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 烹羊肉上了桌。谢蘅不喜用膳时还有外人打扰,遂遣去侍膳的人, 亲自起了刀剪去骨割肉。
这般直接上手动刀的吃法,是源于西北蛮子, 因粗俗不雅,为中原儒士所不齿。
谢蘅陪父亲远去西北草原时, 受到小部落主君的招待, 尝过一次全羊宴, 吃得比这一品祥还要奔放。
谢蘅已然是难得洒脱的性子,却也处处受尽中原礼节的约束,头一回这种吃法, 尽管羊肉的味道比不上中原厨子做得惊喜,可她吃着却有一种隐秘的尽兴。
谢正心说她鬼灵精,乃是天生反骨。苛责时, 脸上却带着欣慰的笑。
时隔多年,谢蘅不想还能在姚宁尽兴一回,一时甚觉心愉。
刘景行眼睛亮得跟星儿似的,盯着她的手, 正看得欢。她刀法伶俐, 三下五除二就拆了骨,将肉割成正巧入口的大小,再用公筷夹给他吃。
刘景行满心欢喜, 果无虚言, 是个谢蘅投喂甚么就吃甚么的好牙口。
与小王爷这等人相处, 耳根子是不清净了些,可却自在,大不必拘于形迹。
若换了张雪砚在此,定要训斥谢蘅有伤大雅,不像个姑娘家;即便换了许世隽都不成,这孩子上头有父母两座大山压顶,就算肯陪谢蘅干些儒士不齿之事,内心里也定然战战兢兢、惴惴不安的。
独独刘景行,彻头彻尾就不是个循规蹈矩的良人。
谢蘅吃过肉,正要用几筷子凉拌三丝爽口,见上头搭着绿油油的香菜,顿了顿手,又将筷子放了回去。
她转头想起今日狮王会馆一行,刘景行似乎对上次发生的事故很在意,之前武老爷来诉讼司拜访时,刘景行就曾提醒他仔细再查;这次更是亲自到会馆巡视……
谢蘅有些好奇,遂问道:“今日去会馆,可巡出哪里不妥当么?”
“一时古怪而已。”刘景行起筷子挑走盘中香菜,漫不经心地回道,“赛狮举办数届,头一回出现这等事,还是发生在本官当任期间,这也太丢人了。”
“……”谢蘅见他语焉不详,可见当真没甚么头绪,沉默了一会儿,又道,“你若真有意仕途,应当去京师大展拳脚,盘在姚宁,实在屈才。”
当初鸿文帝首肯谢蘅与刘景行的婚事,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想以谢家的名义将刘景行留在京师,教他为朝廷效力。
可刘景行却不对她的建议作出回答,又摆出一副嬉皮笑脸的欠抽样儿,道:“我非有意仕途,独有意于你一人尔。往后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他讨好似的将挑清香菜的小三丝再推到谢蘅面前。
谢蘅简直拿这满嘴花腔的混账没办法,直接用羊肉堵住了他的嘴。
中间,掌柜的给上了一壶枇杷果酒。羊肉火旺,正巧取枇杷败火,果子偏甜,冲淡了不少酒中辛辣,入口时甜香馥郁,比之寻常酒水的味道别致许多。
谢蘅本就嗜酒,这一回贪杯不少,一喝起酒来就爱天南地北地胡扯乱侃。此时刘景行这个话篓子反倒不动声了,风流俊美的眼悬着笑意,认真听她说话,谢蘅的脸每因酒意红一寸,他的笑容就深一分。
谢蘅从近下的事开始说起,说到三年前、五年前,甚么有趣儿她就说甚么。
刘景行等了半天,可谢蘅再不肯提更往前的事。他轻轻握住谢蘅的手,或许她的确是有些醉了,才没有躲开,刘景行便愈发放肆,逐渐拢紧手指,声音又低又缓,问道:“同哥哥讲句真心话,这么些年,当真一点儿都没有想过我么?哪怕一次也好。”
谢蘅眼眸有朦胧的醉意,笑起来都带着些含混,“其实当年苏聆云一案……我都快忘记究竟发生过甚么了,就只记得冷……”
谢蘅半嘲半笑,许是时间久了,说起来更像在提别人的事,口吻轻描淡写。可听她再度提起“苏聆云”三字,刘景行心头却不禁震了一震。
这是五年前谢蘅出师后接手的第一堂官司,也是她为状师以来的第一堂败诉。三司会审后,判决处斩苏聆云,这一场冤杀给谢蘅带来的打击令她几近崩溃。
自此之后,凡是谢蘅的身边人都已经对此案决口不提。
尽管刘景行早知谢蘅是个百折不挠的“铁石心肠”,却仍惊于她能主动提及这件事。
他还记得,当年判决下来时正是大寒的天,谢蘅跪倒在公堂之外,正在那明镜高悬的匾额下,哭声呼喊着“冤枉”、“再审”……
之后更是为诉冤,捱着刺骨的风雪,从长街一路跪行上天子宝殿,请求皇上开卷重审。
太冷了。
