颙琰顺她指处一看,脱口而出喊道:“人精子!”王尔烈也看出来了,米袋子一放扬手就喊:“人精子!主子在这儿!”远处但见人精子双手一扬跳起老高,蹿跌着撒欢似的跑过来,到跟前竟绊了个踉跄,就势儿磕下头去,却没有起身,肩膀子双手双脚都剧烈地颤抖着,只是稽颡抽搐,说不出话来。颙琰奇道:“你这是闹哪一出儿?山底下出了什么事么?”
“没有……主子,我是喜欢的了……”人精子抬起头,已经满脸是泪,兀自抽搐得浑身颤抖不能自胜,哽咽着说道:“从恶虎村到平邑只有两条道,我走的顺河川……到夏集问,到尚营、马家渡口问,都说没人从西往东走……我断着主子走了凉风口,吓得骨头都酥了——就是白天,除了打猎砍柴的,谁敢走那条道儿?没遇着土匪吧?道儿上凶险,老虎豹子熊瞎子也是有的……主子您可怎么对付?方才我还在想,上山寻不着您,我就一头扎了舍身崖拉倒……”他呜地一声放了号啕,“……我的主子呀……您可是吃苦遭难了……”
三个人在凉风口村里憩息消散数时,都已心气平和,乍逢人精子原是欣喜,听他如泣如诉,回思一夜险恶奔波,都有恍若隔世之感,惠儿掌不住便陪哭,王尔烈和颙琰也各自垂泪。良久,颙琰才拭泪笑道:“这不是雨过天晴了么!我不觉得怕,倒是身上乏……你来了,我就踏实了。”惠儿便将夜里过山口时遇见豹子的事说了,又笑又哭,说道:“我真的吓木了!那两只眼这么大——”她比了两个拳。“——就那么瞅我们!瞅了一会子,呼噜着钻树毛子走了……”王尔烈道:“这真正是十五爷的无量福德。我心里想过了这一关,再不会有凶险的了。”人精子道:“有凶险没凶险,我是一步也不再离开爷了——我们爷是大命人,虎豹都回避的!”颙琰道:“什么大命,不过还不到‘投畀豺虎’的地步罢了。”
说笑比划着四人下山,所有的物件自然是人精子一人包揽背了,他还要背颙琰,颙琰笑道:“行了行了,我知道你的心——你看看我骑你背上成了什么模样?走,咱们走啊!”
这一来三个人都如释重负,一路走着问人精子,才知道泗水河边他脱身很容易,临走时还在郭头儿身上捋出二十多两散碎银子。平邑城里情形人精子没顾得细打听,人们都说县令是个清官,暴民踹衙门,他先逼着一家子跳井,自己又一绳子吊死在井沿上,说县太爷一个小儿子还活着,云云。说起福康安,只知道他在济南带了“三万人马”,已经把龟蒙顶团团围困,平邑县郊的绿营兵已经奉了福康安的军令派人进驻县城,还有说福康安从济南调了二十门“威武大将军”炮来,要把龟蒙顶炸平,又说还请来了龙虎山真人助阵,防着龚瞎子里头有人施妖法邪术……沸沸扬扬都是道听途说。
“十五爷现在其实是蒙尘民间。”王尔烈边走边道,“要赶紧和兖州钦差行营联络上,有奏章折本随时能转到北京,还有福四爷处也要联络,十五爷在平邑,他有保护责任。这里的驿站不知乱了没有?我们住的吃的要他们管,朝廷的邸报也要他们送的。”人精子听一句答应一句,说道:“驿站我进去看了,驿丁们都是本地人。起初乱了一阵子,跑得只剩驿丞和一个伙伕头儿,后来说土匪没占县城,又都回去了。现在都在瞧福四爷的,仗打好了一切平安,打得不好这一大片就全坏了。”颙琰自幼和福康安极相稔熟,深知他的脾性,绝顶聪明又骄纵任性,豪爽侠义又心胸狭窄,要知道自己来平邑“抢功”,没准儿把兵权交过来一古脑儿推卸了站旁边瞧热闹。但这个心思不能对众人说,因斟酌字句说道:“福康安是专任讨逆主帅,我们的责任是安抚百姓,不能掣肘。让他放开手脚办军务。我原是想进县城把衙门恢复起来。现在看不必着急。只用兖州的钦差关防知会鲁南各府,沿海各府,江、浙、徽、豫各省留心查拿境口过往人员和出海船只,防着溃散逆匪逃逸。同时要调集粮食囤集兖州府支应军需,军需用不完的善后民用。给福康安咨文用平行关防,除了上头说的,只说我在兖州各县视事策应军务就是,别的不要多说。”他抿了抿嘴唇,问道,“王师傅,你看这样可成?”
