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个骁骑卫士卒拿着刀剑, 小跑着进入了县衙,县衙外呼号声不绝,更多的士卒正在守住各个路口。
县令用最温和的眼神看着余阿九,最恨扮猪吃虎了:“余御史, 下官徐文长。”他恭恭敬敬的拱手,心里飞快的盘算着怎么化解这段“因果”,仔细想来,顶多就是断案失误, 贪赃枉法哪一样都不靠边, 罚俸或者考评是个大大的“丙”而已。想想他最后与余阿九说的言语,当时没有一个字当真, 纯粹忽悠余阿九, 现在只觉那番话可以为自己挣得不少分数。谁能说他那些话不是真心,谁能说他不是用最亲民的方式解决纠纷?顶多就是方式有些怪而已, 出发点总是好的。
公堂上看热闹的百姓兴奋极了,下一步就是暗访的御史老爷余阿九从怀里取出一颗人头大小的印章,高高举起, “我就是八省御史”,县令脚一软倒在了地上,或者就是余阿九从袖子里摸出一把扇子, 大声的道, 这是皇帝的扇子, 见扇如见人, 还不跪下等等戏文中常有的情节了。能够亲眼看到反转的剧情, 真是比看戏还好激动啊。
有百姓看着一角的老妇人母子,这回踢到铁板了吧。老妇人母子脸色有些白,打死没想到买个馒头就买出了全家倒霉。某个儿子强做镇定,大声的道:“怎么,官老爷打了人,就可以不赔钱了?”
一群围观百姓惊讶的看着那个儿子,一直以为这家人是刁民,没想到原来是脑残啊。
不等徐文长吩咐,几个衙役抢着冲过去,一脚就把那儿子踢翻在地,无数的拳脚乱打:“老爷没说话,轮到你个贼人说话?”“诬陷官老爷,叫你吃牢饭!”刚才还嚣张无比的老妇人母子们委委屈屈的抱头蹲在角落,一脸的憨厚和懦弱,那被打的儿子更是惨叫都不敢,只是抱着脑袋在地上打滚。
余阿九随意的瞄了他们一眼,拿眼角瞅徐文长,徐文长懂,急忙从座位上让开,伸手示意:“余御史请。”那衣袖用力的拂了一下凳子,微笑着立在凳子后面。这些行为太过拍马屁,太过低级,会被人小看?有P个关系!只要不得罪了从朝廷出来的御史,再低级又怎么样?这县城之内谁敢笑一声,谁敢多说一句,徐文长有的是办法让他家破人亡。
余阿九淡定的坐下,大声的道:“来人!”立刻就有几个士卒躬身听令。
“这个老太婆讹诈,判苦役三年。”余阿九道,公堂中人人点头,最近律法比较流行,大伙儿多多少少都知道一些讹诈罪的量刑,虽然严格说老太婆是讹诈未遂,但考虑到老太婆的儿子们开口就是百两银子起步,以此金额定罪,三年也不算太重。
“还算公道。”一群百姓低声道,余阿九竟然没有乘机打击报复,一口气定个二十年苦役,真是良心官员啊。
“……殴打朝廷命官,苦役十年。”余阿九继续道,缓缓手臂,上面好几条血痕。
一群百姓眼神就略微复杂了些,果然没有一个官员是有良心的,但这是那老妇人作死,怪得了谁。
“荒谬!”有路人甲很是看不惯,大声的道:“那老妇人不知道你是官员,不知者不罪,而且就是小小的几条挠痕,算得了什么事?御史老爷岂能与她一般见识。”
余阿九大惊失色:“当官的被打了就白打,谁告诉你的?你从高句丽来的?”
