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长的大军, 一眼看不到尾。百姓们或站在路边,或缩在房间里,又是敬畏,又是担忧。
“圣上这是要第二次远征高句丽了?”某个角落, 有人低声的问着,小地方的人再怎么无知,再怎么消息闭塞, 不知道大随已经四分五裂了,这杨広再次东征高句丽的消息却神奇的传得家喻户晓。
“圣上这是要为我大随百姓报仇,是个好皇帝啊。”有人感慨着, 说报仇就报仇,不像有些官老爷, 嘴里说得好听,从来不办事。
“圣上万岁, 万岁,万万岁啊!”有人热泪盈眶, 为百姓出头的皇帝真是很难的, 明君,绝对的明君。
“你们去报名吗?”有人问着,打高句丽肯定需要很多人,士卒, 民夫, 大夫, 马夫, 各个岗位都缺人。他看着那热泪盈眶的人,既然如此支持皇帝东征,一定会报名吧。
“高句丽那个地方冻死人的,可不太好打。”那热泪盈眶的百姓看看周围的人,立刻就退缩了,喊喊口号支持朝廷远征高句丽,绝对没有问题,献粮草献银子,也是可以考虑的,直接参军?打死不干!
“唉,高句丽的蚊子比拳头还大,咬一口就会吸掉一脸盆的血。”有百姓摇头,谁要去高句丽啊。其余百姓也纷纷低声嘀咕着,都说高句丽这地方去不得。
大随兵强马壮,打谁不是轻而易举,却在高句丽那种小地方死了三十几万大军,这种不敢想象的事情在几年当中,早已有无数的人分析着各种原因,从水土不服,拉肚子拉到脚软,到天气太冷,撒尿成冰;从高句丽的跳蚤太多,咬得所有人每天睡不着觉,到粮食中被高句丽的奸细掺了砒(霜);从高句丽人三头六臂,个个都是妖怪,到高句丽人在辽东布置了先天八卦大阵,专杀大随百姓等等,各种角度,各种不靠谱的猜测都有,无非是百姓们拿着自己的生活经验,臆测失败的原因,然后茶前饭后辩论几句,显得自己知识渊博,在田里种地是浪费人才。
“谁去高句丽,谁就是送死。”不管分析的角度是如何,这结论却惊人的一致,谁也不想去辽东送死。大随的国威虽然重要,为死去的将士报仇也重要,但是,怎么也没有自己的小命重要。
“那些战死的将士又不是我家亲戚,凭什么要我家出人为他们报仇,他们自己家的人不会出兵吗?”有人愤怒的道,最讨厌这种叫别人报仇,自己却不动手的人了。
一群人点头,和他们没关系,坚决不掺和。
“圣上会不会强制征兵啊?”有人惊恐的问,早就有谣传,官府要征兵打高句丽,家家户户都要抽一个壮丁,还有摆地摊的,有坐牢经历的,小偷小摸的,入赘的女婿等等七八类人,强制征兵,违令者斩杀什么的。
一群人惊恐了,太有可能了,官府什么时候讲过道理?
“若是征兵,我就逃进深山。”有人冷笑,家里无儿无女无房无地,逃还不会吗?
