不定一会儿就停了,夏天的雨都这样。”
陈绍宸一直拧着眉。
“你在担心顾盼?”周澍的眸光黯淡,“有她的同学陪着不会有事的。”
陈绍宸沉默,脸上掩不住的担忧。
周澍掐着掌心,“我不明白,为什么是她——”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淹没在雨声中,她不知道陈绍宸到底有没有听到。
两人站了许久,周澍冷得瑟瑟发抖。
宅子的主人喊道:“姑娘、小伙子赶紧进来吧——”
陈绍宸纹丝不动,周澍叹了一口气,转身的时候,她听到陈绍宸的声音,“我第一次见到她就确定了。”
所以就是她了。
他这个人,一旦爱上,就是一辈子的事。
周澍脸色骤变,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陈绍宸从她身边走过,他和宅子的女主人说了几句话。
女主人一听就不赞同,“你要现在上山?”她连连摆手,“太危险了,正下着雨,山体松软,容易滑坡。”
“我朋友在上面,我不放心。”他坚持着,十指紧握。
宅子的老人抽着旱烟,“小伙子,你还是等明天上去吧,下雨天路不好走。”
陈绍宸默了一下,目光沉静,一脸的坚持。屋内日光灯发出昏暗的光线,他的脸上留下不明的阴影。
老人又抽了一口旱烟,转头说道:“小英,给他拿雨披去。”
女主人又给了他一个手电筒,“哎,我们劝不了你,你注意安全。”
“谢谢。”陈绍宸换上雨披走到门口。
周澍一直站在那儿,那张漂亮的脸上满是死寂。她看着他,终于又开口,“你疯了?你知不知道这样多危险?”
陈绍宸嘴角微动,“你留在这里。”
“陈绍宸!”周澍喊着他的名字,“这山路多难走你知道吗?你有没有想过后果?你想过你家人没有?”
陈绍宸背对着她,没有回头,“我必须上山。”她在那里。
周澍的眼泪终于流下来,那张脸倔强又受伤,“你眼里只看到了顾盼,那我呢?你真的从来都没有看到我对你的心意吗?”
陈绍宸绷着脸,他深吸一口气,道:“对不起。”
周澍的胸口像被什么无形地堵住了,她突然用力地拥住了陈绍宸,脸贴在陈旧的雨披上。“不要走——”
陈绍宸抬手,“周澍不要这样。”他拿下她的手,“很抱歉。”
很抱歉,他只能辜负她对他的情意,他的心很小,只能装下一个小面包。
周澍踉跄地倒退了两步,失魂落魄地站在走廊上,任由雨水打在她的身上,全身冰凉,似乎这样才能减轻她的痛。
山上的情况不容乐观,大家各自待在帐篷里。大雨没有停下的征兆,大家的心也越来越慌。帐篷也抵挡不住大雨。
顾盼看了眼手机,8点26分。他应该到了。她有些心绪不宁。
顾盼拉了拉叶子蕤的手,这才发现叶子蕤身上滚烫。
叶子蕤对她做了个嘘的手势,示意她不要说。借着昏暗的光线,顾盼发现叶子蕤的脸色也不是很好。
叶子蕤轻声说道:“现在这时候大家都很害怕。”
顾盼想去找药,可是她们根本没有准备。
每一分钟都是煎熬,过了半个小时,叶子蕤昏昏欲睡,顾盼去找男生商量。
“雨这么大根本不能下山,太危险了。”
“发烧,给她多穿点儿,再坚持一下吧,等天亮了,我们就下去。”
可是叶子蕤的情况似乎越来越严重,呼吸都有些困难。
班长也是一脸的焦急,“雨变小了,我先送她下山。”其他人留在原地。
大家都只穿着一次性雨衣,完全抵挡不住这场大雨。
一路泥泞,路根本就不好走,每走一步脚下都在打滑。他们的登山鞋早已湿透了。
风声混着雨声,山上显得异常的骇人。
“顾盼,你小心一点儿,地太滑了。”叶子蕤弱弱地开口,“让你待在原地你不听,要是摔到哪里,我拿什么赔偿陈师兄啊。”
顾盼脚下一滑,跌坐在地上。班长停了一下,回头看向她,“有没有事?”