他说着,三人都在全神贯注地听,人精子和惠儿是一样的心思:看戏上的小唱本儿鼓儿词摊上说的“太子爷”,高马华轿骑坐了出来游春或私访,逢到冤案平一平,或受奸臣陷害落拓了,又逢良家女子小姐相救了,拥着美人招摇还宫,救忠臣杀奸臣之类的套套儿,哪一条也和颙琰套不上,这说的都是治务经济,一点花哨也没有。若说不是戏,他一挫于黄花镇,再挫于恶虎村,也都是呼吸性命顷刻须臾的凶险,也真的和戏一样惊心动魄。二人都暗自摇头嗟讶:弄不懂这人这事。王尔烈没有听完已经全然明白,颙琰既要管得堂堂正正,还要维持福康安的尊严体面,想的朝廷大局,也若明若暗有点自己的“小局”。品嚼着竟有点“算无遗策”的味道:这么点年纪——谁教他的呢?……想着,口里说道:“只有一条要紧,福四爷不知道您在平邑,您的安全就不能要福康安负责了。”
“我不要人为我负责。”颙琰仰了仰脸,只这一刻,也闪露出一分异样的倔强自负,但也只是一闪而过的形容儿,随即一笑,说道,“这是孔子家乡,用孔子一句话说‘天生德于予,匪逆其如予何’呢!”王尔烈说起有人筛锣上山的事,问人精子:“那人喊的‘黄总镖头’是不是黄天霸?黄天霸也来了么?”人精子道:“这事我不知道——那是镖行喊山,给山上大王们传言某某局子过山,就用这办法给绿林联络。既有人喊山,必是有点来头的。师父要来了,下山我就知道了。”
一路议论说话,已经来到川下,从这里泗水南流分了岔,东边杂树茂林掩着官道,县城隐约可见,夹岸狭谷中泗水河冰面平滑向南,直通圣水峪,回头再看凉风口,连下边的两个村子也托在云雾中,层云淡霭中绰约只见一条细线似的羊肠小道盘曲蜿蜒隐去。乍然回到车行驴嘶人烟辐辏的市镇,三个人都觉一夜光景不可思议,恍如大梦醒来。眼前镇子东头又一股水注入泗水。官道旁有一六角小亭邻水矗立,亭前一碑石刻分明写着三个大字:
合水峪
旁边一个四合院,全都是卧砖到顶的瓦房,与村镇民舍衔接相连,街上饭店里炒菜的油烟、油条焦葱花儿的香味,还有不知谁家蒸包子蒸出的鲜香一阵阵扑鼻而来,逗得四人食欲大动馋涎欲滴。人精子背了三包子东西走在前头,忽然回身笑指着驿站门口道:“十五爷,福至时来三阳开泰——我师父他老人家真的来了!”
