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友柏和素绢其实对此还是持怀疑态度,两个人慢慢平静下来了,尤其是苏友柏——
蔻珠把话说得如此斩钉截铁,她是真看得明白、愿意从此割舍掉那些、一直都不愿放下割舍的东西吗?
破木窗外的烟花明明灭灭,半空中徐徐升起又落下,啪地一声声回响,光影点点,如同下雨般落照在蔻珠的脸上,她的秀面,看起,竟有一种夏之绚烂秋之悲凉的混合美。这是一种相当复杂的美。
苏友柏不由得又眼眸迷离恍惚,第一次相见蔻珠,她给他的印象,也是这样的感觉。
凌云峰高达千万丈,终年积雪不散,那时,他师傅被江湖上称为独臂医仙,其人冷心冷肺,难觅其踪——他师傅有个怪毛病,虽有妙春圣手,却毫无救世仁心。他要为人治病,首先得必须满足他一个条件,那就是,除非对方身上有值得他想要换取的东西——否则,哪怕碰死在他面前,哭天抢地,他师傅会仍旧无动于衷。
蔻珠当时据说也才嫁给平王不到两三月,一个柔弱的女子,手无缚鸡之力,她又是如何千辛万苦寻觅到那个地方,一步步独自攀爬登上那崎岖坎坷山巅,接着,又如何跪在师傅大门前三天三夜不吃不喝……种种情形,苏友柏已经渐渐有些忘却了。唯一记得非常深刻的是,那山峰上的雪像鹅毛棉絮,被风吹在蔻珠的身上和脸上,雪已经下了很久很久,女人跪在凌云峰大门慢慢从一个活人变成雪人雕像。她的身板永远都是直挺挺的,跪在那儿,努力强撑着没有倒下去。
最后,他实在看不下去,便偷瞒着师傅,将可怜的女人悄悄背扛进房中,给她罐参汤,给她不断烤火取暖掐人中,可然而,当睁开的第一眼,对方苍白如纸的唇不住颤颤抖抖,抓着他手说的第一句居然是:“我是为我夫君来的——”
“你们不答应我,我就死在这里不走……”
“求你们,行行好,带我去见你们这里的独臂神医,无论要我做什么,我,我都愿意——”
“……”
苏友柏闭着眼睛,从胸口长长深吸一口气。
如此的袁蔻珠,居然会走到今天,在这样形如“牢狱”的旧木柴屋里,她竟然云淡风轻就把那“和离”两个字说了出来——
诸多的影子,诸多的画面,诸多的一幕幕,她为那个男人所奉献付出的一切一切……
她说是要和离,可又如何能让人信服呢?
这样的女子,居然也有天会提出和离。
素绢就更心情难言复杂了。“小姐,您说的这些都是真心话吗?”
她轻轻地,温柔走到蔻珠身后。
蔻珠慢慢侧转过脸告诉说是真的,素绢眸中的泪水瞬间像开春的山野化冻,流个不止。
——
这些年里,她这位小姐究竟戴了多么沉重的枷锁镣铐在匍匐前行,就如她所说,她作为她和平王之间故事的见证者,小姐蔻珠,已经早就忘记自己是谁了不是么?
她戴着那沉重的枷锁镣铐匍匐爬行,一心一意,只为减去身上的罪孽,讨那个男人的欢喜。
对那个男人所奉献的,不仅仅是情爱,不仅仅是包容……
素绢忽然又想起了某一天的那个夜晚,平王李延玉不知又在闹什么臭脾气、从轮椅上故意跌倒摔下去,怎么也不肯起来,蔻珠吓得战战兢兢,想要赶紧去扶他,“滚,滚——”
男人双瞳血红,一身狼狈,趴伏在地上,两手死死抠着地板之间的缝隙。
当时男人的那双眼睛,看蔻珠甚至比蛆都还厌恶,他的世界,除了仇恨,除了毁灭,还是仇恨与毁灭。
似乎从半身不遂、变成残疾瘫子的那一刻起,平王李延玉就要与这个世界划清界限,誓不两立;
而面对他这位妻子,更像是不共戴天……
素绢从当时小姐的眼底却读到了另一种更为深层次的痛苦。
平王是如何在他的世界作贱自己、崩塌自毁,她这位小姐蔻珠,就如何肆意虐待她自己。
她没有陪他一起哭,倒是相当冷静温和地将男人一番连劝带慰、拍着哄着扶上椅子。
平王这才渐渐平息了身上那股子怒意。
小姐蔻珠之后便冲出去,独自一人,怔怔地,躲在厨房,也不知躲站多久,端起一大盆冷水,就往自己头上浇。
她一边浇,一边再也承受不住地崩溃哭泣:“是我,我害的他,老天爷啊,为什么你不惩罚我,让我残疾不能走路,让我代替他受那样的罪吧——”
“我受不了!我想死!我受不了了!”
“……”
***
这个新春佳节,似乎注定要在这场“凄凉牢狱”中度过。
时间缓慢如蜗牛在爬行,那日,李延玉发过话,说要重新查清此事——界限分明地告诉蔻珠和众人,他才不会凭感情用事。
竟撂下这样冷话,说,蔻珠到底有无谋害他的可能确也难说,之后,诸人反应,各不消提。
王府中,有人为蔻珠愤怒不平,当然也有人在嗑瓜子看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