顾盼摇摇头,指了指前方,意思是继续往下走。手电筒的光根本就照不清脚下的路。
叶子蕤开口,“我们不要走得那么急,班长,我没事能撑得住。”
“你就不要说话了,养足精神,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班长换了换姿势,“顾盼,你自己小心。”
顾盼点头。
走了许久,雨势终于停下来了。
叶子蕤哑声说道:“我们来得真不是时候。”
班长蹙眉看着前方,似有微弱的灯光闪过,“前面好像有光——”
顾盼的心咯噔一下。
他们没有再动,而是站在原地,那束光越来越近。
顾盼感觉双腿沉重得似陷在泥地里,她几乎觉得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那个穿着雨披的人——
他来了。
“顾盼——”在这寂静中他的声音异常的清晰。
顾盼喉咙哽住,冰冷的细胞一点一点地沸腾。这一路走得何其艰难,谁能想得到他会上山。
“你们怎么下山了?”陈绍宸问道。
班长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子蕤发高烧,我们决定送她下去。”
陈绍宸走向顾盼,让她拿着手电筒,而他解下自己的雨披给叶子蕤披上,转头对班长道:“我来扶她,你歇一会儿。我刚刚上来,下山的路有些路段已经被泥水覆盖了,你们走的时候千万小心。盼盼,你还好吧?”
顾盼连连点头。
“好,那我们现在就下去。”
班长和顾盼一前一后地走着,陈绍宸和叶子蕤走在中间。
顾盼心里受到的冲击不小,冷静下来后,她却没有那么开心。她看着陈绍宸的背影,眼前蒙上了一层雾气。
“慢一点儿,前面的坡度有些陡。”班长提醒道。
陈绍宸稍稍停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顾盼,他一路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来。没有什么交谈的机会,好在她安好,他也就放心了。
子蕤似乎越来越难受,大家咬紧牙关加快速度。
道路崎岖,山石零碎。顾盼往下时突然间一个趔趄,整个人瞬间滚了下去,一切发生得太快,陈绍宸根本没有反应的时间。他脸色骤然一变,将叶子蕤安置好,连忙过去,“有没有受伤?”
顾盼吃痛,小腿一阵撕裂的疼痛。陈绍宸把她扶起来,手电筒照在她的身上,上上下下地打量,“哪里受伤了?”
顾盼比画,“没有,蹭了一下,不碍事的。”
陈绍宸拧眉,嘱咐班长扶着叶子蕤。接下来,他拉着顾盼。
四个人继续往前走。
走了半个多小时后,陈绍宸终于发现了顾盼的异样,他停下来,目光紧紧地锁着她,
“哪里受伤了?”
顾盼抓着他的手,终于指了指自己的左腿。
陈绍宸蹲下身子,双手摸到她的小腿,“撞到骨头了吗?”
裤子撕破了一道口子,陈绍宸下巴夹着电筒,细细一看,她的小腿被泥水覆盖,伤口根本看不到,“腿割破了。”
顾盼拉着他起来,比画,“我们继续走吧。”
陈绍宸叹了一口气,转头说道:“大概还有三分之一的路程,你带子蕤先下去。顾盼腿受伤了,我们走慢一点儿。”
班长赞成,“你们注意安全。”
陈绍宸扶着顾盼靠在一棵树上,他叹了一口气,“我上午就应该过来的。”
顾盼抓着树皮,指甲里都是泥。她深吸一口气才比画,“不,我希望你不要过来。”
陈绍宸深深地看着她,眼底的情绪比墨还要浓,“我怎么能不来呢?顾盼,你知道这一路我是怎么过来的吗?”