甚么事情都可以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忘,但恐怖的寒冷就跟烙印一样,教她始终忘不了。
单单提起这桩往事,是想说她这五年间是想过刘景行的。因为唯独想起他来,人才会好受一些。
谢蘅抬起眼,脸颊教酒醺得绯红,可说起话来又很认真,“我知道,苏聆云被处斩的那一天,站在我身后的人是你,蒙住我眼睛的人也是你……”
斩头刀起时,谢蘅一双眼睛都空了,像两轮黑漆漆的洞。冷风寒雪灌进她的袖子里,冻得瑟瑟发抖,刀落时,从背后环过来的手将她颤抖的身躯纳入温暖的胸膛当中,另外一只手柔软地覆在她的眼睛上。
她甚么都没能看见。
许是这一点记忆空缺,才教她没掉进那难能寰转的深渊当中,才教今日的谢蘅再有勇气站起来,所以她对刘景行是发自内心的感激——感激他在苏聆云一案中帮过她不少的忙,也感激他在她走往深渊的时刻伸出手拉过她一把。
刘景行掌心里的温暖,是她在冰一样冷的往事记忆中唯一还能记起的温度。
果酒入口时却不觉如何,只是后劲儿却大。缱绻的醉意涌上眉宇,谢蘅抚了抚略微发疼的额角,眼眸流转,深深望住了刘景行。
她继续说道:“想起你会好受,却更会愧疚。不单单是因为退亲,更因为我当年太不懂事,将你也牵扯进这件案子里。”
“我虽难经打击,但逃避着、逃避着总也有淡忘的一天。而你当时也不过是个少年公子,又与我不一样,凡事则过目不忘,为了护我,却教自己将当日斩首的情形一丝不落地看在眼睛里,这辈子都忘不了……”
刘景行握着她的手指尖不经意发了一下颤。
谢蘅似意料之中地笑了一笑,反而将他的手握住,长辈对晚辈似的,再用另一只手语重心长地拍了拍他的手背,“对不起啊……对不起……”
刘景行不甘,又反扣住她的手腕,压低声斥道:“不许同你云歇哥哥拿这副口吻说话。”
谢蘅胡乱点点头,顺口应道:“云歇哥哥,当年之事,我实在欠你一句对不起。”
刘景行见她果真醉得不轻,不然凭她寻常说话时能将他扎成刺猬的好功夫,哪里会叫出甚么“云歇哥哥”来。
他脸上漾起笑,挑着眉严肃地回道:“真觉得对不起,当年就该嫁给我来‘赎罪’。”
“夫妻结连理,最重要的是情投意合……我同你退亲,才是赎罪真正该做的事……”越说声音就越小,眉宇间眩晕与疲倦接踵而至,谢蘅不堪酒力,渐渐醉倒在桌子上。
“…………”
听她此一言,刘景行狠遭打击,一时哭笑不得,兀自轻嘲道:“到头来还是不喜欢我,方才又说那些话做甚么?恩?”谢蘅自没了回答,刘景行笑着斥道:“……个小狐狸,管杀不管埋。”
他起身坐到谢蘅的身边去,一手托腮一手拂了拂谢蘅额上凌乱的发丝,眼睛一眨不眨地凝望着谢蘅,好似仅仅这般看着也能看上一辈子。
看得一久,旖念自心深处油然而生,他着了魔似的一点一点俯过身去,唇差一些就贴到她的脸颊上,挣扎了好一阵儿,到底不舍得趁着谢蘅酒醉做出轻薄下作的事来,转而吻了一下她鸦沉沉的发,又将她捞到怀里来抱了一晌。
夕阳晚照,金红掺着胭脂紫洒落在长街上,自飞檐青瓦上流淌下来。
回程的马车愈发行近了诉讼司,刘景行难舍怀中的谢蘅,私心一起就不可收拾,遂下了车厢,将她背起来,打算一步一步走回诉讼司。
谢蘅半醒半迷糊,大概也能察觉刘景行在背着自己,怕他这副小身子板儿受不住,咕哝挣扎着要下来,教刘景行训斥了几句立刻不敢动了。
她还暗自嘀咕,怎么着动不动眼晕头疼的人,力气倒挺大,肩背结实又宽阔,也不见喘,步伐都稳得很……可她到底是犯了醉,想着想着半会儿就想岔了,不知这人是刘景行,只以为自己伏在一座青山上。
她轻蹭了蹭他的肩胛,闻到风穿过松涛后携来的味道,道:“真好……”
“这会儿知道我好了?”刘景行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她眼中已成了一截儿老山,半开起玩笑道,“你也少有恃无恐,这世上若还有个‘大承缨’,愿意真心实意喜欢我,我便立刻不要你这‘小承缨’,也随你一样,头也不回地就跑,五年之内不见你也不理你,跟她定亲时还会专程送一张喜帖来,好教你也尝尝后悔的滋味……”
她浑噩中嗫喏了一句,“云歇哥哥……”
刘景行斥她斥得上了头,“还怨我想得美,下次我就找个外人来见证见证,看你是不是‘哥哥’‘哥哥’叫唤得亲热?”
