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阳县遇贼的消息的, 是在太阳快要下山前传到扬州的。
负责养信鸽的人在当时用最漫不经心的态度,看了一眼鸽子,还嘟囔了一句:“你运气好,太阳下山前赶到了。”天要是全黑了,这信鸽也就只能在笼子里睡觉了。
最近鸽子实在飞得太频繁了, 一天好几只, 一点都没有紧急军情的意思, 他甚至都懒得去取蜡丸,只是在鸽笼中加了些米糠和水, 然后就兴匆匆的去和同僚吃饭。这天正好有个同僚请客, 选了个好店,他自然是不会错过的。
鸽子带来的消息怎么办?虽然没有胆子打开蜡丸,偷看传信, 但整个淮南道行军总管衙署谁不知道,这飞鸽传书带来的, 只是丹阳县胡雪亭又吃了几碗饭, 又打了谁,又罚款多少的消息。就这种消息, 早一天,晚一天,算得了什么?
等他开开心心的吃了饭, 喝了些小酒, 唱了一段小曲, 直到天色全黑, 醉醺醺的回到衙署,才想起蜡丸还没收,勉强鼓起责任心,又摇摇晃晃的去收了蜡丸,带着酒气,去交给了当夜班的官吏。
那值班官吏倒是赞扬了他一句:“今天倒是勤快。”以往这种时候,定然是拖到第二天了。
养信鸽的人吐着酒气,拍着胸脯:“张总管的事情,怎么可以耽误?就算是半夜收到了,小的也定然立即送过来。”
值班官吏佩服的看着他,喝醉了还懂得表现自己,胡乱吹牛,真是了不起,那些以为酒后只会吐真言的,肯定是没见识。他信手捏碎蜡丸,打着哈欠看了内容,然后一怔,冷汗涔涔的冒了出来,翘着的二郎腿重重的踩到了地上,发出嘭的一声。
他又看了一遍,深深的希望是自己看花了眼,可惜拿手指逐字逐句的看过去,每一个字都没有看错。
“完了……”值班官吏眼睛,该死的,丹阳县竟然真的遇贼了!
“总管……总管,总管!”值班官吏大声的叫,飞快的冲向张镇周的房间。一路上无数的人被他凄厉的叫声惊醒,好几个护卫闻声赶了过来,小心的把他拦住。
“发生了什么事?”护卫头目问道,白痴也知道出了大事,否则值班官吏不至于这么慌张。值班官吏甚至都没有看护卫头目,只是大声的叫:“紧急军情!总管!我要见总管!”
值班官吏的神态和语言吓住了护卫们,护卫头目没敢说什么“总管已经睡了”,“你要体谅总管”,“明天再来”什么的,只是问:“若不是紧急军情,你担当得起?”
天地良心,这句话除了护卫头目不敢担责任之外,也有提醒值班官吏的好意在内。半夜三更的吵醒已经入睡的张镇周,要是只是鸡皮蒜毛的事情,值班官吏的脑袋肯定不会掉,但打发去守水塘已经是张镇周脾气好了。
“紧急军情!必须见总管!”值班官吏没敢把消息透露出来,事情太大,要不要说出去,那是张镇周的事情,他只是个按照行军衙署规定,负责值夜班的小官吏而已。
几个张镇周的心腹一边系着衣服,一边赶了过来,某个心腹冷冷的看了一眼大呼小叫的值班官吏,接过了纸条,只看了一眼,脸色就刷的白了。其余几个心腹大惊,抢过纸条之后,脸上同样毫无血色。“必须立即通报总管!”
几人再无异议,几步跑到张镇周的房间外,用力的敲门。“总管!有紧急军情!”
屋内的张镇周其实已经醒了,值班官吏叫的这么凄厉,整个总管衙署就没人不被吵醒的。他一边穿衣服,一边猜测着是什么事情。
淮南道在大随是个神奇的存在,说是腹地,因为它和番邦不接壤,说是边疆,因为大随朝的人说起长江以南,总喜欢用蛮荒形容。就这么一个缺少人口,也毫不繁华的地方,和“军情”有关的,只怕唯有偏远地区的穷苦百姓或山中蛮夷造反了。
张镇周脑海中过了一遍可能造反作乱的地段,认为不用太惊慌,不如先把衣服穿整齐了再说。那些可能作乱的地段,一来距离太远,消息传来传去,再召集手下讨论决策,写汇报朝廷的公文,调集粮草,召集军队,没有十天半个月搞不定,绝对不差整理衣冠的这些时间。二来,穿戴整齐,慢悠悠的对待作乱的消息,也能显得临危不乱什么的,何况这些穿衣服的时间,其实可以用来思索一些通用的事物怎么调配和安排,考虑大局。
等张镇周认真穿好了衣衫,心中理顺了心态和思路,整理好了头发,这才打开了门,衣冠楚楚的看着一群脸色如纸的心腹,微微皱眉道:“就算天塌下来,也要镇定!”淮南道行军总管衙署虽然管着政务,但说到底是军事机构,大半的人都是军官,随便一个远在天边的消息就惊慌失措,神情大变,太没修养和气质了。
一群知情者诡异的盯着张镇周,连崇拜的眼神都懒得装了,只是道:“是。”然后递上了纸条。
张镇周就着烛光,慢慢的看着,心里想着,是哪个城池有人作乱呢?然后看清楚了字迹。哦,是丹阳啊。他心里还微笑着,小地方,又距离扬州很近,隔着一条江而已,随手就平定了它。等等,丹阳?
