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面上波涛汹涌, 大船摇摇晃晃的慢悠悠前进。
“这真的不叫波涛汹涌。”几个水军将领微微尴尬,大海可不比小湖,水面平静的像镜子一样,大海讲究的是无风三尺浪, 就眼前这点波浪,只是大海最寻常的模样而已。
但就这最最最寻常的模样,萧瑀已经吐得全身发软, 名士的气质荡然无存。
“等萧某上了岸,再也不坐船了。”萧瑀惨然的看着蓝色的海水,以前总觉得征服大海有什么了不起, 如今瞅瞅这波浪就觉得不是普通人能够受得了的。一群水军将士互相看看,这种情况见多了, 一点感觉都没有。
“还有多久才能到流求?”萧瑀问着,努力闭着眼睛深呼吸, 海水看多了好像更晕了,眼不见为净, 但忒么的这腥臭的海风是毛回事情, 就不能像西湖一样没有异味吗?
几个水军将士互相看了一眼,更尴尬了:“这个……其实我们刚离开福州港……”转头看一眼,虽然福州港是模模糊糊看不清了,但那些小渔船还在周围晃悠, 说明他们的所在区域其实近的很。
萧瑀继续深呼吸, 吐光了总不会再吐了?
一缕笛声从远处传了过来。
萧瑀精神一震, 笑道:“想不到这大海之上, 竟然也有此雅人。”若是顺路,有个文雅之人一起谈谈诗词音律,说不定就会忘记晕船了。
“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只记今朝……”歌声远远传来,时人琴曲讲究淡薄宏远,如高山流水,节奏缓慢意境高雅,而这首歌曲却反其道而行,明明是优雅的琴瑟齐鸣,豪迈之气却扑面而来。
“好一个浮沉随浪,只记今朝。”萧瑀赞叹,这词句虽然简单,却透着历经红尘世事,回首笑看人生的味道。
“这是何人?”萧瑀问道,听那歌声是几个苍凉老者,想必是高人隐士,今日偶遇也是缘分。几个水军将士你看我,我看你,完全不知道这唱歌的人是谁。
萧瑀重重的拂袖,一群废物,有大贤在侧,竟然疏漏不知,若是在西湖中有人引吭高歌,保证所有的船夫艄公都能立马说出这大贤姓甚名谁,家中有几口人,有什么传奇的故事。几个水军将领面面相觑,大海之中除了渔夫就是海盗,有个P的文人墨客,出海打渔的渔民唱十八摸的倒是有,不知道萧公要不要听?
“……苍天笑,纷纷世上潮,谁负谁胜出,天知晓……”四五个苍老的男声混合在一起,有的跑调,有的狂妄,有的小心谨慎,有的颤颤巍巍,却更有感人肺腑的沧桑感。
“好词,好曲。”萧瑀微微打着拍子,吹奏的人水平不怎么样,好几处显然是有些谬误,但这与众不同的曲子掩盖了弹奏者的低劣,反而有些无所顾忌的豪放味道,能做出这首曲子的人非有大胸襟不可。
他四处的张望,很快就找到了歌声的来源,远处正有一叶孤舟向他靠近。他微笑着,偶遇?要多蠢才会信啊。萧家秘密出海,他直到这大船出港的时候才打起了萧家的旗帜,没想到立刻有人闻讯急急追来投靠,看来这萧家的旗号在江南沿海地带还是很值钱的。
“放慢速度,准备茶水。”萧瑀淡淡的道,招呼几个侍从,赶紧给他苍白的脸色打点胭脂口红,不求红光扑面,至少有些血色,一个吐得脚软脸白唇青的萧阀大佬太不光彩,流传出去很容易被人耻笑几十年。
“江山笑,烟雨遥,涛浪淘尽红尘俗世几多娇……”那船越来越近,一黑衣人站在船头低头吹奏长笛,海风吹得他的衣衫飘动,瘦薄的身体飘飘欲仙。
萧瑀心中雪亮,那些唱歌的老者多半是些仆役或乐坊的乐人,而这站在船头装逼的才是正主儿。看着身形甚为年轻,不像是经历了岁月,能写出如此诗词的大贤。萧瑀微微有些失望,这黑衣人多半是大贤的门人子弟,只能顺藤摸瓜了。
“能在这茫茫大海中偶遇,你我缘分不浅,不如到萧某的船上小酌一杯如何。”萧瑀朗声道。
那黑衣人不语,继续吹笛。“……清风笑,竟若寂寥……豪情还剩了一襟晚照……”
萧瑀哈哈大笑:“好一个清风笑……放箭!”一群水军将士睁大了眼睛看他,是不是串台词了?
