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的消息, 就是如此了。”虞世基微笑着,客客气气的说道。王奶妈躲在角落听着,脸上止不住的欢喜,活该。胡雪亭却沉默着, 眼睛看似盯着虞世基,眼神却飘忽的很,不知道到了哪里。
虞世基淡淡的笑,很是理解, 别看胡雪亭很是果决的改了姓,到底沈家是她的祖宗,听到沈家完蛋了,多少都会有些复杂的感情的, 比如想起当年一家人的和睦, 父慈子孝, 祖孙情义,以及父母双亡后, 沈家的绝情什么的。总之, 失神, 纠结等等,乃是人之常情。
虞世基仔细的盯着胡雪亭, 此刻,是了解胡雪亭的内心和品行的绝佳时刻, 任何一个人在得知了意外的消息之后, 都会有些心神失守, 在眼神、言语、表情中,露出内心。胡雪亭会不会露出一丝愧疚,只觉身为朝廷官员,竟然没有因为一时的意气之争,没有照顾血脉至亲,导致家族衰败,物是人非?或者,胡雪亭会惨然的笑,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或者,按照胡雪亭的性格,会激进些,冷笑几声,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未能亲眼见沈家落魄,真是可惜了。
虞世基静静的等待胡雪亭露出真实的内心。
比斗场中,正在举行人猪泥浆摔跤比赛,欢呼声,笑闹声,猪叫声,混成一片,喧闹无比,这小小的角落却和比斗场格格不入,没有笑声,没有对比斗场的关注,唯有两个人默然相对,仿佛身处异空间,将世间的一切都隔绝在外,寂静和孤独无比。
胡雪亭死死的盯着大随朝光禄大夫虞世基,这个人很有名,刚当官的时候胆子很大,时不时的就劝谏杨広,后来瞧杨広逼死杨恕,杀了高颖贺若弼,嗖的就成正派人士,大步跳到了反派这一边,狂拍杨広的马屁,鬻官卖狱,日进斗金,却冷漠的看着书法家弟弟虞世南没饭吃,睡大马路,一个铜板都不肯接济。
奸臣!大白脸奸臣!妥妥的遗臭万年!
胡雪亭盯着虞世基,认认真真的问道:“虞大夫位高权重,为些许小事,派一小吏即刻,何须虞大夫屈尊亲自一见?”你丫一个奸臣,跑到我这里干嘛?我是好人!
虞世基道:“丹阳公主圣眷正隆,虞某要拍公主的马屁,自然应当结好胡县尉。”
够直接!果然和聪明人说话最省力了,大家别玩虚的,实际点,时间宝贵,不呢个浪费。
虞世基又伸手探入袖子中,取出一个信封,递给了胡雪亭:“区区薄礼,不成敬意。”
胡雪亭捏捏信封,薄薄的,没几张红票票啊,哦,忘记了,这年头还没银票。她当中虞世基的面,撕开了信封。
王奶妈用力的咳嗽,小小姐唉,当面看客人的礼物,很丢人的!她尴尬的看虞世基,虞世基面色不变,恍如未见。
信封中,是一张扬州城的房契。
贿赂!这是赤(裸)裸的贿赂!胡雪亭狠狠的瞅虞世基,胸中的正义澎湃而出,怒斥道:“虞大人此言差矣!下官能结识虞大人,更好的为圣上服务,为大随朝服务,才是下官八辈子求来的缘分。今晚下官做东,一起吃饭。”房契嗖的就消失在了手中,回头看王奶妈,“买些鸡鸭鱼肉来,今晚加菜!”
虞世基笑:“那叨扰胡县尉了。”再不复言,拱手告辞。
贵宾席上,小雪岚已经和杨広萧皇后玩得有些熟了,怯生生的表情再也看不见,在贵宾席上到处乱窜。几个太监在背后追赶着,不断地呼喊:“不要乱跑,小心摔跤!”小雪岚撒欢了乱跑,一点都不在意。
“雪岚果然是个可爱的孩子。”萧皇后笑着,虽然一看就知道是个喜欢胡闹的熊孩子,但确实长得可爱,看着她肥嘟嘟的小脸蛋,圆溜溜的大眼睛,心就化了。
“胡雪亭不懂教育孩子,皇后以后还要费心了。”杨広道,胡雪亭是文盲,教不出识字和有礼节的孩子的。
“胡雪亭聪明伶俐,不知为何不肯读书?”萧皇后看着小雪岚乱跑,好像很是不留意的问道。
杨広笑:“不过是瞒天过海而已。”话刚出口,就有了些悔意,看看周围,没有其他人,急忙对萧皇后道:“想不到皇后也会使诈,切莫对人言。”
萧皇后笑着点头:“难道胡雪亭学富五车?”