张镇周一怔,飞快的继续看下去:“……贼患……数千贼人于城中骤然发难……丹阳已破,死伤无数,数处起火……”
张镇周豁然抬头,怒视一群手下,额上青筋凸起:“为什么不早汇报!”
一群心腹手下用崇拜的眼神,看着从淡定从容温文尔雅,到惊慌失措面红耳赤,又到红着眼睛愤怒咆哮的张镇周。这次的崇拜眼神真不是用来掩盖看白痴,而是最最最真心的崇拜。
丹阳县遇贼,城破,百姓惨遭屠戮的消息,对淮南道行军总管衙署而言,是个糟糕到不能再糟糕的消息,整个淮南道郡县全部造反也没有这么糟糕。
淮南道行军总管衙署前脚对胡雪亭的求援公文,视而不见,扣而不发,几乎就是驳回了,后脚丹阳县就被贼人破了,朝廷会怎么看?
这还用问!
所有人受到最重的训斥那是必然的,玩忽职守,懈怠公务什么的,那是上头体贴下属,可以叩谢皇恩了。若是贻误军机,居心叵测等等评价,那不死也要脱层皮了。
这还仅仅是他们这些没有最终决定权的小官吏的结局,张镇周比这个还不如。故意陷害丹阳百姓,纵容贼人作乱,借刀杀人,勾结盗匪,煽动民变等等词语,随便哪一个,都客观的没人能够辩驳。
张镇周的乌纱帽是肯定没了,能不能保住脑袋,那真的要看天意了。要是朝廷有人落井下石,比如杨恕高颖,那张镇周就必死无疑;要是贼人血洗了丹阳县之后,脑袋发热,自信心膨胀,以为有了王八之气,或者嫌弃抢的不够多,继续进攻淮南道其余城市,比如几乎贴着丹阳的江宁,从而变成一次彻底的造反,那张镇周同样必死无疑。
一群心腹扪心自问,张镇周这条命,十成当中已经去了九成。最起码被高官落井下石的可能性是杠杠的,杨恕杨轩感有节操都没用,高盛道一定往死里整张镇周。大随朝此刻最恨张镇周的,非高盛道莫属。亲自跑一趟做说客,却被忽悠说贼人已经灭了,喜滋滋的回去报告平安无事,一回头却发现真相是成了整个大随最蠢的傻瓜。
高盛道不往死里整张镇周,那一定是圣人转世了。
一群心腹们真心崇拜张镇周,就这恶劣到了无以复加的绝境之下,张镇周没有BIU的口吐白沫晕过去,也没有哗啦啦的口吐鲜血,真是太有种了。
张镇周头晕目眩了几秒,深呼吸,第一个思索的就是消息是真是假。
虽然纸条上没有血滴之类的狗屎东西,也神奇的在丹阳如此紧急的情况之下,还有余暇写了这么多废话,但应该不会有假。没人拿脑袋谎报军情的。
“来人!立刻召集所有人,准备发兵丹阳!”张镇周须发皆张,厉声喝道。
总管衙署内众人齐声答应,毫不意外。
扬州城内立刻乱了起来,在深夜中闹哄哄的,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但这件事情太大,衙署内所有人都机灵的没有“我只告诉你一个人”,走漏了消息,后果实在太重大。扬州城中的百姓只能惊慌的瞎猜。
灯火照耀着扬州城,大半个城市亮如白昼,不时有士卒军官急匆匆的进入或离开总管衙署。张镇周一个命令接着一个命令,有条不紊的发布着。
“传令!淮南道所有军营立刻准备开拔!”
“传令!淮南道各个郡县备战!”
“传令!淮南道各个郡县封锁所有道路,追杀贼人!”
“传令!淮南道各个郡县戒严,所有人不得出入,违令者斩!”
“传令!立即向洛阳报信!”
“传令!半个时辰之内,全军支援丹阳县!”