萧瑀怒斥:“蠢货!那人是胡雪亭!还不放箭!”大海之中遇到高人的可能性实在太低了,萧瑀越想越是不放心,想到那古怪的音律,眼熟的黑衣,心中立马就怀疑这是胡雪亭。
“是。”水军将领们不以为意,胡雪亭怎么可能在大海中拦截到一艘海船?就算她真的能掐会算,在茫茫的大海中截住了萧瑀的海船又如何?海战用不上骁骑卫的骑兵,大船胜小船,人多胜人少,弓箭手多得胜,这是海战颠覆不破的真理。
“萧公放心,若那是胡雪亭,我等今日杀了她给萧公做见面礼。”几个水军将领大笑。萧瑀看都不看水军将领,只管冷冷的盯着小舟,眼睛中已经冒出了精光,做梦也没有想到大海之中会被胡雪亭伏击,征兆不妙至极。
船上的水军将士急忙调动,仓促之间只有三五十个弓箭手,其余人却拿着长矛刀剑,恶狠狠的对着靠近的小舟。
那黑衣人放下竹笛,抬起头来,嘴角含笑,果然是胡雪亭。
“萧瑀?”她笑得灿烂。
“本座胡雪亭,初次见面,你身体可好?今天吃过饭了吗?”
“本座的人头宫缺少一个人头马桶,借阁下的人头一用可好?”
“放箭!”萧瑀再次怒吼。
“嗖嗖嗖!”几十支箭矢急射那小舟与黑衣人。水军将领们死死的盯着胡雪亭,这个瘦弱的女子就是大越的胡星君?今日定然变为刺猬,必须抓紧时间多看几眼。更有人飞快的开始寻思胡雪亭被杀之后,自身能够得到的利益,以及天下的走势又会如何的莫名其妙。
几十支箭矢像苍蝇一般激射,遮蔽了胡雪亭身前丈许方圆。胡雪亭扔下长笛,白光一闪,腰间的长剑已经出鞘。
“破!”一道剑光流过,几十支箭矢或断为两截,或化为齑粉,或折向坠落大海。
大船上的水军将领几乎吓得呆了,世上竟然有此剑术?厉声叫道:“放箭!快放箭!”水军将领甲猛然退后,撞到了好几个士卒也不管不顾,连滚带爬的向船头跑去。其余水军将士来不及理会垃圾逃兵,眼前的胡雪亭实在太过可怕,要是跟着一起跑保证死路一条。萧瑀恶狠狠的看水军将领甲的背影,这种逃兵怎么会留在萧家的精锐水军当中?
胡雪亭回身一探,取过一块船板,用力一掷,船板划破长空,远远的飞向萧瑀的大船,下一刻,胡雪亭身形一闪,一剑飞向萧瑀。
“……苍生笑,不再寂寥,豪情仍在痴痴笑笑……啦啦啦啦!”豪迈的歌声中,胡雪亭凌空直飞大船,剑光如雪。
“放箭!”水军的将领们惨叫,胡雪亭竟然会飞!十几丈外就敢飞过来!弓箭手们手忙脚乱的射箭,震惊和慌乱之下箭矢全无准头,只有寥寥几只箭矢射向了胡雪亭,被胡雪亭轻易的挥剑拨乱。
几个弓箭手精英却死死的扣着弓弦,引而不发,现在不是最好的机会,距离太远,射准了也是强弩之末,还要再等等。
“她跳不到这里的!”水军将领乙大叫,十几丈的距离啊,真以为胡雪亭是神仙会飞了?周围好些人百忙中鄙夷的看他,蠢货啊,高手有什么做不到?不知道胡雪亭会踩着飞出的船板再跳到船上?
“长矛!”水军的将领丙怒吼,长矛手疯狂的挤到船舷边,一排排的长矛对准了凌空飞至的胡雪亭,绝对不能让这种超级高手上了船,否则不用想都知道大家都死定了。一支支的长矛比任何时候都坚定和狠辣,不求把胡雪亭刺成刺猬,只求把她打落大海。
空中,胡雪亭追上了抛出的船板,眼看就要踩到船板上垫脚。
“中!”几个弓箭手精英同时大喝,箭矢瞬间掠过了长空,直射胡雪亭的脚底的船板。只要射落了船板,胡雪亭就会掉落在茫茫的大海之中,谁还管胡雪亭剑术有多高?