那路人甲不服,大声的道:“御史老爷就不考虑自己的官声吗?好重的官威!”当官的没有被小百姓认出来,别说被骂被打,手上有几条小血痕了,就是白打破了头,断了手脚,也必须大度的说没事,我原谅那个百姓,没有一点点追究的意思,稍微有点政治智慧的更该说被百姓打,是对我的鞭策。
“神经病!殴打朝廷命官那是行刺谋反!那是掉脑袋的大罪!本官只判决了十年苦役,那是本官心地仁慈。”余阿九一脸的仁厚,要是没有法律保护执法者,谁忒么的愿意当官。
一群百姓点头支持,百姓敢打衙役都是死路一条,打官老爷自然是要重判的,十年苦役已经很仁慈了。
余阿九斜眼看那路人甲:“你替行刺本官的匪徒说话?你是什么人?你叫什么名字?来人,把他拿下,严刑拷打,究竟是不是行刺本官的同党!”
百姓们目瞪口呆之中,几个士卒将那路人甲拿下,拖到一角,棍棒齐下:“招不招?招不招!”
听着那路人甲的惨叫,几个人悄悄地想要离开公堂,却被士卒们拦住,冷冷的道:“御史断案期间,所有人不得离开。”那几个人汗流浃背,挤出笑容点头。随便说一句判决不公的人都被打了,眼看要牵连到大罪当中,他们一想到曾作为“正义的路人甲”指责余阿九殴打老人,心里就怕的发毛。
余阿九指着那老妇人的五个儿子,道:“这几人讹诈,判三年苦役;咆哮公堂,判杖责五十;意图威胁殴打原告,判苦役一年。”
“冤枉啊,青天大老爷,我冤枉啊。”五个儿子惨叫,双眼通红,怎么都想不到就为了这么点小事,竟然要付出这么重大的代价。
几个士卒上来,拖了五个儿子,当堂行刑罚。大堂之内很快充满了噼里啪啦的木板打击身体声,以及惨叫声。
“余御史果然明察秋毫。”徐文长微笑着道,心里已经对余阿九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勾画出了余阿九的性格。“狡猾,聪明,按照法律做事,睚眦必报。”老妇人撑死了就是碰瓷讹诈,竟然扯上了殴打朝廷官员的大罪。但徐文长很高兴余阿九有这些性格,只要是按照法律做事,他有什么好怕的?顶多罚俸而已,谁在乎那一点点银子。回头笑眯眯的任由余阿九处罚他,然后摆酒,送上厚礼赔罪,毫无风险的就度过危机了。
余阿九瞅了一眼徐文长,道:“本官还没说完。”徐文长一怔,还有什么?
余阿九拍桌子:“按照讹诈罪,判罚案件金额的百倍赔偿受害人,你开口讹诈百两,那就要赔偿一万两。”
大堂中所有人都怔怔的看着余阿九,这是要那老妇人赔偿一万两给你?亏你也敢开口要一万两!好些人愣了半天之后,发疯的从怀里掏出书本,还真有这条赔偿!
那老妇人瞪圆了眼睛,大声的吼:“官逼民反啊!”
“啪!”一个耳光重重的打在她的脸上,某个衙役恶狠狠的看着她:“再敢咆哮公堂,就治你的重罪!”转头谄媚的笑着看余阿九。
余阿九很是不满,谁有空等下次咆哮公堂?“来人,把咆哮公堂的家伙拖下去,重打五十大板。”
老妇人的惨叫声中,徐文长小心的提醒:“只怕她赔不出钱。”别说那妇人一家了,全天下都没几个人赔得出一万两银子。看那老妇人一家的衣着,一百两银子都掏不出。明知道拿不到的银子,何必死死的抠法律条文呢,显得贪婪又愚蠢,吃相难看。
“赔不出?”余阿九一点都不担心。“赔不出就去苦役啊,大越有经济法案的,没钱陪就苦役赚银子赔,什么时候赔清了银子,什么时候就能从苦役营中出来。顺便提醒一句,赔钱苦役和犯罪苦役没关系,分开算,她要先把十三年刑罚坐完了,才能重新计算赔钱苦役。”
一群围观百姓怜悯的盯着那老妇人,这是要一辈子都待在苦役营中了,看她的年纪和身子骨,只怕刑罚苦役的零头都没坐完,就要死在里面了。好些百姓脸上露出了不忿和叹息,虽然刁蛮诬告和碰瓷惹人烦,但是直接判了重罪,甚至性命都丢在了大牢之中,却又有些过了。
“她一把年纪了,若是死在里头……”徐文长也提醒着,为什么老流氓特别的多,纵横街头无人敢惹?一把年纪骨头也脆了,碰一下就骨折,打一下就嗝屁,坐牢什么都干不了,说不定就死在了里头,家属立马到各地闹事,告御状登闻鼓那是百分之一百的。
“不如高抬贵手,全县百姓必然感慨御史的恩德。”徐文长笑着,给余阿九台阶下,要是那老妇人真的死在了大牢之中,就不信余阿九没有麻烦。
余阿九怔怔的看着那徐文长,喃喃的道:“你竟然无知至此!”她厉声道:“若是那老妇人死在了苦役之中,当然是立刻抓了她的子女后人服刑!刑罚苦役,赔钱苦役,别以为死了就没事了,父债子偿,死了老的还有小的,死了儿子还有孙子,一代复一代,无有穷尽也,总有一天能够把苦役坐完,把银子赔清。”
围观百姓张大了嘴,这大越的法律这么违反人性?几个带着律法书的人拼命的翻看,不少人凑过了脑袋,盯着书本不停的问着:“真的?真的?”