张镇周老于行伍,一旦镇定之后,立刻准备亲自率军救援丹阳县。就隔了一个长江而已,而且还是在辖区内剿匪,什么粮草后勤都不用考虑,随时可以获得补给,大军压过去就行,几乎是召集了人就能出发。
“只要老夫动作快,就不信这些贼人能闹上天!”张镇周脸色铁青,看看天色,又看看地图,扬州只要过江就是镇江,然后就是丹阳,直线距离不到百里,大军几乎眨眼就到,量那些贼人或者还傻乎乎的在丹阳狂欢,或者机灵的散入乡野,绝对没有机会去攻打其他大城市。要是只毁了一个小小的丹阳,有以往的功绩在,他又问心无愧,没有下黑手搞鬼,再有李浑力保,他很有可能只是贬官而已。
“传令!备船,连夜渡江!”张镇周冷笑,兵贵神速,他连夜出兵,控制局势,朝廷怎么也要记住这点的。
……
养信鸽的那人早已被偌大的动静吓醒了,不断地在房间里来回走动,想到延误的时辰,只觉人头不保。
屋子外头,有人飞快的跑过来,脚步声重的吓人。养信鸽的人惊恐的盯着门,张大了嘴,一点声音都发布出来。
“嘭!”门被粗鲁的撞开。
“你!”来人厉声道,手指指着养信鸽的人,那养信鸽的人脚下一软,已经跪在了地上。“不要杀我,我冤枉啊!”
来人甚至没有时间鄙夷他的懦弱:“闭嘴!立刻把紧急军情发给淮南道所有郡县!”追究责任,杀一儆百等等事情,先要把自己的命保住!眼下赶时间,谁忒么的在乎你丫一个小小的养鸽子的!
养信鸽的人呆了好几秒,才猛然听懂来人说了什么,连滚带爬的到了那人眼前,接过一堆纸条,转身就跑到鸽子笼前,那群鸽子竟然都睡了。
“该死的!吃饱了就睡!”养信鸽的人愤怒极了,用力的摇晃鸽笼,把鸽子们吵醒,伸手进去抓了鸽子,安放了蜡丸竹筒,催促鸽子起飞。
一群鸽子在鸽笼前徘徊,就是不肯飞,偶尔被养鸽人伸手驱赶,也不过是飞出数尺,落在地上,丝毫没有展翅高飞的意思。
“怎么回事!”送来纸条的官吏声音严厉极了,这是公然要贻误军机吗?信不信当场斩了你丫的!
养信鸽的人汗水涔涔,又努力的驱赶了半天,却徒劳无功。送纸条的官吏的目光冰冷,转身就要去叫士卒。养信鸽的人猛然醒悟了,大声的叫:“这不关我事!鸽子晚上看不见,不会飞的!”
这句话虽然有些词意不通,但是送纸条的官吏瞬间就听懂了,脸色刷的就白了。“你!跟我去见总管!”那官吏只能如此说道。
“什么,信鸽晚上不能用?”张镇周的眼珠子凸了出来,该死的,这是军中的常识,竟然忘记了!这还怎么通知其他郡县?
“还要几个时辰,信鸽才能飞?”他只能厉声追问。养鸽人颤抖着回头看了一眼黑漆漆的天空。
“两个时辰。”两个时辰之后,天空就有微光了,鸽子就能飞了。
张镇周闭眼,两个时辰!那就是要等天亮了。一夜过去,贼人会不会去了江宁,去了句容,去了余杭?
堂堂淮南道总管再怎么威逼利诱恳求,鸽子不能飞,就是不能飞!该死的混账!鸽子就比淮南道总管还嚣张吗?
“来人,立刻出发渡江!”张镇周深呼吸,消息传递给各郡县,看来是只能等天亮了,但是大军不需要等,鸽子晚上看不见,人看得见!江对面就是镇江,从扬州渡江去镇江的水路一直非常的方便。
数千淮南道行军衙署的兵马一路急赶,大风刮得旗帜呼啦啦的响,不时灰尘袭目。
“快点!再快点!”张镇周大声的催促,一点点小风而已,竟然就睁不开眼睛,太垃圾了,救兵如救火,谁敢耽误砍了谁!
数千士卒到了江边,远远的就看见船坞的灯笼乱晃,不时就有灯光熄灭。
“总管,这个天气,只怕渡不得江。”一个官吏低声道,这么大的风,又是夜晚,只怕这船到了江中心就会翻了。张镇周脸色惨白,问道:“真的不行?”那官吏凄惨的摇头,问了好几个老船夫,许下了重金,都每一个船夫敢出船。
“官老爷,真不是我们不肯,这风实在太大了,到了江心非翻了不可。”几个老船夫都这么道,站在陆地上都要被风刮的左摇右晃站不住,到了江上那一定完蛋。【注1】
“这风要什么时候会停?”张镇周鼓足勇气,满怀希望,问道。
几个老船夫互相看着,这刮风下雨,得问老天爷啊。但官老爷问,必须回答,有人便陪着笑,道:“只怕要两三天。”
两三天……
张镇周怔怔的看着乌黑的天空:“天要亡我!”