“你能逃,我可逃不了。”有人怒视周围的人,他算不上有钱,但有房,有几亩地,面前混个温饱,要是躲避兵役,逃到山里,那房子和地肯定被官府充公了,一家老小以后怎么生活。
“愚蠢,若是被征了兵役,只有去。”某个人低声道,看着远处依然在不断的前进,好像永远走不完的大随军队。
“是知世郎王薄!”有人转头一看,认出了说话的人,山东齐郡邹平县内,人人都知道王薄。
“知世郎速速说说啊!”有人热切的看着王薄,等待他解惑。王薄自称有经天纬地之能,能够预知天下大局的变化,问他远征辽东,以及该怎么对待皇帝征兵,那是最适合不过了。
王薄微笑着,英俊的脸上充满了智慧,薄薄的嘴唇透着看破世界的笑容:“皇帝此去辽东,必败无疑!劳师远征,粮草准备不足,大随内忧外患,权臣当道,民不聊生,高句丽兵强马壮,地势易守不易攻,瘟疫横行,野兽凶残,谁去了都是死路一条。”
一群百姓用力的点头,就是这样,和他们想的一模一样。
王薄看着百姓们赞许的模样,心中冷笑,老子这辈子就没有出过邹平县,知道P个高句丽的地形和野兽瘟疫?小小的P民一个,既不是衙役,又不是乡绅,勉强认识几个字,什么内部消息都没有,谁忒么的知道朝廷有没有准备完善?但是,这些百姓就是喜欢听他用这些戏文中听来的不明觉厉,档次很高的词语,然后敬畏的看着他。
“知世郎,若是官府征兵,我等当如何?”有人问着更关心的话题,周围的人认真的盯着王薄,等待他的高见。更远处的人见了,立刻猜到王薄在解说未来大局,立刻都围了过来。
“知世郎,你说啊。”
“知世郎,我等全靠你了。”
“知世郎,你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
王薄微笑,这年头名声高于一切,但名声对普通人来说,是高不可攀的东西。他没有家族,就没有一群人替他四处扬名;他没有学问,就没有一群私塾同学,文人墨客为他吹嘘;他没有钱,更不能简单的买官,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走下层路线,在百姓当中建立自己的“知世郎”名声,然后被官府知道,乡野有遗贤“知世郎”王薄,恭敬的征辟他出世。当然,他会看清情况,要是县令老爷求贤若渴,那他就玩一个三顾茅庐,要是县令老爷对他无所谓,那他接到征辟立马就上任。
只是,梦想美妙,现实残酷。王薄费尽心机的把自己包装成了“知世郎”,在百姓当中拥有崇高的声望,可是官府竟然对他毫不在意,丝毫没有征辟的意思。
“若是我等被官府征兵役,那必须服役,否则就会被官府下了大狱。”王薄的目光中充满了智慧,一群百姓缓缓的点头,知世郎说得没错,要是逃避兵役,衙役立刻上门,抓人进了大牢还是小事,只怕那人死在了大牢中,全家还要家产充公。
“但是,我等参军,未必就是死路。”王薄看向众人,眼神中换成了怜悯和拼搏。
“只要我等在半路上溜走,谁能发现?”王薄道,一群人看着他,逃兵也是死罪的,按照名册一查,谁跑了,立刻追查到家乡。
“乡亲们,我们是乡亲,我王薄怎么会害你们?”王薄深情的道,“大军远出,谁知道这人是战死了,还是逃了?”
一群百姓用力点头,有道理,行军的时候,越走越慢,一不留神就躲到了树林中;别人冲锋的时候,他们就地一滚装死;派他们出去执行任务的时候,消失不见。这么多方式,谁知道他们是死了还是逃了?
“果然知世郎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一群百姓佩服的看着王薄,做逃兵这个办法最好了。
“可是,做逃兵,以后怎么办啊?”有百姓小心的问道,小命保住了,接下来呢?
“那就只有为了活命,替天行道了。”王薄仰头看着蓝天白云,“天下这么大,到处都有贪官污吏和地主老财,我等替天行道,劫富济贫,真是顺应天意。”
一群百姓用力点头:“就是,若是官府不给我们活路,我们就自己找活路。”
“朝廷要征兵役,我们就逃到山里去。”有人低声的道,恶狠狠的盯着远处终于全部过境,只余下依稀背影的大随军队。山东长白山虽然没有辽东长白山有名,但山东长白山却没有大雪,也不冷,地方又近,就不信官府能找到他们。
王薄的嘴角露出了冰冷的笑容,官府狗眼看人低,竟然不用他当官,看不起他这个“知世郎”,那么,就别怪他心狠手辣。
“取纸笔来。”王薄淡淡的道,双手负在背后,闭眼对着天空。
几个百姓急忙从周围接了纸笔,细细的磨墨,敬畏的看着王薄,知世郎这是要学文曲星,当众写诗了,实在了不起。
“知世郎,就在小人的背上写。”有人看看周围没有桌椅,直接弯曲了背脊,甘当板凳。
这动静大了点,立刻有好些人走了过来,不乏一些衣冠楚楚之人。
王薄大笑,提笔长吟:“长槊侵天半,轮刀耀日光。”周围的百姓大声叫好,知世郎文才武略,世所罕见,瞧,又是天半,又是日光的,太有档次,太对仗了。
一些衣冠楚楚的人微笑着,狗屁不通的诗句,也就和打油诗一个档次。
“……上山吃獐鹿,下山吃牛羊。”王薄继续一边写,一边长吟。周围的百姓们欢呼:“好诗!”又是吃鹿,又是吃牛羊,羡慕妒忌恨啊。一群衣冠楚楚的人极力咬住牙,克制狂笑的心情,又看了一眼王薄的书法,只觉这要是叫书法,天底下就没有人不会写字了。
几个衣冠楚楚的人互相对着眨眼睛,文盲装逼,要不要站出来打脸?