好几个百姓面如土色,还以为新朝替旧朝,大越朝的官员不说个个都是唾面自干,明镜高悬的青天大老爷,立国之初也定然是苦哈哈出身,深知民间疾苦,对待百姓像春天般温暖的,没想到看上温温和和的一个女孩子御史竟然是酷吏啊。
“冤枉啊,冤枉啊!”老妇人母子声嘶力竭的哭喊着,打死没想到就为了一个插队和就地打滚竟然要赔上了全家的性命。众人同情的看着他们,官老爷也是可以碰瓷的吗?
“破门的县令,灭门的知府。”百姓们心中慢慢的流淌过了这一句老话,只觉不管谁做了皇帝,谁做了官老爷,新朝还是旧朝,这官老爷果然就是老虎,百姓怎么惹得起。
“这几个也抓出来,苦役一个月。”余阿九指着人群中的“正义路人甲”们。几个正义路人甲面无人色,一点都不敢反抗。
“冤枉啊!”反倒是那因为指责余阿九断案荒谬的男子大声的呼喊着:“小人真的不是他们的同伙!小人冤枉啊!小人知错了!”
余阿九笑了,看着鸦雀无声的一群围观众们,道:“本官今日告诉你们一个道理,大越朝没有人可以站着说话不腰疼。”
“以为可以不明情况就随便说‘算了,算了’,‘你年轻力壮,就不能让让他’,‘都是一家人,没有隔夜仇’,‘做人要大度’什么的,用不着等打雷,大越朝立刻让你知道什么是‘说话的责任’。”
“在我大越别想推卸责任,别以为和事老都是伟大的,所有人要为自己的言行负责。”
徐文长看着余阿九,脸色越来越难看,怎么听都是意有所指,只怕他断案的“因果”没这么容易回避。
“会如何呢?”徐文长深深的思索着,渎职的罪名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不会罢免了他吧?
余阿九转头盯着徐文长:“你摘去了头上的乌纱帽,等候朝廷发落。”
一群围观百姓窃窃私语,为了一个小小的碰瓷案件,竟然把县令都罢免了,真是惊天大案件了。衙役们脸色发黑,死死地盯着徐文长,县令都直接罢免了,他们几个会是什么结果?
徐文长淡淡的道:“是。”摘下了乌纱帽,恭恭敬敬的放在了公堂上,转身离去。
围观百姓激动极了,这大越朝廷真是乱来啊。
“太凶残了。”终于顺利离开县衙的围观众中有人边走变叹气,为了一个插队就把人搞得家破人亡,还搭上了一个县令,真是苛政。
“不懂礼仪的蛮夷。”有人冷笑,除了鲁地之外,几人懂得礼仪的,何况江南的南蛮子。
“道德沦丧啊。”有人长叹,那老妇人插队和讹诈固然不对,但是这种小事情道歉一句也就好了,何必要闹到苦役十三年?老妇人的儿子们为了自己的娘激动了些,脾气大了些,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必须体谅啊,何况那余御史也是有错的,她早点尊老,给老妇人让开了位置,早点跪下给老妇人磕头,哪里会有后续的这么多事情?
