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前的小校终于忍不住拉住我的缰绳:“裴将军,若再往前走,咱们只怕没一个人能活着出去。”
我并不应答,只是大声鼓劲:“走到前面开阔些的地方,咱们生火!烤干粮吃!”
雪下得越发绵密,只有寥寥几个人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
我知道士气已经低落到几无可低的时候,这群羽林郎,原本是京中显贵子弟,此番西来,好些人都以为战功易得,出京之时便如同打猎行围一般,人人兴高采烈。
便是前阵子打仗,也是安西都护府的大军压阵,他们不过挟在后军之中,待最后敌军大破时,策马乱冲了一气,便以为那是刀头见血了。
直到进到这绝壁之下的河谷,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损兵折将。
可是我不能退。
因为还没寻到太子。
那是我自幼侍奉的储君,将来这天下的主人。
从六岁时我便清楚地知道,哪怕拼上自己的性命,我也得护得这个人周全。
眼前的深碧泛着白沫的激流终于平缓下来,举目可望见前面有一片山坡,地势平整一些,我勒住马,传令下去,大队在缓坡上休整,顺便吃午饭。
风雪漫天,人人苦不堪言。
我下马站在缓坡前,看着最后一个人从我面前走过,这下布置好哨探,注意山上落石。
一堆堆篝火已经生起来,所有人围着火堆,瑟瑟发抖。
所携的干粮,只余下干硬的馕饼。
有好几匹的马蹄受伤了,流着血,踏在积雪上,朵朵红色洇开,像不祥的花朵。
我狠狠心,将马背上的干粮都卸下来,命人将伤马杀了。
烤马肉的香气萦绕散开,每个人都又冷又饿,饥肠辘辘。
我看着这拢共剩下的千余人,三千羽林已经折损过半。而太子下落不明,再往前走,险象环生,而往后退,只怕亦要死不少人,才能退出这山谷。
真正的进退维谷。
头顶的雪还在绵绵地落着。
马肉烤好了,每人分得一块,我自己也拿了一块,刚狠狠咬了一口,忽然听得哨探大声喊:“落石!落石!”
我悚然一惊,落石往往伴着山崩,所有人几乎都一跃而起,我大声呼喊:“贴着山壁!快往高处去!”
所有人都闪避着不断飞落的石块,山高处发出可怕的沉闷响声,我心一沉,这种声音我听过,就在山崩的那个可怕夜晚,越来越多的山石滚落下来,渐渐密集,有人被碎石击中,掉落湍流中;有人满面鲜血,趴在地上绝望哭喊;更多人一边闪避山石,一边护住头,试图往山更高处爬去。
我忽然看到不远处一道宽大的石梁,便如屋檐一样探出半空,但如果真的山崩,只怕这么大的石梁塌下来,所有人仍旧会被压成肉泥,但是乱石如雨中,越来越多人被砸中,不断掉落湍流,我不能再犹豫。
我大声呼喊:“石梁!躲到石梁下!”
我闪身避开了落石,将一个差点被落石砸中的校卫推到了石梁下,所有人也看到那道横亘在半山的巨大石梁,纷纷朝着那里爬去。
我拽起一个伤兵,又拉住一个险些失足的小校,将士们纷纷你拉我拽,最后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所有人终于都躲进了石梁下。
落石像雨点一般砸下来,我们默不作声贴着山壁,看着外面那些落石。
有好些人适才被砸伤了,也紧紧咬住牙,不曾发出半声呻吟。
这些日子以来人马折损,没人敢当着我的面说什么,但都私下里传说,揭硕称这里是神山,擅入者会惊动神灵,山崩一定是山神之怒。
没有人知道山神还会怎么样愤怒,外面的落石越来越多,越来越密,每个人都面色如土,如果像上次一样,半个山坡崩塌,只怕这石梁也挡不住。
沉闷的响声越来越大,也越来越近,更有大块的巨石从山上落下。
只怕真的要再一次山崩了。
石梁微微震动一下,发出可怕的响声,不知道是不是石梁上落了太多巨石,明显石梁即将崩塌。
所有人都仰面看着石梁,每个人脸上都是自知必死的绝望。
我并不惧死,只是愧疚,未寻得太子,是为不忠;领众人至此死地,是为不义;殒命于此,让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自然不孝。
不忠不义不孝,何其惭愧。
我护住一名伤兵,将自己的刀竖在他身边,或许这柄御赐金刀根本撑不住半点石梁,但塌下来的瞬间,它总能让人少受点苦。
我说:“别怕。”
那伤兵点点头,眼眶里全是泪水,叫了我一声:“将军。”
濒临绝境,多挨一刻是一刻。
石梁又晃了一晃,发出沉闷而可怕的声音,终究没有塌落。
外面的落石渐渐稀少,也不知过了多久,再听不见落石的声音。
山崩终于结束了。
所有人战战兢兢爬出石梁,这才发现石梁上顶住了好几块巨大的山石,整道石梁都摇摇欲坠。
风雪早就停了,天空低处悬着一弯新月。
忽然有人不禁发出一声惊叹:“湖!神湖!”
我绕过巨大的落石,也惊呆了。
凭空之间,山谷里那湍急蜿蜒的河流消失不见,露出乱石滩一般的河床,而在不远处,竟然是一个风平浪静的湖。
湛蓝的湖水在新月的映衬下,仿佛一面光滑可鉴的水晶盘。
所有人都没敢说话,怕再惹得山神发怒。
石梁摇摇欲坠,此地亦不宜久留,我整束人马,带着人再往前,绕湖行去。
山崩之后,路更难走了,这一次又折损了更多马匹,余下的人多少都负了点轻伤,人人垂头丧气。
大家静静地在山谷中穿行,直到走了大半夜,才又寻了一个稍平缓的坡地,在湖边扎营。
所有人都又困又累,我亲自守夜,待天色将明时分,才换了羽林郎值夜。
我几乎往羊毛毡子上一倒就睡着了。
天明之后,大家草草吃了点干粮就拔营。
行了两个多时辰,晌午时分,太阳终于照进山谷,但是毫无暖意。
连我也想不出法子,给大家鼓劲。
山崩失陷了许多干粮,存粮也吃不了几日,若再不退出山谷,只怕就真的是绝境。
我也不明白自己这般执念,到底是对还是错。
忽然前方的探马叫起来:“有人!将军!湖里有人!”
我举目望去,湖边都是些嶙峋的乱石,有巨大一块青石像屏风一般插在水中,那石上隐隐约约好像是伏着什么,但湖水反映着日头,波光粼粼,迎着光看不清楚。
我甩开缰绳下马,不管不顾地冲进湖水中。
水很快没过腰际。
我又蹚着水往前走了几步。
真的是人,是他们!
太子殿下和九公主被水冲在巨大的青石上,水淹没了他俩大半个身子,殿下用腰带紧紧地将他自己和九公主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