在哪里?三个人看时,驿站口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只看门老狗在舔狗食盆子,几只鸡在地下啄食儿。人精子见他们不懂,紧走几步指了指门框旁的砖墙,说道:“瞧见了吧?这是我师父的镖记,他在西边。这么说就是到恶虎村去了——今晚半夜他准又回来!”三个人这才瞧见是个粉笔画的栽倒了的八卦坤象图(),中间插一箭头,成了“”的模样,画得极草率流畅。颙琰笑道:“你不说我还以为是哪个小孩画的毛毛虫呢!”人精子笑道:“坤卦象土,师父姓黄,就是螣蛇的像,爷说的也差不离儿。”
此时不到申牌,颙琰进站痛痛快快洗浴了,惠儿跪在床沿给他按摩揉捏,深沉入梦,王尔烈也是黑甜一觉,都足睡了一个半时辰才起来。一东一西两厢房出门,见惠儿在正间房里矇眬着眼,边搓洗衣服边栽盹儿,王尔烈笑道:“惠儿钓鱼儿呢!”惠儿一惊醒了不禁也笑,颙琰道:“叫驿站人给她买布做衣裳,惠儿还是女儿装束好!”说着,人精子抱着一堆文书进来,又点了两枝烛,惠儿便忙给手炉子加炭。人精子道:“这是近几日的邸报,爷们吃过饭再看。大伙房里饭菜都齐了,请爷们前头用。”颙琰笑道:“一道进餐!”人精子道:“化装走道儿是不得已儿,我和惠儿这么稳摆大座和爷一道吃饭,哪来那个规矩呢?”颙琰便没话。
一时食毕,颙琰和王尔烈回来,见惠儿还在糊窗缝儿,人精子还在灯下忙着挑选邸报,颙琰便道:“剩的饭菜多得很,不吃也糟蹋可惜了,你们吃去。告诉这里驿丞,这是非常之时非常之地,供应不必按十两的例。我们四个人一天一两足够用的了。”人精子和惠儿躬身称是去了。颙琰不言声看他们出去,说道:“礼乐二字不可思议。凉风口是桃源世界,这里一样,宫里又一样,各自天渊之别。”
“安上治民,莫善于礼,移风易俗,莫善于乐。”王尔烈引了语录,笑道,“礼就是规矩,是约束,没有规矩约束,君臣、官民、长幼、主仆、夫妇、朋友、六亲九族就全乱了。一旦乱了礼,国即不国,世道也就不成世道,冠履也就倒置,所以鞋子再新不能顶在头上,帽子虽破不能当鞋子用。礼崩乐坏,贵族与庶民同受其难,权奸当道,吃苦的不单是君上。所以上下都要克己复礼,各安其位各安其心,就不致生灵涂炭。所以‘礼’字是严酷其形,‘爱人’当心,因而子曰‘克己复礼为仁’。”
颙琰听他说教颔首微笑,手里拣看着桌上的邸报,信口应道:“王炎这个人就是非礼无法。李侍尧来信说北京红果园玄女娘娘庙的人也没见过他,行踪诡秘之极。若真的是林清爽,这次拿住了就好了。我在京查看过旧档案,一枝花党羽里还有个姚秦,也是漏网吞舟之鱼啊!今年总像要出点什么事似的……”看着,眼一亮,说道,“嗯!这是最近的,里头有上谕。”他缓缓坐下了身子。王尔烈见他入神,也就坐下拣看邸报。
但这些邸报都是经过山东巡抚衙门拣视过的了,从道至府、县,与县级不相干的都剔除了出去,许多要紧公事,弹劾奏章都只说了个大概,因县城骚乱,邸报积压着没有送达,王尔烈连看几份,上头还有圣谕“褒扬”国泰的话头,末了才拣出一份,是年节近前的,上头有刘墉在济南发的“钦差宪谕”:
东省诸道府州县官员,毋以本钦差查处国泰一案怠忽职守,所有民刑纠案乃及地方治安、赈恤灾民、河防漕运诸事,凡差使在职,勿以省垣人事有所更张有所轻慢。凡有平素阿附国泰于易简,或不得已为谋差营干有所赠贿之事,俱应题章具文,用通封书简寄钦差刘某、和某行在书办房实禀在案,勿以私信交通反增罪戾。前已有谕,本钦差务求穷核国泰于易简辜恩溺职贪赃索贿情由,奉上谕不拟大事株连。举发自新即是悔悟,量法处置即当从轻甚或宽免,此我皇上御极一贯之宗旨。乃有冥顽不灵心存侥幸,转移资产勾连串供之劣员,一旦为同僚举发,则彼为立功,尔为自戕,《大清律》三千章正为汝设,时至宁不痛悔?即墉亦无可设法矣……
这是下按巡行钦差大臣通常具告文书,文字也并不新鲜,与众不同的只有一条,举发密告的信件文书必须寄到书办房,把熟人同年同乡的私信拒之门外,“杜绝交通”免增营苟舞弊罪戾,说得丁点“指望”也没有。王尔烈想想刘墉那个驼背,那张黑红脸疙瘩扫帚眉三角眼,看人时那副不瘟不火油盐不浸的神气,不禁暗自一笑,又看几篇没要紧的,接着是洛阳、陕州、西安三府知府“因支应军差不力,运输菜蔬辄有梗阻,据海兰察禀,钦差阿桂已着三员撤差,以其俸禄买购军用菜蔬,亲行押运西宁兆惠处,俟兆惠据情禀后再行发落。军机处备档知道”云云。又见一则情事映入眼睑,是都察院某御史劾奏广东粤海关监督霍立成的。
前十三行设立,乃国家不得已之举,广东华洋杂居,海域交通便捷,外夷、海寇、洋商及岸居传教洋人易于奸宄勾结匪类相连,该衙门实负察奸摘隐羁縻劝化之责。乃据广州府成国运查办外洋所运市布、玻璃大镜货船之中夹带鸦片,解送粤海关监道,仅以没入官收处置,人犯俱保释在外。此关国家体政,且干禁令,不罪而释,刑罚无施,该员何所依律而收没,又据何不行刑询而释放犯律洋人?倘有私相买放情事,则该员枉法辱国之罪何逭?
军机处批:“已着两广总督孙士毅查处具报。”又一篇是乾隆诰封黄莺儿的恩旨。却不知是翰林院哪个待诏草拟,写得妙笔生花:
乾清门一等带刀侍卫福康安,志学之年即立功不次,兹已逾冠,正当授室之期。尔父傅恒国之柱石,驱驰蛮疆积劳有疾。尔垣豸冠珥笔黼黻皇猷,镜台举案孝献奉寿。夫冰将迨泮,尚迟穀旦之差;桃已方华,未卜仲春之会。叹三星之在隅,犹五夜之待漏,朕甚悯焉。今特用旨,撤其列星之位,成夫合卺之荣,敕媒氏以平章,幸相公之变理。於戏!天钱撒帐,女床听鸾鸟之鸣;史笔催妆,银管耀雀钗之色。青绫被好,郎署熏香;黄纸缄封,夫人锡号。以盈门之喜庆,祷尔父之康寿。休戚与同之国恩,酬尔父子之忠忱。用是特旨,钦此!
王尔烈不禁一笑,说道:“华衮词藻内有轻浮言语。这道赐婚诏诰有点像套了乡先生撮合媒妁的话套儿写的!”说罢递给颙琰。
“翰林院的文章是京师十大可笑里有的。寻章摘句拼四六偶儿,最没意思的了。”颙琰漫不经心地接过来,口中说,“这些没要紧文章纪昀也未必有工夫去改,差不多不离谱儿皇上也就放过去了。你用这种文体写奏章试试,不批得你魂不附体才怪!”浏览着,只看了看参劾粤海关的邸文便放下了,问道:“王师傅,你看纪昀、李侍尧、刘墉、和珅几个人才德优劣如何——”见人精子和惠儿进来,点手示意他们自便,又笑道,“别这么瞧我,这是我们师生私地说话——我听听你怎么想。”
