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阳县县衙内, 胡雪亭客客气气的会客,金闪闪的李大小姐实在太醒目,想装没看见都有难度。
“客客气气?”金渺冷冷的鄙夷,就这烂茶叶,粗陋的糕点, 也叫客客气气?随便找个大户人家, 这茶叶起码好七八个档次, 这糕点更必须是县城最好的。
金闪闪的李大小姐端端正正的坐着,小口的喝着茶水, 听金渺这么一说, 再一瞅金渺的眼色,脸色立刻变了,想把茶杯砸在地上, 又觉得不太好,便重重的将茶杯放在案几上, 怒道:“胡员外郎, 你用如此简陋的东西招待本小姐,是看不起李阀吗?”金渺用力的点头, 就是这样。
胡雪亭眨眨眼,道:“本官每月的俸禄只有一千三百五十文,加上各种补助, 每月收入是一千六百四十七文。每月吃饭穿衣养马, 交际应酬, 却要花掉一千五百九十六文, 这里用得茶叶和糕点,已经是本官能够买得起的最贵的东西了。”
金渺冷冷的看胡雪亭,谁不知道你还有个大商行,怎么可能这么穷,但是,这是一个表现自己穷,但依然有爱心的机会。“金某的官职比你更低,每月俸禄只有一千一百二十九文,也没有补助,但金某每月依然救助穷苦百姓无数,更知道该怎么对待贵客。”他转头看了一眼李大小姐,眼神很是温柔。
李大小姐看看胡雪亭,问道:“你有商行,怎么会没钱。”李大小姐再不食人间烟火,也是知道胡雪亭有钱的,为了大名鼎鼎的胡雪糖,老爹和胡雪亭斗了半天呢。
胡雪亭长叹:“我的商行,被你爹爹吞并了,我只有一成的股份了,你爹说今年商行不赚钱,没红利分。”完全是实话,没有一句谎言。只是少了一部分,比如李浑怒斥胡雪亭,一个平价卖煤炭卖大米的铺子,没亏本就是万幸,还想个P的红利。
李大小姐点头,看来胡雪亭果然没钱,这粗糙的茶叶和糕点,已经是胡雪亭能够拿出的最好的东西了。鄙视他人可不怎么好,李大小姐又礼貌的喝了一小口茶,只觉一点茶味都没有,便放下了茶碗,见胡雪亭看着她,急忙笑着道:“好茶,好茶。”
胡雪亭道:“本官来的丹阳的时候,正好与你父亲同路,算算时日,他也该到了扬州了。”
李大小姐用力点头,再玩几天,也该回去了,想到那些可怜的百姓,又道:“那些人虽然闹事,但是情有可原,还请胡员外郎王网开一面。”家里要是有吃有喝,谁会这么冷的天跑到外地淘金,在县衙门口放肆,打十几板子也就算了,没有必要抓他们苦役。
“唉。”胡雪亭长叹,站起身来,负手走了几步,背对着李大小姐,悠悠道:“你刚从马车里出来,本官就注意到你了。想起你父亲曾对我言,女儿就在淮南道游玩,我就猜到了是你。”
“本官和你父亲相交莫逆,也算是你的长辈,怎么都要照顾你一二的。所以……”
胡雪亭停住了言语,定定的看着门外的天空,道:“若不是不想吓着你,我刚才就杀光了那些人。不杀个血流成河,流血漂橹,本官怎么能吃得香,睡得安稳。”
金渺佩服极了,胡雪亭太会胡说八道了,要是这胡雪亭是个男的,都以为是霸道总裁在泡妞了,从头到尾一句真话都没有。金渺认真的观察胡雪亭的言行,能够近距离观察同行的示范,机会难得。
李大小姐瞅瞅年纪和她差不多的父亲的朋友胡雪亭,用力的点头:“那多谢胡员外郎了。”回头问问父亲,该不该叫胡阿姨。
金渺转头看李大小姐,低声提醒:“不要信她,她在胡说八道。”
李大小姐看看胡雪亭的背影,低声回答:“我知道啊,我又不是傻瓜。”什么杀人啊,她怎么都不信的,一群好好的百姓,怎么可能杀了呢,就是苦役都是判了重了。胡雪亭明显是在卖人情。
金渺不太明白,既然知道,为毛不发飙?