“好诗,好字。”某个衣冠楚楚的人用力的点头,都机灵点,这写诗的文盲周边有这么多人拥护,要是他们打脸文盲,只怕会立刻被人痛打。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那是古训,万万不能忘记。
王薄继续边写边吟:“……忽闻官军至,提刀向前荡。”周围的百姓大声欢呼,热血!激情!就该如此!
几个衣冠楚楚的人脸色大变,麻痹!不是文盲装逼,是反诗!
他们互相看了一眼,只觉刚才能够克制冲动,真的是祖坟冒青烟啊。毫不犹豫的转身快步离开。
王薄和百姓们沉浸在伟大的诗歌当中,丝毫没有注意到有人走开。
王薄悠悠的放下毛笔,对着太阳,只觉刺眼的阳光当中,有一股奇异的力量充沛着他的身体。周围的百姓崇拜的看着会写诗歌的文曲星知世郎王薄,丝毫不敢打搅他的诗兴。
良久,王薄傲然笑着,拿起毛笔,挥笔道:“譬如辽东死,斩头何所伤。”
“好诗!好诗!”周围的百姓大声的叫,去辽东死了,还不如就在山东老家死了,又有什么区别,官府的衙役老爷也是有眼睛有鼻子的,肯定没有那些像魔鬼一样的高句丽人厉害,打不过高句丽人,还打不过衙役老爷吗?
“真情实感啊!”有百姓含泪点头,写出了心声。
王薄再次动笔,在诗词的前头加了一个诗名,《无向辽东浪死歌》,大笑声中掷笔于地,负手而立,仰望太阳。
周围,百姓们大声的吟唱着《无向辽东浪死歌》,越来越多的人聚集过来,大声的喝彩和传唱。要为了不认识的人,跑到辽东去死,那不如反了,就死在这里。
王薄听着越来越嘹亮的吟唱,傲然而笑,今日功成名就,看天下谁敢再小觑了邹平县知世郎,不,是小觑了齐郡知世郎,不,是山东知世郎王薄!
“吾当名扬天下,无数英雄豪杰慕名来投。”王薄看穿了未来,他将会从此开启帝王之业。他没有看写着诗词的纸张,心里却回想着每一个字,得意无比。每个字的间距都一样,整齐的很,最重要的是,最后添上的诗词名字和整首诗词的距离保持的刚刚好,完美无瑕。
“这世上,也就只有王某,才能预先留下了间距写题名啊。”王薄傲然想着,这就是才华。
人群中,有后来的人大声的问着:“这么好的诗歌,是谁写的?”
“当然是知世郎王薄!”同样是后来的人,有人眼尖,看到了王薄,立刻猜到了是谁才高八斗,又接地气。
“果然是知世郎啊。”其余人大声的赞叹,这里人多,没注意看到负手潇洒而立的知世郎。
王薄沉默了,麻痹!忘记这首绝世诗歌上没有写名字了。那些诗歌传唱于世,洛阳纸贵的大诗人,比如薛道恒,杨恕,杨広,是怎么让别人知道诗歌是他写的?