杨広摇头:“不好说。”看着下方的比斗,用力的鼓掌。
萧皇后微微转头,从身后的文武大臣们身上扫过,找到了杨恕和高颖。曾经互相敌对的两个大臣,竟然凑在一起,指着下方的比斗嘻嘻哈哈,看上去很是融洽。
萧皇后嘴角含着笑,从宫女的手中接过茶水,悠悠的品着,又拿过一块糕点,对着小雪岚招手,小雪岚立刻颠颠的跑了过来。
“不要乱跑,小心着凉。”萧皇后一手搂着小雪岚,一手给她擦汗,看着小雪岚细细碎碎的啃着糕饼,心里却想着,杨広最近越来越诡异了,竟然生出了几分高深莫测的感觉。杨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产生变化的?是了,是从远征高句丽回来之后,再然后,高颖也开始诡异了。想到当日高颖推荐杨轩感领一卫军,可笑她还浅薄的以为高颖的节操掉了,没想到其中另有隐情。
“到底,杨広的底牌是什么?”萧皇后脸上笑着,心里打定了主意,必须搞明白,杨広,杨恕,高颖,以及朝廷的一些异常,肯定和杨広的底牌有关。
角落中,几个官员窃窃私语:“刚才虞世基已经去见过了胡雪亭了。”比斗场只有这么大的地方,虞世基和胡雪亭再怎么遮掩,在逃不过有心人的眼睛。
“虞世基的眼神果然毒辣,他也看出来了。”其中一个官员低声道,鄙夷的看着贵宾席上的某些官员。蠢货就是蠢货,竟然以为杨広封胡雪岚,是为了杨恕或者石介。
“胡雪亭,圣上的目标是胡雪亭,绝对不会错。”几个官员万分的确定,自从圣上回京以后,几次关心朝政,或者探听天下的消息,都是和胡雪亭有关。他们这些近臣甚至还记得,杨広听说胡雪亭被杨恕赶出洛阳时候的微笑,那种笑容绝不是男人对女人的爱慕欣赏的微笑。
“结好胡雪亭,是我们必须做的,虞世基已经抢先一步,我们不能落后。”几个官员低声道,飞快的盘算身上的银子,胡雪亭这家伙贪财,送什么都不如送钱。看虞世基的模样,一定是有重礼送了出去,否则不会这么怡然自得。
“可惜银子不凑手啊。”几个官员恨恨的道,谁忒么的陪皇帝看耍把戏,身上会带着大笔的银子,就不嫌重的慌?一千两银子足够压得一个人累得像条狗了。
“今日才知道,虞世基比我们强的地方啊。”有人低声叹息,机会果然是等待有随身大箱子的人啊,能够随身带着一个装银子的大箱子的虞世基,这力气比他们大太多了。
……
比斗场外,几个男子悄悄的注视着不远处的灶台,一群制服餐饮人员正在忙碌着,包子的香气和热气四处满溢。
“动手要快!”其中一人低声叮嘱。
“可是,公祏大哥说,要等他的命令。”有人低声反对,擅自行动不太好。
“辅公祏已经堕落了。”有人不屑的道,很明显,辅公祏看到这许多官兵,心中怕了,不敢动手,孬种一个。
“其实,我也有一点怕……”有人道,刺杀皇帝啊!这哪里是随便就能下决心的事情!从小到大,看见衙役都要躲,做梦都没有想过刺杀皇帝!
“杀了杨広,我们就是皇帝。”有人眼睛发光,杀了杨広,拿到了传国玉玺,他们就是皇帝,丞相,大将军,所有的卫军都会跪倒在地,向他们效忠。【注1】
“可是……”虽然当丞相,当大将军是好,但是别说杀透数千御林军,就是远处那守在炉灶边的几十个士卒,他们区区几人,实在是没有把握。
“不要紧,我们慢慢的靠近,他们不会防备的。”领头的默默怀里的菜刀,狰狞的笑着,丹阳县可以搜走他们随身的武器,可是,总不能不让丹阳人不许卖菜刀吧?他么几个逛了一下商铺,立马就买了几把上好的剪刀,砸成两瓣之后,立刻就是两把锋利的匕首了。
“拿匕首行刺,那是落了下成,我们只需要在包子里下(毒),就可以轻易干掉皇帝皇后和一群大臣。”领头的人是有智商的,不会盲目蛮干,怀里除了剪刀,还有耗子药数包,肯定可以(毒)死了狗皇帝。
几个人还是犹豫不决:“我们还是听公祏大哥的,他说的话不会错的。”“是啊,公祏大哥说了,他会安排机会的。”
“机会?眼前就是机会!”领头的怒喝,这群傻瓜太没有胆量了,真不像个男人,“富贵险中求,又想发财,又想没有风险,怎么可能!”