胡雪亭在空中猛然缩成了一个球型,飞快的旋转,猛然坠落,抢先一脚踩在了船板之上,剑光再是一闪,几只箭矢已经被斩落,她却没有借势跃起,反而像是黏在了船板之上,随着船板直飞大船。
“妖怪啊!”大船上的水军将士中好些人惨叫出声,某个水军将领惊恐又愤怒的转头看萧瑀,你丫竟然敢惹妖怪?有种!
大船之上,一道黑影猛然从天而降,恶狠狠的砸向了飞来的胡雪亭。“闪开!”有人大声的叫。大船上的将士们回头,脸色大变,仓皇的躲开。
“拍杆!”有水军将士惊喜的叫。拍杆是水军惯用的武器,也就是一根一端固定在大船之上的杆子,开打的时候像是拍苍蝇一样居高临下的拍打敌船,这种在海战中其实没用,等到拍杆能够够到的距离,早就被火箭射的全船大火了,但这拍杆对付那些逃税的渔民的渔船却很是有用,随便砸一下就能让渔船木屑飞舞,若是渔船不够坚固,直接就能把小渔船砸的粉碎。
大船的船头某处,水军将领甲握着斧头,身边一条缆索正在空中颤动,他见了胡雪亭一剑劈落箭矢就知道所有的常规武器都对胡雪亭无效,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对待一艘船的拍杆。
萧瑀大笑,原来水军将领甲不是逃兵,而是精灵无比的智慧之将,有此智将在手,何愁胡雪亭不死?
那水军将领带着冷静又残酷的笑,恶狠狠的看着头顶掠向胡雪亭的黑影,就不信这都杀不死你。
沉重的拍杆恶狠狠的砸向了飞来的胡雪亭,看趋势瞄得很准,绝不会打偏。千余斤的巨大杆子夹杂着机括的力量落下几乎有万斤之力,所过之处卷着呼啸。无数的人狞笑着看着空中的胡雪亭,你丫长翅膀又有什么用,难道还长着乌龟壳不成?你丫就是长着一个几百斤重的乌龟壳,还能比一艘船更坚固不成,在巨大的拍杆面前只有化成肉泥。
有些士卒甚至瞄了一眼海面,胡雪亭像苍蝇一般被拍杆击中,定然是立马重重的坠入大海了,不知道会深入海底多少丈。
巨大的拍杆带着黑影和狂风,速度越来越快,呼啸着砸向胡雪亭,瞬间就到了她的头顶。无数人睁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只等欣赏拍杆将人打成肉酱,或者砸入海底的美妙一刻。
“破!”空中一道轻轻的呵斥声。
刺眼的剑光一闪,无数黑色的苍蝇陡然在空中四散飞舞。黑影和狂风瞬间消失不见,唯有太阳的光芒和比太阳更亮的剑光残留。
“嘭!”拍杆的碎裂声终于传到了水军士卒的耳朵中。
下一刻,黑色的四处飞舞的苍蝇,或撞在了大船的水军士卒的身上脸上,或大船的船板之上,或坠入了海中,密密麻麻的击打声乱响,以及血滴四溅。
“是碎渣!”有水军士卒摸着脸上被黑色的苍蝇撞到的地方,一手的鲜血和碎木,这才知道那些黑色的苍蝇是什么东西,却完全没有感受到脸上和身上的痛苦。
“长矛手!”有水军将领厉声大吼,惊恐的看着天空中越飞越近的胡雪亭,黑衣飘飘的胡雪亭一点没有仙风道骨,更像是地狱来的恶鬼。
剑光又是一闪,比刚才的光芒更闪亮了数倍。
“啊!”刺眼的光芒中,无数的水军将士转身就逃,却被剑光卷入,瞬间化为血沫,染红了甲板。
“轰!”巨响之中,大船激烈的摇晃,然后向着一侧倾覆。
众人好不容易在船上站稳,惊恐的看着剑光的方向,大船的船舷和甲板豁然消失无踪,出现一个数丈大小的缺口,而海水正在从这个大缺口中缓缓的,毫不停留的流入,又迅速的从小股海水变成汹涌的大浪。
“堵住缺口!”有水军将领大声的叫,完全是作为海上讨生活的人的本能反应,有了缺口就一定要堵住,但偌大的缺口哪里是堵得住的。
“妖怪!妖怪!”整条船上的水军将士再无一丝战斗之心,人类怎么能够和妖怪斗?