“那老妇人虽然不讲理,但是,却不是讹诈之人啊。”有人道,别看在公堂之上讹诈一百两,但那真不是碰瓷,至少不是蓄意碰瓷,老妇人因为余御史的包裹摔倒了,要她赔钱天经地义,哪里有碰瓷了?
“县令也委屈啊。”有人转头看县衙,犹自看见徐文长一个人孤单的向另一个方向走去。“万事以和为贵,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是多么好的品德啊,却被余御史罢免了。”
有人劝着:“少说几句,大越的官员都不是好人,没看见说几句公道话都要挨板子了。”众人更加的愤愤不平了,路见不平一声吼有错吗?帮助弱小有错吗?难道人人都要沉默,视若无睹?
“果然是蛮夷啊。”某个人淡淡的道,声音虽然像云一样的轻,但这鄙夷之意却重若泰山。众人纷纷点头,蛮夷得了天下,真是狗屎。
“待我回头写诗歌骂死蛮夷。”有人冷笑着,只要不署名,半夜悄悄的贴在了县衙的大门上,毛风险都没有。
“就该如此。”其余人笑,到了鲁地不守礼仪,就该按照被千人唾骂。
……
月光之下,几人坐在花园中小酌。新酿的米酒还未经过滤,还漂浮着些许的绿色酒渣。
“是好酒啊。”某个老人深深的吸气,淡淡的笑着。
“这酒啊,就是越陈越好喝。”另一个老人摇头。
“只是,最近的新酒有些坏了。”徐文长道。众人都微笑着,大越这坛新酒真的不怎么样。
“不能太心急。”某个老人道。大越朝新上任,那个年纪轻轻的女御史也是新上任,指不定只是个人行为,若是反应太激烈,很容易成为出头鸟。
“我已经打探清楚了,只鲁地一地,至少就有二十个御史在四处巡查,每到一处,这县衙之内就是哀鸿遍野。”徐文长从怀里取出了信,轻轻的放在了案几上。众人一点都不奇怪为什么御史白天才到,晚上就有了回音。这鲁地就这么大,谁与谁之间没有一些交情,何况都是新归附了大越朝的“前朝官员”,彼此密切联系,抱团取暖,才是最正常的。
“二十个御史,这只怕就是朝廷授意了。”某个老者脸色渐渐的冷了。
“是清洗,还是杀威棒?”另一个老者问道。旧朝被推翻,新朝初定,对旧的官员或打或拉,那是常有的事情,如今最重要的就是判断清楚是杀威棒,还是清洗。若是简单的对新归附的官员的警告教训,那他们这些占据了鲁地的小门阀小家族未必就需要多么激烈的反扑。哪怕现在就有一个县令被罢免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大越想要管理鲁地,还能不用本地人吗?没有本地人,这些乡绅还会听话吗?百姓会心服吗?那些江南蛮夷之地的人对“馒头”和“包子”都分不清,也配管理诞生孔子的鲁地?只要大越朝廷没有脑残,自然会大力的使用鲁地本地人,而识字的人,有知识的人,又都在这些鲁地小门阀小家族当中,无非是阿大当县令还是阿二当县令的区别而已。
“王薄等流寇没能征服我鲁地,高颖贺若弼宇文述鱼俱罗没能征服我鲁地,难道胡雪亭就能征服我鲁地了?”某个老者大声的笑着。鲁地一直被征服,流寇也打得一群小门阀不敢吭声,更别说几个大佬瓜分鲁地了?错!那怎么能够叫征服。
“鲁人治鲁,只要是我们鲁人在治理这鲁地,我们就没有被征服过。”那老者骄傲的道,披了一层流寇或者大佬手下的外衣就不是鲁人了?这鲁地一直就在鲁人的控制之中。
“只怕是清洗的可能性大一些。”徐文长道。罢免了他只是个例,而且是他有眼无珠,撞到了御史的枪口之上,很难说是不是被余阿九假公济私报复了。“但是,看河北一带,这官员尽数调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