李大小姐摇头,大家生活都不容易,随便说句客套话就好,没有必要每一件事情都要太较真的。
“李大小姐来我丹阳县,想必还没有好好玩过,且多住几日,本官安排人手招待你。”胡雪亭道。
“还要多谢胡员外郎了。”李大小姐笑道。
县衙的客房中,一群仆役小心的清理着房间,几个丫鬟很是看不上这简陋的县衙。
“瞧,这柱子上的油漆都脱落了。”有丫鬟指着一角。
“还有这里。”另一个丫鬟指着一张椅子,灰溜溜的,木头上都有些裂缝,一看就知道是地摊货。
“听说丹阳县富裕,也不过如此。”有丫鬟鄙夷,最有钱的县衙都这么破了,不知道那些客栈又会简陋到什么程度。
“倒还算干净。”有丫鬟找出了唯一的优点。
“大小姐真是脾气好啊。”丫鬟们叹气,这么烂的地方,竟然就住下来了,换成几个公子,才不会住呢。
有丫鬟铺好了毛茸茸的毯子,李大小姐这才坐下,道:“我李阀地位尊贵,万万不能丢了面子,但是,也要体谅民情,小地方哪里能够和我李阀比。”她骄傲着看着周围,目光扫过那斑驳的梁柱,灰溜溜的椅子。“胡员外郎已经尽力了,我们也不需要太多计较。”
……
太阳才升起不久,地里已经有一群人在干活。
“把那丛草挖了,不能用火,这些草可以喂牛羊的,就算枯了,也能烧火。”有个妇女下着命令,附近几个男子恶狠狠的看着她,有人忍不住道:“柴火有的是,何必抠成这样。”
“啪!”皮鞭在空中抽响,吓得那几人立刻不言语了。
“叫你们怎么做,就怎么做!”那妇女厉声道,丹阳县马上就要来很多很多人了,不珍惜东西,以后不够用了怎么办?
“再有下次,全队人一齐挨打。”那妇女瞪着那几人。
“是,是。”几个男子急忙低头卖力的干活,左脚上捆着的绳子扬起薄薄的泥土。
不远处,一些少年兵手里拿着兵刃,冷冷的看着。“王大妈,你也太好心了,小娘亲说了,这百余人一组的开荒,要是效果差了,有人偷懒了,不用废话,杀了就是。”
那妇女摇头:“若是杀了,谁替星君干活?顶多打得他们躺尸几天,万万不能杀了。”几个少年兵点头,杀了就没人干活了。
一群苦役急忙低头,认真的干活。
“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啊。”苦役中,有人低声道,好好的在家乡吃香的喝辣的不干,偏要跑到这种小地方开垦荒地。
“老子以前吃馆子从来不给钱,吃鸡只吃鸡腿,现在吃个野菜馒头,竟然还不够吃。”有人恶狠狠地看着地面,用力的一锄头下去。丹阳县抓了他们做苦役,可没想让他们吃饱,然后可以反抗。
远处的树林中,柴绍和一个十岁的小孩子悄悄的注视着。
“这次是柴某失误了。”柴绍认真检讨,还以为胡雪亭会非常干脆的杀光所有人,杀鸡骇猴什么的,没想到胡雪亭竟然直接抓了做苦役。
“看来胡雪亭已经发现,区区一个丹阳县,容不下太多的人口。”柴绍冷笑,土地这东西,不是只要能盖房子,就会有人住下来的,田地不够多,没有粮食,再多的空房子,都不会有人住下来。胡雪亭和李浑打着高句丽家人的主意,却忘记那些家人老的老,小的小,都是老弱妇孺,在田地里根本做不了什么事情。此刻胡雪亭抓了地痞流氓淘金客开垦荒地做苦力什么的,显然是终于想到了壮劳力的严重缺乏了。
小男孩笑眯眯的看着地里劳作的人,手里把玩着一片树叶。
“要动用你,是迫不得已。”柴绍认真的看那小男孩,看着荒地就知道了,多了千余个壮劳力,老弱妇孺种地就方便了,其他移民也不需要从零开始开荒,吸收外来人口就会更轻松。
“胡雪亭现在彻底封锁了关卡,丹阳县已经无法进出。她是要消化了这千余人口,再做打算。我们万万不能给她时间,否则对主公的大业不利。”柴绍继续道,若是继续由着胡雪亭肆意妄为下去,解决了流民,解决了田地,解决了劳动力,人人有口饭吃,丹阳县,淮南道,大随天下的局面就稳定了,哪里还有百姓起来造反。
那小男孩笑了,肆无顾忌的看着柴绍:“你能做到这个地步,很不容易,辛苦你了。”
柴绍阴沉着脸:“听着,小屁孩!老子找你,是因为你正好在丹阳县,以及老子不能出现在胡雪亭面前,不代表老子就是向你求助,更不代表老子是你的下属!”