“星君,饶命啊!”甚至有水军将士跪下来用力的磕头,刀剑早已被扔的不见踪影。有水军将士拼命的向船舱跑,只想躲在床底不出来。
什么船要沉了,哪里有遇到妖怪可怕。
胡雪亭站在大船倾斜的大船的桅杆之上,一剑斜斜高举,鲜血从长剑上倒流而下,沿着手臂低落到衣服上。她灿烂的笑着,海风吹得她黑色的衣衫呼啦啦的作响,几只海鸥从她的背后鸣叫着飞过,不理解为何有人站得如此的诡异。
“萧瑀,我一直在这里等你,十五天了,我眼睛都不曾合上,好怕猜错了你的心,再也见不到你。”胡雪亭笑着,眼中深情无比。
“你终于来了,真好。”她的脸上浮起了一抹潮红。
一群水军将士看着胡雪亭,若是此刻是在后花园中,如此暧昧又明确的言词之后,定然是郎才女貌,互订终生,就是携子之手,揽子入怀,拿舌头狂甩对方的嘴唇,但放在此情此景,唯有深入骨髓的惊恐。
“大家……上……不要怕……我……们人多……”水军将领乙结结巴巴的下令,却连他自己都不信有人敢冲上去追杀胡雪亭。
一道剑光从桅杆上冲天而起,又猛然转折降落,穿透了船舱和甲板,木屑炸裂四溅,一块块的船板飞起,在旋风中化为木屑。无数的水军士卒伸手遮挡狂风,几乎不能呼吸。狂风终于停止,大船甲板以上的建筑尽数摧毁,而后在另一头的船舷上射出刺眼的光芒,船上再次出现一个巨大的空洞,海水肆意的灌溉着。
“今天本座太兴奋了,必须拆条船压压惊。”胡雪亭再次出现在桅杆之上,笑容满面,含情脉脉的看着下方,欣喜的眼波流转,手脚都忍不住开心的微微颤抖。
一群水军将士已经惊恐的麻木了,妖怪,妖怪,妖怪而已。
萧瑀捂着脑袋,从乱七八糟的甲板上站起,抹去了额头的鲜血,又整理了衣衫,笑着问道:“萧某以为智计冠绝天下,纵是诸葛孔明复生亦不过如此,没想到竟然在胡星君的眼中竟然破绽百出,真是可笑啊。”他料到胡雪亭定然会不顾一切的追杀他,胡雪亭杀戮江西杀戮湖州余杭的手段之狠辣暴露了她心中的愤怒,他这个造成一切的元凶自然是会被胡雪亭奋力追杀的。但是,萧瑀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胡雪亭会想到他会出海,而不是去蜀中或者江陵躲避呢?这渡海远征流求的计划绝密无比,绝不可能外泄,哪怕胡雪亭也像他一般的仔细分析萧家的每一个人的个性,也无法从中发现萧家有意去流求的意图。因为抛弃中原和江南,渡海去蛮荒的流求的计划是如此的突兀,即使萧瑀自己都认为这简直是神来之笔,无法重复。
如此高超到让萧瑀自己都为之赞叹的金蝉脱壳的计划,为何就被胡雪亭轻易的识破,并且准确无比的在福州港外守株待兔呢,到底哪里出了差错?
几个水军将士悄悄的往边缘挪动,船要沉了,管毛个星君还是妖怪,再不跳海逃走,人人都要淹死在这里。更有水军将士互相打着眼色,胡星君再怎么会飞,会剑光,总不会游泳吧?他们只要跳到了水里,潜入水中数尺,茫茫的大海之中,胡雪亭哪里找他们,而这里又是福州港口附近,渔船到处都是,还怕没有人救他们吗?
“嗖!”剑光一闪,血沫和木屑飞舞,几个水军将士的鲜血染红了甲板。其余水军将士再也不敢动弹,脸色惨白如纸。
胡雪亭出现在船舷一处,轻轻的甩着剑上的血迹,笑眯眯的看着萧瑀,认真的道:“你确定这个烂大街的计划非常的高超?”平心而论,萧瑀的计划放在古代确实非常厉害,没人能够想到萧瑀会放弃中原而取流求,这简直是抛弃了西瓜捡芝麻。但是作为生在红旗下,天天骂着蒋光头长大的胡雪亭,真的是发现萧瑀逃走的第一时间就猜到了萧瑀的计策。
胡雪亭冷笑,时代的差距决定了战略眼光的高度,但是本座绝不会告诉你真相,让你死都死得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