王薄愤怒了,距离太遥远,完全不知道啊!
会不会发生写了一首名留青史的诗歌,却被薛道恒或者某个该死的家伙冒名顶替了?王薄脸色发青,额头青筋凸起,太有可能了!
怎么办?王薄想到千古名诗被人盗版,甚至反过来打击正版,心中就五脏俱焚。
围观众人佩服的看着王薄,知世郎就是知世郎,才华横溢才高八斗才气纵横!就连负手而立的姿势,都那么的帅!
“咦,知世郎动了!”有人惊喜的看着王薄嗖的弯腰,在地上捡起了毛笔,用舌头舔了干涸的笔尖,炯炯有神的看着诗稿。
“知世郎还有佳作!”百姓们惊喜了。
王薄闭上眼睛,无数个华丽的词句在心中流淌,该死的,怎么用十个字,写清楚他的姓名来历和形象啊?“邹平知世郎,身高八尺八”,还是“知世郎王薄,一身布衣裳”?为毛十个字写清楚自己的来历和特点,竟然这么难!
王薄镇定自若的脸上流出了汗水,不断地流淌到地面。周围的百姓屏住呼吸,不敢出声,唯恐打断了知世郎王薄的绝世佳作。
良久,王薄陡然睁开眼睛,眼中光芒四射,提笔在诗稿上,诗名和第一句诗词的小小的夹缝中,又加了两行小的不能再小的字。
“长白山前知世郎,纯着红罗锦背裆。”
什么和诗词主题不符合,五言成了七言,完全不重要,重要的是写清楚了自己要去哪里造反,是谁写的这首诗,以及有钱和很帅气的穿着红色的衣服。
高大的形象越于纸上,还有比这更好的诗词?王薄绝对不信。
“哈哈哈哈!吾当名扬天下,流传百世!”王薄仰天大笑。
……
县衙中,一群官吏愁眉不展。
“圣上要求我们提供粮草,你们说,是提供,还是不提供?”县令严肃的问道。一群官员焦躁无比,只觉这个问题艰难的很。
该县很小很小,是大随的下等县中的下等县,说出来都没几个人知道。但就是这么一个小县城,却挡在了该死的杨広大军东征的道路上,是杨広必经之路。
“只怕不能不给。”某个官吏低声道。大堂中没人理会他,绝对的废话,大随皇帝的圣旨,他们这些小地方官员难道还敢抗旨不成?杨広已经和高句丽玩命了,绝对不在乎杀光所有敢和他对着干的沿途官员和百姓的。
“有一村,屠一村,有一城,灭一城。”又是一个官吏颤抖着道,准备去死的人是毫无人性的,根本不在意杀光他们所有人。
一群官吏汗流浃背,运气真好,他们没敢称帝,也就是自治而已,不会被杨広追究。
“胡说,我们没有自治!”县令厉声道,恶狠狠的盯着其他官员,谁说该县自治,他就和谁急!“本县一直都是大随的土地,本县令对朝廷忠心耿耿!没有向太守府缴纳钱粮赋税,那是因为本官延误了,正在筹集当中。本官失职啊。”
县令大声的自责,朝廷对他如此信任,他却延误了赋税,实在是必须撤职查办。
一群官吏看着县令,佩服无比。某个官吏直接竖起了大拇指:“三叔,太有道理了!我们是大随的臣子,我们只是工作失误。”感谢老天爷,自治不需要打报告,也不需要树旗帜,谁敢说他们称帝或自治,他们就敢告御状。
县令冷冷的看着众人,怎么?还要装傻?谁忒么的不知道必须向皇帝的大军提供粮食衣服什么的,这次的会议的主题是更重要的东西。
“吃进去的,全部都吐出来!吐不出来,别怪老子心狠手辣,不讲亲戚情面。”县令怒吼,老子要是掉脑袋,就先砍了你们的脑袋。
一群官吏沉默,然后纷纷表态:“三叔,我们一定交出来。”“表舅,都是自己人,好商量。”“亲家公,小事一件,不就是一些粮食吗,我们马上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