左右的淮南道总管衙署官员认真的盯着张镇周,人要倒霉起来,真是喝凉水也会塞牙啊,好好的死里求活的机会,竟然让一场大风刮没了。又一齐死死的盯着张镇周,到了这个时候,你丫还不口吐鲜血,晕倒在地,更待何时?
张镇周不负众望的开始摇晃。
“总管!”“保护总管!”“大夫,快叫大夫!”“来人!快来人!”一大群人兴奋的扑了上去。
张镇周猛然睁开眼睛,冷笑着:“老夫纵横天下十余年,难道就倒在这个小水沟中?来人,拿桌椅来,老夫要在这里饮酒!”
一群心腹很想劝,饮酒?饮尼玛的酒啊!装逼也要挑方式,丹阳县完蛋了,你丫在这里饮酒,知道的明白你借酒消愁,不知道的以为你庆祝丹阳完蛋!
“总管,此地无酒。”考虑到张镇周此刻处于非理智的边缘,一个心腹只能这么疯狂的暗示,说什么都不能在这里喝酒,否则白的都变成黑的。
张镇周笑了:“那也无妨,老夫要待在这里看看,老天爷要不要老夫的人头。”
……
洛阳。
杨恕认真的看着李浑,虽然没有说话,但是意思很明显,“不是你搞出来的吧?”小小的山贼,竟然敢公然血洗丹阳县,怎么想怎么觉得背后有大文章。
李浑怒视杨恕,老子又不是傻逼!天下大乱老子有P个好处!
高颖叹气,第一个开口道:“造化弄人。”其余官员点头,真的是天意,几个毫无见识,脑子有病的山贼,竟然想要洗劫城池,谁人能想得到?无知者无惧,真忒么的见鬼。
“诸公怎么看?”高颖继续问道,站在朝廷的立场上看,只要背后没有大佬搞鬼,丹阳的事情就不是非常的严重,盗匪横行怕什么,就淮南道这种没有连绵的高山的水乡,官军一出,立马就扫荡平了,重要的是,怎么处理这件事的余波。比如,怎么处理张镇周。
“张镇周有纵容贼祸,借刀杀人的可能,必须严查。”有官员立刻道,看似定罪很大,但其实文章都在“严查”之上,查不出问题,自然就无罪了。
李浑点头支持:“必须严查!”坚决要保住张镇周,李家的威名不能倒。
“张镇周贻误军机,疏忽怠慢,荒废公务,先停职,其余待查。”杨轩感道。
一群官员看他,要不要这么明显的痛打落水狗?但是,罪名可能有待商榷,处理方式却几乎是无可挑剔的。停职待查,还能说不公平?只是,这停职后,是个人都知道,张镇周肯定是不可能复职了。
李浑急忙发动羽翼,一大群人力保张镇周,从张镇周的品行,功劳,政绩,名声,一直说到这次的贼患。从张镇周得到的消息看,清风山已经灭了,贼患自然消除了,没有必要进一步警戒,自然谈不上贻误军机了。
“从事情的因果看,若不是胡雪亭剿匪不力,也不会落得如此结果。”有李浑一派的官员说道,要是胡雪亭能彻底消灭江南的贼人,哪里还有这个祸患?或者说,胡雪亭若是没有出兵剿灭清风山,江南的上万贼人未必会震怒报复,这丹阳县自然就平安了。总之,造成这惨烈结果的罪魁祸首是胡雪亭,不是张镇周。
议事厅中数百官员看着那人,只觉这种人为毛不去美国当白左,留在大随朝实在是浪费了。
“来人,把他赶出去。”杨恕挥手。满朝文武没人意外,李浑一系中靠门阀力量才当上官的脑残太多,不赶出去几个,还以为这里是菜场呢。
一个太监走进了议事厅,问道:“皇上问,丹阳县如何了?张镇周如何了?”
一群大佬对视了一眼,自从国宴之后,耻辱见人,躲在后宫寻欢作乐,不理朝政的杨広,竟然也知道了丹阳的贼患。好几个官员嗔怪的看着萧璟萧瑀等太后的兄弟,你们身为外戚,抱紧皇帝的大腿是应该的,但是这事情还没有定论,急着报告干嘛,这不是添乱吗?
萧氏兄弟一脸的忠厚老实,心里冷笑,再不报告杨広,这大随朝只怕就是杨恕高颖李浑等大佬的了,哪里还有杨広和萧皇后的份。
一个吏部的官员拿着一份文书,快步走进议事厅,见厅中众人沉默,倒是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