王尔烈颇为踌躇地低头想想,说道:“和珅见过几面,没有说过话,他来毓庆宫给阿哥们送东西,什么时令水果扇子玩具之类,也极少和师傅们说话,世路上看去是干练的,学问似乎也有一点,透着太精明了些,浑身机关一触就动,大器性养就难说了。李侍尧更不熟悉,看过些邸报,处置苗徭、料理铜政、广东洋务、绥靖治安,这都是要务,皇上屡屡表彰‘第一能吏’已有定评,不过有些事我也不懂,像这上头说的‘十三行’,他禁示的,他又在离任时请旨开禁,既有今日何必当初?当初既是,今日必非。刘墉学术比乃父刘统勋要强,先年瞧他有点内中不足,长于琐细案务,资治理事胸怀大局比不上刘延清的,但近几年留心经济勤于政务,做官做得很苦,渐渐愈看愈有大臣之风……至于纪昀,海内学者之望,博学多才,不拘细礼,称为贤良师尊,为人正直,理事明详循礼。据我看,此人不擅于权,精于事理而昧于驳杂——学问大了,名声在外,惟恐一事不知耻于人笑,不知他有没有‘大隐于朝’的念头?于军政要务很少有独到主见坚持恒行,皇上下诏求言,他的条陈是‘寡妇年过五十即可旌表’。意思是有些活不到六十岁的苦节女人不得上霑皇恩。我看了只是笑!——您临时问出来,这想头都仓猝未必就对,但是我的真实想的,没有欺饰。”
“我也是个不擅权阿哥,只随便和你探讨而已。”颙琰笑道,“大隐于朝也不是贬语。这个纪昀确是不精于军政要务,他的优长只在‘才’之一字。可你不要忘了,修四库全书这样大事离了他不成的。春风无形无质,但不能说春风无用,它能‘又绿江南’的啊!皇上用他来管教化,正是适得其人。要让和珅,就弄得满天下铜臭,李侍尧就板子敲得满衙门,刘墉就弄得到处都是‘等因奉此’了!”说罢便笑。王尔烈也笑,说道:“十五爷说的精当,我说的不算。”颙琰笑道:“你看得还是准的。我也不为无因而问,我这份邸报上,有弹劾卢见曾的奏章,还有军机处于敏中批给葛孝化的廷谕,着查处在京二品以上在职大臣东省置买田产的批语,直隶也在查,凑起来看,和这位军机大臣有点干连的吧?”
王尔烈取过颙琰面前的邸报匆匆浏览了一遍,又放回原处,说道:“纪晓岚怎么会求田问舍?这上面也没有明指是查他的事情呀!”颙琰却不答问,沉默一会儿,却问道:“王师傅,你现在是四品?”
“啊——我啊?”王尔烈怔了一下回道,“从五品。是从翰林院调过毓庆宫调迁的一级。”
“你读书很多,可惜没有办过实差。回京我打算奏明后直给你调一调缺。”颙琰见王尔烈凝视自己,一笑问道,“或是外放知府,或在哪个部补郎中,你愿意到哪里呢?”
王尔烈没想到话题一下子扯到自己头上,思量移时,才缓缓说道:“我其实是个迂书生,原是觉得自己胸罗万卷,可以倚马待诏的。这次跟您出来办差理事,这才知道竟是个井底之蛙,阅历学问根本不配‘师傅’二字!既承青睐下问——我愿到下头做一任县令,越是冲繁疲难的县越好。三年任满考成卓异有所建树,再回来侍候阿哥,料不定就比现时好些。”颙琰笑着摇头,却又问道:“你现在是清职。放外任就算知县,也是日进斗金——你会不会求田问舍呢?”
这和方才议论纪昀的话接上题了。王尔烈沉思了一会儿,说道:“日进斗金那是贪官。我觉得富一点也好,我能多多的买些书,有些孤本书我就要雇人把它抄下来。老了退归林泉,办个书院,子侄孙子辈都能修学,我自己也有书可读,不是一大快事?现在实是钱少,到琉璃厂转一匝,每次回来心里难受,想着书夜不能寐:有钱的人不买书,想买书的又没有钱,这是怎么话说?”