“是继续被衙役海捕公文追捕,到处逃窜,还是搏一搏,成功了就得到天下,你们想清楚!”领头的人怒斥,一本万利的机会都不敢搏,真是太没种了。
“拿下了!”他们的身后,忽然有人低声喝道。几人急忙转身,看见四处忽然涌出了上百个御林军士卒,锋利的刀剑对准了他们。
“被发现了,快逃!”有人惊慌的道,有人急忙掏出怀里的剪刀,却浑身颤抖。
“杀出去!”领头的狞笑。
远处,几个衙役和御林军的将军们攀谈着。
“……这些蠢货,竟然在丹阳县买菜刀老鼠药。”一个衙役鄙夷的道,丹阳县这些时日之内,别说是商铺内的菜刀和耗子药了,就是普通百姓家的菜刀和耗子药,都进入了严格管理时代,敢去商铺内买菜刀和耗子药,立马就会被商铺揭发,十七八个红袖箍盯上。
“总有些贼人不知道天高地厚。”御林军的将军们冷笑,要是随便就能混入卖包子的人当中,还要他们这些御林军做什么?
衙役们笑,这些蠢货只怕到死都不会明白,就算他们顺利的混进了卖包子的人当中,也不绝没有机会行刺皇帝。
这些被人轻易找到的包子制作地点,其实是假的。胡雪亭没想闹出有人行刺皇帝,结果被皇帝迁怒,屠戮整个丹阳县百姓的狗血事情,所有制作包子的人严格的隔离和监督,外人根本见不到。
厮杀很快结束,只有剪刀的贼人尽数被擒,御林军毫发无伤。
看着血淋淋的几个贼人,御林军的将军们明白,这比斗场中定然还有同伙。“立刻逼问口供,一定要问出其他同伙。”要是那同伙傻不拉几的冲向贵宾席,想要行刺杨広,肯定是才跑出几步,就被射程刺猬,可是,惊吓了皇帝的责任,谁也承担不起。
……
李胡斗完美结束,百姓们嘴里骂骂咧咧的,心里还是觉得值回票价的。
“原来朝廷诸位大公,就是玩这些游戏啊。”有人满意的道,又有趣,又和谐,怪不得个个都要当大官,当大官每天能看这么有趣的比斗,比过年还开心。
“玩物丧志,吾等当上书朝廷,请求朝廷严格禁止此类淫戏!”几个年轻读书人义正言辞,玩物丧志,要是朝廷诸公每天看着这种游戏,哪里还有心情办公?
有人不断的擦眼泪,能够和圣上,皇后,诸位大臣一起同乐,实在是太幸福了。“今日沾得龙气,吾家定当兴旺。”
几个人低声的对辅公祏道:“公祏大哥,他们一直没有进来。”少了将近一半的同伙,白痴都知道问题大了。
“他们不会想要动手吧。”有人忐忑的道。其余人脸色苍白,来之前,想着杀了皇帝,自己做皇帝丞相大将军,只觉热血澎湃,千载难逢的机会,可是,到了这丹阳县,见了处处甲兵防守,刀光刺眼,盔甲炫目,再看看身上没有丝毫防御力的布衣,以及赤手空拳,深深的感觉到了差距,以及由此带来的震撼心灵的恐惧。
“我等已经努力过了,只是狗皇帝命不该绝,行刺失败了。”辅公祏利索的道,本来还想继续拖下去,直到杨広离开丹阳回洛阳,才装出尽心竭力的模样,但其他几个脑残同伙很可能要作死,这丹阳县是留不得了,必须立刻走。
“我们立刻回齐州,和杜伏威汇合。”辅公祏下定了决心,逃之夭夭绝不会错。“其他人不见了我们,自然会和我们在齐州汇合。”众人点头,小心的混入人群中。
……
“圣上,可回洛阳?”某个太监恭敬的问道。
“去扬州,朕要去扬州看看。”杨広道,神情不变,心里却激动万分。西京长安,东京洛阳,都已经不是他的天下,或许能够在这扬州,杀出一片天地。但是,这是未来几年的事情,眼下只能想去看看。
“老臣能迎接圣驾,真是不胜惶恐。”李浑泪流满面。
杨広笑了:“知道你忠心。”李浑这个人还是可以用的。
有太监看着在人群中乱转,到处寻找胡雪亭的小雪岚,问道:“可要请公主一同去扬州?”