那小男孩傲然看着柴绍:“身为棋子,就要有棋子的觉悟,你不过是一颗过了河的小卒子,只能往前冲,不能往后退,完不成主公的任务,就是没用的棋子,你觉得,没用的棋子,该怎么处理?”
柴绍看那小男孩的眼神中透着杀气,只觉眼前这个小P孩讨厌无比。
“唉,总有蠢材,以为可以和天才做同样的事情。”那小男孩冷冷的鄙夷道,“若不是看在师明的面子上,我哪里有空理会你这种蠢材。”
小男孩挥手,几个仆役跑过来,小心的扶着小男孩上马。
“你且看着,我怎么混入胡雪亭的队伍当中,怎么轻易的摧毁整个丹阳县。”小男孩骄傲的抬起头,全盘计划早已都想好了。
……
某个城市。
街上热闹的很,小小的街道中人挤人。
“张兄,这家的笔墨不错。”某个男子对同伴道,同伴看看笔墨,微微试了试手,只觉拿在手里的感觉马马虎虎,随口问道:“多少银子?”
伙计微笑着:“这支徽州狼毫,只要三两银子。”
两个男子点了点头,才三两银子而已,便宜货。“那就买了试试。”付了银钱。
两人等着伙计包装毛笔,闲聊着。
“最近泥腿子越来越多了。”走在街上,总能看到乞丐和流民,简直是污染市容,朝廷也不知道管一管。
“那些穷鬼,哪里管得过来。”另一人道,家族中有人在府衙当差,对那些流民也很是头疼。“我们这算好的了,这些流民还老实,其他地方很多流民再闹事呢。”
“我家决定把田里的租金再长一成,这么多泥腿子,不愁没人租。”一人道,人多了,劳动力就贱了,再高的佃租,都不怕没人租。
另一人点头,这是收割韭菜,发家致富的机会:“我家的粮食决定涨价,你家涨不涨?”其他府县已经涨了一倍了,本府才涨了七成,实在是太少了。
“涨啊!起码涨到一倍。”粮食不愁没人买,怎么涨价都不怕。
一道瘦小的人影从铺子的一角跑过来,在他们身上撞了一下,急急忙忙的道着歉,飞快的挤到了热闹的街道中。
两个人愤怒的骂着,这种贱人也敢弄脏他们的衣服?不住地拍着衣服。
“客观,已经包好了。”伙计小心的递上毛笔。一人接过毛笔,忽然一怔,钱包没了!破口大骂:“那人是小贼!”再看街上,哪里还有人影?
“老子的钱都敢偷!”那人怒骂。
几条街外,那瘦小的人影晃荡到了角落,瞅瞅周围没人,淡定的打开一只钱袋,数数里面的银子,倒霉,只有一两多银子和一些铜板。
“早知道该在他买狼毫前下手的。”瘦小的人后悔极了,丢了西瓜,捡了芝麻。
“算了。”瘦小的人随手扔了钱袋,大摇大摆的又走了几条街,进了一家肉铺。“掌柜的,来二十斤猪肉。”
掌柜的一瞅,又探头看看外头,这才小声的道:“祁蕾,你又去……小心被抓到,打死你!”
