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君主亲政,少不了要有些示恩于民的举动,大赫天下,减免赋税,都是必然的。对皇帝来说,这是规矩常例,也是个好采头,对朝廷来说,这是为新主子营造一派盛世景象,你好我好他也好罢了。
但对老百姓来说,却是真正得了实惠的。在这以农为国家之本的时代,受此影响最大的就是乡村农户,一道减税的政令,也许就可以给无数贫寒的农民以无限的希望。
平安村因为是京城邻近的农村,所以远比普通村庄富有,得到减税的好消息,更是锦上添花,正值村长嫁女,大小喜事一冲,几乎全村人都面带笑容。
对于淳朴的农民来说,眼前的好处最重要,人人交口地念几句皇上老子真圣明以表感激之情,至于一个多月前,京城变乱掉下来的无数人头,和他们的世界全无关系,自然也无人在意。
适值村长嫁女,喜上加喜,本来村人的生活就较为殷实,又听到对全村人来说,最好的好消息,更加精神振奋,索性就在家门口摆上流水席。全村老少,无论礼多礼少,随便坐,随便吃,吃饱为止。
整个平安村笼罩在一片洋洋喜气之中,流水宴席,宴席流水,来来往往的村人,个个笑得合不上嘴。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是受欢迎的客人。比如那个在宴席附近徘徊不去,被人赶到东,又赶到西,依旧眼巴巴望着一桌桌好酒好菜的踉跄身影。
“去去去,村长嫁女儿,你来添霉气做什么,小心被乱棒打出去。”
“我看是来沾喜气的吧,青姑也二十多了,不乘这机会,沾点儿村长女儿的喜气,还怎么指望嫁出去。”
“我看快了吧,谁不知道青姑家里已经住了男人。”
“就那个废物?要不是他得靠青姑养,会在她家住下去?”
“这样才好啊,一个嫁不出去的女人,和一个没有人养就活不下去的男人,不正好合适吗?反正青姑没有父母,村人也不管他,那些个贞洁啊,规矩啊,也没有人和她讲究。”
“是啊,青姑,你和你的野男人好好在一起过日子得了,跑这来,碍人家的眼做什么?”
人人吃得红光满面,嘴上油光雪亮,可能是酒喝多了,可能是精神太振奋,需要做些什么,又可能仅仅是因为侮辱一个全无反抗能力的弱者能给他们带来说不出的刺激感,兴奋感,成就感,所以这些吃饱喝足的人,又何乐而不为呢。
语言从开始的厌恶,驱赶,到后来的,轻薄,调笑,极尽侮辱之能事。
被羞辱的少女,开始只是默默低着头,拖着有些跛的脚,慢慢地被人赶来赶去。人们厌恶的语气,已经不能激起她一丝反应,间或酒宴上,有人骂几句扫把星,她也沉默不语,直到后来插嘴的人渐多,话语之中的侮辱涉及到另一个人,她才小声地回应一句:“容大哥是个好人,你们不要这样说他。”
“好人,我呸,一个那样的废物,还不死,偏要拖着,死巴着你这个丑女不放,就为了活命,算得什么好人?”
“听说他连动一下都不行,是不是把屎把尿也要你帮忙啊。”
有人乘着酒意闲闲淡淡一句话,引得众人哄然大笑。
“我说,这种废物有什么用,在床上,他能干嘛?他还是个男人吗?”有人醉得晕乎乎把头凑近过来,笑嘻嘻问。
青姑慢慢地握紧五指,咬牙忍耐,却觉忍无可忍,终于抬起头,大声说:“容大哥是好人,你们不要这样说他。”
她的脸庞本来应该颇为秀丽,五官也尚端正清秀,如果不是脸上满布青记的话,也许会是个十分美丽的女子。而如今,这张脸在阳光下,却让人觉得无限憎恶。
凑过来的人,即刻皱着眉头缩回去:“丑人多做怪,也亏得那个废物能忍受得了,换了我,情愿死了算了。”
青姑浑身都在颤抖,她生来拙笨,不懂争吵,平日让人指责辱骂,也不过是沉默忍受罢了,只是这次别人话语中,辱及了另外一个人,她才要争辩一番,只是这相骂的事,她哪里做得来,反反覆覆,也不过是把一句容大哥是好人,翻来覆去地说了好多遍。
这时村长老婆已经皱着眉头,大步过来,仿佛怕沾了她的晦气一般,远远挥了挥手:“你还不走,真要留在这里,坏我女儿的喜气。”
青姑低下头哀恳:“给我点肉吧,我家里还有病人,他……”
村长老婆也不等他说完,掏出个油纸包扔到他脚边:“行了行了,快拿去吧,别在这里碍眼,平白冲了喜气,我的女儿要有什么事,可饶不过你。”
青姑跪下去把油纸包捡起来,感觉到包里的肉还带着温热,心中欣然,连声道谢。
村长老婆懒得理他,用力挥手,“快走快走。”
青姑低着头,有些吃力地尽力迈动略有残疾的腿,迅速没入黑暗中。
她低着头,不知走了多久,直到渐渐听不到喜乐喧闹之声,才小心地打开油纸包,看清里面包着几个宾客们不吃的鸡屁股。
她有些欣然地笑笑,今天晚上,不用再给那人喝野菜粥了。只是,不知为什么,眼泪,一个劲落下来,滴落在鸡屁股上。
她默默地往前走,直到村子角落处,一个茅草房外,她深吸一口气,抬手擦干眼泪,绽开一个笑容,推开破旧的木板门:“容大哥,今晚有好吃的。”