颙琰听了大笑:“说的好!回京我送你一套《古今图书集成》,以解燃眉之急。我书库里的你随时借阅就是!”人精子坐守在门旁,见是话缝儿,起身赔笑道:“起更了,爷们也劳乏得够了,且请安置,明儿有的是辰光……”颙琰问道:“你不是说黄天霸要来的么?”人精子笑道:“他做了标记,我也做了标记。见了我的标记才能来,这是道里有眼线的。他至少要到半夜才来的。”
于是王尔烈和颙琰一笑起身,王尔烈安排自己住西房,人精子住正房护卫。颙琰伸欠着身子笑道:“我其实不困,下午惠儿给我按捏,睡得很香……”王尔烈道:“惠儿这么跟着您,也就是您的身边人了,这没什么忌讳的,她就在房里侍候就是了。”颙琰不禁脸一红,惠儿端着一盆热水进来,也听见了这话,红脸低头端水进了东屋。人精子却不敢就睡,抱来草荐在正屋打理了铺盖便出外巡行,里外查看了位置形势,又在合水峪村转了一匝才回来,犹自听东屋里惠儿****,床上翻腾断云零雨之声隐隐可闻……他是练功之人,且满腹警惕心思,也不理会,靠褥蒙被调息默运元神。直到四鼓时分,听见院中一声轻响,似乎是谁撒了一把土似的,心知是师父来了,人精子蹑脚到窗前舐破棂纸觑了觑,提了刀无声闪出去……
……此时山高月小气寒风清,蒙山祊河幽谷横绝,河冰如岩,都蒙在一派茫茫溟溟的深沉夜幕之中,离着合水峪向东约百里之遥,福康安率两千军士正在夜行军急奔平邑而来。行伍是从界牌镇的河下村戌时出发的。从河下村到平邑从木图[1]
上看,笔直去量只有七十里。但当地人谁都知道,这一段其实几乎没有路,等于是绕龟蒙顶主峰在山下东南走了一个弧形,有的地方还有羊肠小道,有的地方干脆就是榛莽荒石,连放羊的都不肯轻易走的。福康安在蒙阴,一路上只思量两件事,一是不能让王炎龚三瞎子夺路上孟良崮;二是物色向导,急速秘密占据平邑,形成合围之势,即使不能全歼,击溃山上造反人众,他们也只能逃向鲁中平原——剩下的事就是搜剿捕拿了。
两千人的军队无一人骑马,全都是新发的软皮底子快靴,人人衔枚而行,走得无声无息,冷线一样的月亮时而在云中露头,时而又隐进高高的岭背后边,队伍单行行进足足拉了有五里许长,像一条黑蛇在山谷中蜿蜒游走,依山势时而向北又踅向南,却是毫不犹豫地向西南挺进。福康安自己也是徒步,走在离“蛇头”约半里远近队伍中间,王吉保紧随他身边,身上背着福康安用的水、酒,还有一葫芦醋,包里有卷好了葱酱的煎饼、熟牛肉,救急的云南白药、正骨水什么的。他身子不算壮实,已是内衣浑身湿透,咬牙跟着一声不吭。忽然,福康安站住了脚,说道:“水,拿水来。”王吉保站住了身,摸索着晃了晃套着棉套子的水葫芦,失望地说道:“水葫芦口冻结了封口,酒没冻,爷喝一口解解乏儿,成不?”
“酒是洗伤口用的。军令不许饮酒。”福康安的脸映在黯淡的月影里,看不清什么神色,语气干涩单调,略微带点嘶哑,说道:“把醋拿来我喝一口!”
这是父亲傅恒的家教,行军一酒二醋三水,醋排在第二,但他不惯这样干口喝醋,一口下去立时酸得撇嘴咧牙,却也就满口溢津,不渴了,一手递还葫芦,看着队伍,说道:“前后传话,就地休息半袋烟时辰,不许走动交谈,有屎快拉有尿快撒——叫前头贺老六带个向导跑步过来!”
长长的队伍挨次停了下来。两个黑影沿着队伍边缘磕磕绊绊到了福康安身边,走在前头是个精干矮个子,操一口四川话,平臂一横行礼问道:“四爷,你传我?”
“前头又到岔路口了。”福康安看一眼高矗在暗穹里的龟蒙顶,问道:“我们走了多少路?”贺老六道:“回四爷,这几个向导卖力,我们全是抄小道走的,已经走了四十里。离平邑还有三十五里。”福康安沉默了一会儿,又问向导:“几时能进城?”
为防误导,他共用了十个向导,队前面六个后边四个,每人分发二十两银子,钱喂足得打呃儿,都是一身邪火铮劲,那向导见问,说道:“回帅爷的话,我们几个都走过,上去右边这道坡就是龟蒙顶的南柏林,下山十里就进平邑,用一个时辰就足够——从这左边向南下去,是祊河上游,一路漫下坡二十里,不过那是夏天走,冬天走河床要跌筋斗儿的——”
“你不要啰嗦,走下坡要多少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