祁蕾嘻嘻的笑:“老规矩,给每家都送上一斤肉。”也不等掌柜的再说,扔下些铜钱扬长而去。
寒风吹过,她打了个哆嗦,看看周围,急忙进了一家铺子。“有棉被棉衣没有,来十套。”她手里晃荡着银子,大声的道。
天快黑的时候,祁蕾坐在一辆马车上,晃悠着进了一条黑黝黝的巷子。
“都出来哦,分吃的穿的咯!”祁蕾大声的叫着,附近的破旧房子中,有很多人出来,有人欢呼的搬着马车上的大米和衣服被子,有人却担忧的看着祁蕾。
“你再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会失手。”几人将她扯到角落。
“好好的存下银子,打扮打扮,找个人家嫁了,也算有个依靠。”有人劝道。
“我心里有数。”祁蕾笑眯眯的。几个街坊叹气,怎么看祁蕾都没往心里去。
“我们家有吃有喝的,你别想着我们,多想你自己。”又有训斥着。
祁蕾已经挣脱他们,回了自己的家。几个街坊叹气,这样下去,这孩子只怕是没有好下场的。
“我们看着她长大的,怎么也不能看着她作死。”几人商量着。
祁蕾的家中,什么都没有,穷人家都有的破旧桌子椅子床什么的,也一件都没有,整个屋子里空荡荡的,连老鼠虫子都不光顾。
祁蕾的爹爹是朝廷的士卒,后来在征讨陈朝的时候战死了,那时候祁蕾还非常小,小到爹爹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更不知道爹爹是哪个部队的士卒,是官,是兵,上级是谁。只知道从那以后,娘亲就天天的哭,家也从带着花园的宅子,变成了只有两间房的破屋子,又到了只有一间屋子。又过了几年,祁蕾的娘亲病死了。街坊都说,是忧伤死的。祁蕾也不懂,为什么忧伤就会死呢?
这以后,祁蕾就开始吃百家饭了,周围的邻居谁家吃饭了,想到了祁蕾,就来破屋子喊她,忘记了,祁蕾也就在家中苦苦的挨着,稍微大一点,知道家里的东西能够换东西吃,家中的所有破旧家具,都换得干干净净。
再大一些,祁蕾无师自通,学会了小偷小摸什么的,饿极了,就去街上偷些吃食,仗着跑得快,倒也没有被抓住过,有时候那些被偷的吃食老板,也没存心要抓她。
饥一顿,饱一顿,祁蕾也就熬了下来。有时候偷到了银钱,也会随手花掉,给那些街坊买些东西,总之,分文不曾剩下。那些街坊并没有全心全意待她,不然她也不会时不时没饭吃,要忍饥挨饿,但她记着娘亲说过的话,“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虽然街坊们只是随手帮她一把,就和给流浪的猫狗买吃的一样,可是,没有这份善心,她早就饿死了,她不能苛求什么。
“有的吃就此,有的还他们人情,就还。明天,谁管明天啊。”祁蕾躺在地上,蜷缩着,根本对明天不抱任何的希望,却也不是绝望,只是过一天,算一天。
“祁蕾!”有人在外头大喊,祁蕾揉眼看外头,是几个街坊在叫。“快走,你有闯大祸了!”
几个街坊愤怒的看着她:“早叫你不要偷东西,现在闯了滔天大祸了!”
一早起来,这条街中就有发现情况不对,数条街外,有几个衙役在四处的找人询问,知不知道一个十三四岁的小贼。这不是抓祁蕾,还能是抓谁?
再稍微一打听,立刻就知道衙役老爷们是在抓一个偷了官老爷的公子的小贼。
这个该死的丫头,偷谁不好,竟然偷了官老爷的公子,这不是找死吗?若是被衙役老爷查到,只怕整条街的人都要被连累。
“说不定,会被抄家!”有人颤抖着道,周围的人都颤抖了一下,都是最底层的百姓,大字不识几个,不懂得“抄家”的罪名不是他们能够享受的,但不妨碍他们理解问题的严重性。
去年,有人就因为说某捕头有姘头,被逮到了大牢中,活活打死了,全家还被判赔名誉损失费五百两银子,谁又赔得起?结果还不是全家死得死,逃得逃,好好的一家人,就这么没了。
得罪了捕头老爷就要全家倒霉,得罪了比捕头老爷还要尊贵的官老爷的公子呢?只怕一旦被查出来,整条街的人都要抄家问斩。
“我们什么都没做啊,不是我们叫祁蕾去偷的。”有街坊辩解,以为自己占着理,猪肉,大米,被子,都是祁蕾硬要送他们的,又不是他们自己要的,关他们什么事。
有几个人叽叽喳喳的辩解着,坚定地认为和自己没关系。有人实在听得烦了,厉声道:“你什么时候见过官老爷讲道理?”要是讲道理,那说捕头有姘头的人,会被打死?会全家死的死,散的散?
那几人脸色大变,虽然还嘀嘀咕咕的认为和自己无关,这嗓门却小了很多。
“我家如此照顾祁蕾,竟然好心没有好报!”有人捶胸大哭。
“把祁蕾赶走,我们这条街上,就没有这个人!”昨日还想着为祁蕾考虑未来的街坊,脸色狰狞:“无论如何,休要拖累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