很多人都认为是青姑救了那个姓容的。只有青姑自己明白,是容大哥救了她。
青姑一出生母亲就难产而死,而且生带青斑,一条腿又有些残疾,长相已是无法让人心生怜爱,略带残疾的身体又使她在村子里,注定无法成为一个好劳力,而母亲的死,则多少让她有了克母的嫌疑。
也不知道是因为传说她克母而使所有人厌恶她,还是因为她生来相貌不好,让人厌恶,而更加拼命地传说她克母。
在她的记忆之中,从未得到过半点关爱。父亲对她存在的看法,仅仅只是煮粥时,多加一点水,将就着喂吧。
或许是穷苦人都有着野草一般的生命力,在这样的情况下,依然顽强地活下来,并渐渐长大。她的童年十分孤苦,父亲的打骂,繁重的劳动都在其次,也许是因为她长相不好,动作迟缓,也许仅仅只是克母的谣言让人避忌他。村子里,没有一个孩童愿意接近他。
他们更喜欢当她一瘸一拐,在前面走时,笑嘻嘻成群结队在后面学她的样子,他们更喜欢编出顺口溜,唱出儿歌,取笑她的残疾和丑陋。
父亲听到这样的歌词,看到这样的行为,恼羞成怒之后,只会把她重新抓回家里,关起门来再次痛打。
在确定自己没有任何可以信任的依靠后,她不得不学会,对于这样的嘲弄默默得忍受,以避免更大的伤害。
即使是这样的苦难的生活,也还有更大的灾难等在前面。
火灾发生的时候,没有任何征兆,十岁就必须在田里做活的她,听到消息时,已来不及再做任何事了,她永远失去了她那并不美好,但至少可以遮风挡雨的家。她永远失去了那个天天打他,但却允许她同住在一个屋里的父亲,她终于成为一个真正的孤儿。
而火灾之后,关于她克父母的传言,越传越是厉害。
村人们见了她绕路行走,孩子们绝不会靠近她,她在别人家门口走过,都有人泼水洗晦气。
仅有的两亩地被不知表了有多远的表叔,打着同宗同族的旗号接收,而把孤女拒于门外。没有人为十岁的稚女说一句话。
也许因为太小,不知道有的时候,人生不如死,也许因为太小,所以只会顺从着生命自然的愿望,努力地活下去。
她小心地避开厌恶她的村人,靠着在后山上的野果子,地里的野菜,慢慢地生存下来。她自己抱着茅草为自己建一个勉强遮风挡雨的居所,她捡村人不要的破布,为自己慢慢长大的身体做仅可遮体的衣服。
她依然活着,尽管不知道,活着有什么意义,有什么值得活下去。
没有人教过她读书,没有人教过她道理,她甚至没有学过女工针指,不似别的村姑下田种地之余,还能绣出很漂亮的鸳鸯在枕头或被套上,她除了简单的体力活什么也不会。
不知道她是不懂得或许可以走出去另寻出路,还仅仅只是因为什么也不懂,所以根本没有走出去的勇气,她最终还是在这个村子的小小角落,在人们的冷眼和厌恶中,默默地活了下来。
她长到二十几岁,依然是丑陋的容颜,笨拙的身体,因为长久不和人说话,所以偶尔想表达什么意思,都会结结巴巴,很多时候,只是把简单的字句,反覆重复。也因此,她更加沉默。
那一天,也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悲惨的事。只不过,村子最近有好几个姑娘连着出嫁,到处都喜气洋洋,那么多人气,那么多喧哗,那么多热闹。
被认为有晦气的她,很自然地被驱来赶去,可她依然带着好奇,带着连她自己都不明白的羡慕,遥遥凝望。
直到头上一痛,一凉,她茫然地抬手一摸,摸到满手烂泥。她愕然抬起头,看见几个孩子在前方拍手大笑。
她沉默地想要退回到无人的角落中,而身后孩子们的拍手声,唱歌声,清晰可闻:“青脸鬼,拐一拐,嫁不出去老妖怪,克亲爹,克亲娘,害人害人真害人。”
是她退得太慢了吧,是她的脚太不利索了吧,所以这歌声才听得这么清楚,所以那不断飞来的烂泥总是结结实实打在身上,痛不可当。
是什么样的感情,在一瞬间被勾起,使她猛然转身,看到那些孩子们笑得无比欢畅得进行他们的游戏。看到不远处,他们的父母微笑着对着这边指指点点,仿佛这种举动,没有任何可指责之处。
那些人和她一起在一个村子里长大,在他们小的时候,就曾这样成群结队,以戏侮她为乐,而今他们的孩子还在继续他们当年的游戏。
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不象以往一样隐藏到最阴暗的地方去,她只是呆呆站着,让无数烂泥打上身,直到一块烂泥,正正打在她脸上。她忽然大声地嚎叫了起来。
仿佛在一瞬间,二十多年的苦痛,通通涌上心头,仿佛二十多年麻木的心灵,在这一刻,才懂得了痛楚。
她象狼一般地号叫着,声音凄厉而悲惨。
大人们扑上来,母亲把被吓哭的孩子护入怀中,父亲拿起棍子准备驱赶这个疯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