杨広看着焦急又惶恐的在人群中乱找的小雪岚,微笑着摇头。
“姐姐!”小雪岚终于看到了胡雪亭,笑着扑了过去。
“咦,你又吃糕饼了!”胡雪亭立刻看到了小雪岚衣服上的碎末,再吃就变成小胖猪了,“今天晚上不准吃饭!”
小雪岚扑在胡雪亭的怀里拱拱:“姐姐,我最喜欢姐姐了。”
“喜欢也没得吃。”胡雪亭抱起欢笑的小女孩,“你变重了,姐姐抱不动你了,下来走路。”
“不要!”小雪岚死死的搂住胡雪亭的脖子不放。
杨恕看着胡雪亭和小雪岚远去,微微有些叹息,杨広发起狠来,还是很舍得下重注的。
高颖低声道:“今晚老夫要见胡雪亭,你安排一下。”杨恕心中一凛,这是要密会了?
“好。”
……
丹阳县万余百姓出动,跪倒在路边,齐声欢呼:“万岁,万岁,万万岁!”更有数十个百姓拿着花篮,不断地向着车驾前扔着鲜花。
杨恕笑道:“圣上受万民敬仰,民心安稳啊。”杨広得意无比,不时向着百姓们招手。
“这也叫鲜花?”李浑怒视胡雪亭,这是狗尾巴花,油菜花,野花!你丫倒是搞点正经的花草来啊。一转身,又看见几十个丹阳百姓头顶南瓜,稻草,桔梗,野菜,跪在路边。
杨広高兴地声音传了过来:“这是百姓对朕的心意,都收下了!”一群大臣尴尬无比,贡献南瓜也算了,好歹是四季蔬菜瓜果,这稻草桔梗野菜算个毛啊!
杨恕微笑:“民心淳朴,心中未有贵贱,以日常使用,度量天子。圣上的责任不轻啊。”也就是说,百姓只是贡献自己最好最熟悉的东西,条件差了,自然就贡献得差了。杨広想要更好的东西,就要让百姓条件更好。
一群官员鄙夷的看着杨恕,这么能扯,怪不得能当司徒。
圣驾再走数十步,有一群白衣之人,在路边高高举起横幅:“圣上千秋万代,一统天下。”
杨恕捋须:“百姓对大随朝,对圣上充满了期待和信任啊。”一众官员佩服极了,今日方之,杨恕的脸皮也不是一般的厚。
杨広抖了一下,好像更高兴了,不停的道:“民心淳朴啊。”
李浑看着淳朴的白衣人手中的横幅,指着胡雪亭的手指都颤抖了,你丫的竟然用草席当画布!
胡雪亭认真道:“这些都是江南百姓的日常用品,代表着江南百姓的风俗习惯,虽然简陋了些,但是心意实诚,圣上必然不会见怪。”洗干净了,还能用的。
李浑鄙夷的看胡雪亭,继续忽悠。转身就对心腹手下招手:“你去通知扬州,立刻召集了百姓,在城外五十里接驾,一路要鲜花铺地,圣上到了,要万众高呼。”胡雪亭竟然在杨広离开的时候搞这一套,太愚蠢了,要搞就要在一开始搞,现在搞这一手,好像搞得巴不得杨広早点走似的。
“我忘记了啊!”胡雪亭长叹,治安就忙得要死,哪里有心情想到狗屎的迎接啊,这次让李浑捡了便宜,学到了欢迎领导的诀窍。
“我再告诉你几个要点。”胡雪亭好人做到底,“欢迎的时候,要找一些小朋友,拿着鲜花,不断地跳,用力的挥舞,嘴里喊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李浑忽略掉那俗气到掉渣的欢迎词,严肃地问道:“为何不是找一些耆老箪食壶浆?”自古迎接皇帝皇师大臣,都是这一套,小朋友跳舞算个毛?
“兵法以正合,以奇胜。迎接是正道,顾不得不为,否则就是失礼,小朋友就是‘奇’,与众不同,才是王道。”胡雪亭道。
李浑用力点头,立刻领悟了胡雪亭的“今年过节不收礼,收礼只收胡雪糖”,也不过尔尔。他斜眼打量胡雪亭:“你不像是文盲嘛。”竟然还知道孙子兵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