她泛着酒香的气息就萦绕在他的耳侧,大有异于主人的刚强,轻轻软软的,像是温暖的羽毛扫在耳尖儿上。
刘景行耳朵麻了一下,浑身的骨头都快酥烂了,一晌沉默后,他又正经问道:
“你要不算算,自个儿还得几年才能长成‘大承缨’?”
……
谢蘅醒的时候就已然是日上三竿,睡得有些醉了,整个脑袋都是软绵绵的。
回青捧着脸盆子进来,瞧见谢蘅从床上坐起来,一方洗着帕子一方问道:“姑娘还记得是怎么回来的么?”
谢蘅呆了一会儿,揉搓着发僵的肩头,好好想了一番,没找着实在的记忆,说道:“好像是……乘着仙鹤飞回来的。”
“好极。”回青走过来将帕子递给她洗脸,“小王爷要是知道自己在您眼中成了个仙鹤,估计能原地翩翩起舞,转七个圈都不带喘气儿的。”
谢蘅擦脸的手顿了顿,从帕子中露出一双眼睛,惊诧道:“他,他背着我回来的?”
“姑娘在外头喝大酒,怎不派人回来知会一声?小王爷那等轻浮的人,若是万一……”回青恼得脸色发红,抿了抿唇,又说道,“总之,若是张大公子或者许公子也就罢了,到底有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总会处处在意姑娘。可小王爷待人放浪,往常同他交情再好,姑娘也万不该对这人放下戒心。”
谢蘅坦然地摆摆手:“不用担心,刘景行此人表面孟浪,其实骨子里比张大公子还端正,最耻于做下作之事。”
回青无言了片刻,不明白谢蘅怎会对刘景行这般信任。
谢蘅当真不担心刘景行会做甚么,却担心自己做过甚么。
她依着记忆好好回想一番,好像也没发生甚么太尴尬的事。
她酒品一向很好,控制得也有度,醉后不吐不闹不撒泼不耍疯,顶多是走不动路。回青的话大抵也能证明,昨夜里左不过是她醉了难下地,教刘景行背了一段路罢了。
这有甚么?
她少时进宫带着表弟、表妹们偷酒喝,哪个不教她扛过?她还扛过许世隽呢,从酒坊一路扛回许家,翻着墙头进得家门,那玩意儿还吐过她一身,比之许世隽,她不知高尚多少。
“…………”
……越想越焦虑了。
谢蘅陷入深刻自我反省当中,只道往后再不能这样贪酒喝,再不能给任何人添麻烦。
回青这厢又想起来一茬儿事,怕自己再忘,就忙跟谢蘅回禀道:“对了,昨晚上奴婢见那天舞狮的——好像是叫罗威,在咱们诉讼司门口徘徊了一回又一回,我问他,他也只躬身行礼不回答,似乎是有事找姑娘。”
“罗威?”谢蘅一疑。
回青点头道:“后来甚么都没说就走了。”她兀自感叹了一句,道:“这罗威舞狮舞得是真漂亮,不过本人的脾气总有些怪怪的。”
谢蘅左思右想,猜测着他应当是为了罗老头的事而来;不过既然人已走了,也无需再追问甚么。
罗威自当晚离开诉讼司后,返回家中挑开烛灯,守着那银面金睛的狮头看了半宿。
空荡荡的破旧土屋当中,时不时传来罗老头咳嗽的声音,最严重的时候只差咳出半片肺来。
罗威起身,倒了碗凉水服侍着他喝下,罗老头这才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
罗威神情略有些呆滞,轻声道:“请个大夫来看看罢,总这样熬下去也非长久之计。”
罗老头摇头说:“老毛病了,有甚么好看的?那些个庸医就会骗钱,没毛病也给你看出毛病来!……还有,你好不容易得贵人赏识,借了面狮头给你,一定要抓住这次机会,将钱花在正事上。爹……爹甚么都不想要,就想看你在赛狮大会上拔得头筹……”
罗威垂下眼来,好半晌,才低声说道:“不练狮子戏了不成么?一天要花三个时辰练狮,有这些时间,不如多干些活儿,家里也会比现在更好过些,爹也不用再受苦……”
他话还没说完,罗老头一巴掌就狠狠打在他的脸上。这一巴掌狠的,打得罗威顿时头晕眼花,脑子里一团浆糊。
罗老头手都疼麻了,还不解恨,气得脸色铁青、嘴唇苍白,嘶声喝道:“你不练,谁来练!难道就让咱们罗家狮就此失传了么!你练了这么多年,眼下就是你出头的好机会了,怎么能半途而废?这次你一定要赢,一定要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