那种煎熬每分每秒都在折磨着他。
顾盼咽了咽口水,她知道,可是她不想他因为她陷入危险。
他的头靠在她的肩边,温热的力量传到她的身上,“下去吧,你的伤口需要处理,不然会感染。”
休息了一会儿,两人才继续往下走,步伐已经放慢了许多。
雨后,山里的气息清新舒畅,可他们每一步都走得异常的沉重。
两人艰难地行走着,这一天实在太累了。已经不知道走了多久,双腿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
人生中有许多事总是不可预料的,就像今天这场大雨,这么大这么久。
就像谁也没有料到叶子蕤会生病。
就像谁也没有料到,陈绍宸也会遇险。
大学后面那三年,顾盼常常会梦到这个夜晚,漫长、黑暗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每当她醒来,耳边都是湿漉漉的,大脑里不断闪过那些画面。
山下的老人说过,这样的天,很可能会发生滑坡,陈绍宸上山的途中一直担心这件事。
这个时候,在山上多待一分钟就多一份危险。两人现在狼狈不堪,全身都湿透了,衣服黏在身上浑身不舒服。
顾盼紧紧地握着陈绍宸的手,他的手有些湿,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汗水,不过掌心暖暖的。
顾盼提心吊胆了这么久,在见到他之后,终于松了一口气。
雨,又下了。
两人的表情都郁结起来,暗夜中,谁也看不清楚谁的表情。山里似乎还有别的东西在走动,诡秘阴冷。
顾盼咬着唇角,陈绍宸安抚道:“别怕,可能是兔子、刺猬,快下山了。”
东遥山,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时候,山上常常有狼出没。这是村里的老人说的,这些年常有人上山摄影采风,偶尔也会有人拍到狼。
顾盼喘着气,小腿打战。她大半个身子都靠在陈绍宸的身上。
陈绍宸也呼了一口气,“再坚持一下。”他举起手电筒,一只手理了理她黏在脸上的头发,“刘海又长了,等回去后,我陪你去剪。”
顾盼比画,“我听唐覃说,有专门剪刘海的夹子,剪起来很简单。”
陈绍宸短暂地默了一下,“回去之后我们去买,以后我给你剪。”
突然,一个东西从草丛里钻出来,黑乎乎的一团,令顾盼惊慌失措。
陈绍宸紧紧拉着她的手,“别怕,是刺猬。”
顾盼喘了一口气,对他比画,“幸好只是一只刺猬。”
他们又重新上路,雨越下越大,脚下的路又滑又陡,他们根本控制不住自己。所谓上山容易下山难。手电的光线越来越暗。
突然脚下的地好像在流动一般,顾盼整个人滑了下去。
“盼盼——”陈绍宸飞速地伸手抓住她的手臂。他一手护着她的后脑勺,一手护着她的腰部,紧紧的,一下都没有松开。
两个人顺势滚了下去,速度又快又猛。连着滚了几圈,全身的细胞都在承受着撞击。
时间好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他的声音浑浊,“有没有事?”
顾盼强忍着泪。两人靠得很近,却看不清对方的表情。手电筒也不知道掉哪里了,她动了动身子想要爬起来,试了好几次,才找到了感觉。
陈绍宸见她爬起来,轻轻呼了一口气。
疏影摇曳,飞鸟展翅,夜,静得可怕。
顾盼伸手去扶陈绍宸,就听到他喘息的声音,“盼盼,你听我说,不要动我。”
顾盼浑身的血液都僵住了,沾着泥浆的十指悬在他的上方。
“应该再走半个小时就可以下山了,你现在下山去找人。”他说得艰难。
顾盼抓住他的手,呜咽着,眼泪刷地涌出来。她只能张着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泪水混着脸上的泥流进嘴里,苦涩难咽。
她不停地摇着头,她该怎么办?
谁能告诉她?
她咬着牙,想说话,可是只能啊啊啊——
“别哭。”陈绍宸想要帮她擦掉眼泪,可是力气像被抽光了,“我只是撞到了骨头,你帮我去叫人,不要怕。”
顾盼哽咽着,心里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顾盼,你看因为你他才弄成这样的。
顾盼,这真的是你希望的吗?
她抬手比画,“你真的没事吗?不要骗我——”她泪眼婆娑,余光看到在上方的手电筒,微弱的光芒就像星星之火。
她爬过去,拿到手电筒,灯光轻轻地照在他脸庞的一边。顾盼这才看清他的脸,他那么痛苦。
他抬手握住她的手,“听话——”现在的他多说一个字都累。
顾盼咬着牙,慢慢站起来,她知道这个时候不能犹豫,只有下山才有生机。
她无助地点着头,往山下走去。
下山的时间比陈绍宸预计的要快一点儿。顾盼一路小跑到借住民舍,用力地拍着门,一下一下,掌心火辣辣的。
院子的狗叫起来。
她没法喊人,只能使劲地拍着门。
好半晌,里面有人出来。
女主人披着外套,“谁呀?”她没有开门。
顾盼在门外咿咿呀呀,依旧不停地拍着门。
女主人开了电灯,“说话啊!”
顾盼继续拍着门。
女主人默了一下,想到了什么,赶紧开门,见到她,一脸惊诧,“姑娘你下山了?”
顾盼咿咿呀呀,不停地做着手势。
“你衣服都湿了,先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