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锦笙哭着从窗外跑过, 到一头扎进荷塘疯狂挣扎, 再到她满身狼狈偶遇安夫人, 后来安夫人嘴里喊着“清予”追出……这一切尽数落进萧月华的眼中。
她背倚回廊, 躲在拐角处, 耳边是外院客人嘈杂的离席声, 以及林娴玉撕心裂肺的哭吼声。她不为此所动, 而是陷入了另一种思绪中,
天枢阁主锦笙……丞相府千金安清予……
萧月华盯紧地上一点,专注深思的模样仿佛是要把这一点给盯穿。
方才锦笙披散着湿漉漉的头发, 从荷塘中爬出来的时候曾哭着喊了一句:“义父,我想穿裙子……”这句话她绝对不会听错。
她忽然想起那晚自己和锦笙一起在马车上时,锦笙困倦得想要睡觉的模样, 她当时心中想到一个词, 叫做“我见犹怜”,后来又觉得锦笙的模样无比熟悉, 像是在哪里见过。
如今她终于想起来了——两年前柳州的胭脂, 那个说“随便抹的, 作假的好玩儿罢了”的女子!
一刹那的醍醐灌顶, 萧月华全身上下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她狠狠盯着地面, 惊悚与苍凉相互交错,让她头皮发麻:十五年了,太子爷的未婚妻、丞相府的千金安清予竟然真的还活着!
太子爷对她那么好, 是因为早就知道?萧月华更宁愿相信是太子爷早就知道, 否则……锦笙未免也太让人嫉妒了些。
***
锦笙刚被拦腰抱起的时候还惊呼了一声,尚且来不及去看抱住她的人是谁,一件绒绒的披风就将她的身体连带着头一起紧紧包裹在怀里,下一刻,扑鼻而来的淡淡沉香味让她怔住,而后瞬间抱紧那人放声大哭,“义父……!!”
抱着她的人手臂紧了紧,像是在安慰,却没有说话。
但因她抱紧他的动作,被牵扯的披风便被吹开一角,冷风趁机轰隆隆灌入,锦笙浑身湿透,再被凉风一吹,冷得打了个寒颤,然后边哭边打喷嚏,鼻涕眼泪全都下意识地用手背抹了揩在应天的衣服上。
锦笙长到这么大,从来没有哭得如此裂心浸骨、绝望嚎啕过,应天憋了好几天的一腔怒火也不知道怎么撒,他来的时候甚至想过要掐死她!
此时她把鼻涕揩在自己身上,且还是用手抹下来揩他身上,他想掐死她的欲望不减反增:她以为自己还小么?!
锦笙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印象中第一次被义父带着在天上飞的时候,从未有过的新奇体验,心中激荡难平却又觉得格外安全,所有的危险难挡都有依仗。
无需畏惧,尽情委屈。
不知道飞了多久,锦笙的哭声一直就没有断过,嚎啕的声音就在应天的耳边呜呜回响,风都吹不散,哭得应天心烦意乱——哭哭哭!养这么大了从不知道她这么能哭!
她哭什么?!她委屈什么?!被发现女儿身之后还跟那臭小子睡了一个多月她还好意思哭?!他真恨不得掐死她!!
应天看准一片竹林,几步点上竹枝,落在一座竹舍前,将拦腰抱起的锦笙调换方向成了扛在肩上,大步流星地朝竹舍屋内走去,一手扛着她,一手扯了腰间的鸭子荷包,应天用荷包使劲擦衣襟上她留下的鼻涕,满脸暴怒与寒霜。
这么被扛着,锦笙只感觉自己气血全部朝头上涌,哭狠了就累极,但她还是止不住,幽静的竹林回荡的都是她放肆的哭声,一声回应着一声,催得她哭意更浓,越来越响亮!
应天一脚踹开竹舍的门,将锦笙扔在床|上,“闭嘴!不准哭!”
锦笙被吓得抽噎了一下,硬生生憋住了哭意,可哭意这种东西怎么憋得住,她憋了一下后又猛地放声哭出来,涕泗横流。
应天翻了个白眼,坐在床边一把揪住她的耳朵,“哭什么!?皮痒了是不是?!从小到大挨打都不哭现在被那臭小子惯得娇气起来了?!一言不合就发疯往水里跳是跟谁学的?!我教过你吗?!”
“义父……!”锦笙抽噎哇哇哭叫却说不出话,她一想说话就忍不住放声大哭,喉头哽塞难咽,眼眶热意翻涌,心绪杂乱无章,什么话都听不进去,陷入无尽的恐慌与悲痛中挣扎沉浮。
所有的难平意、离别苦、罚与罪、亲疏别,全都激烈地冲荡着全身上下所有血脉,冲击着濒临窒息的咽喉,扫荡着喷张疾跳的心房,一寸一寸不能控制的绝望全都在咬噬她的灵魂,让她几乎崩溃。
应天的手猛地掐上她的脖子,真想一把给她捏死!
红眼冷看她满脸泪痕痛苦嚎啕的模样,他的手又颤抖地松开,改为一把掐住她的后脑勺,然后用方才他擦过衣襟的鸭子荷包给她擦泪,动作不知轻重又蛮横粗鲁。
感觉到鸭子荷包上面有黏糊糊的东西,好像是方才她自己揩在应天身上的鼻涕,锦笙的头往后瑟缩了一下,却被应天死死摁住,她一边哭一边口齿不清地喊道,“鼻涕……上面有鼻涕……!”
应天都要被她气笑了,怒斥道,“自己的鼻涕还嫌恶心?!往我身上抹的时候怎么不嫌恶心?!恶心也憋着!”
本来想要说句话就得憋着哭意才说得出来,这么憋已经够辛苦了,现在还得憋着恶心,锦笙觉得自己简直太委屈了!一把辛酸泪涌出来,她哭得更大声!
听见她哭声更大,应天手上一顿,不可置信地瞪着她,捏紧荷包改用干净的袖子给她擦泪。
许是他手下不知轻重弄痛了她,这眼泪越擦越多,他放柔动作,嘴上却咬牙切齿,“老子遇上你真是作了孽!”
不晓得擦了多久,锦笙才稍稍平息了一点儿情绪,她抬头望着应天,口齿不清地哭道,“义父……我想穿裙子,我想涂蔻丹,我想戴好看的花……我想当安清予……我不想当天枢阁主!不想当男人了!我什么都知道了!可是、可是……!”
应天的胸口激烈地起伏,“可是什么?!你能不能把眼泪憋回去了再说话?!有什么好哭的?!是我杀了安丘又不是你杀的!是我行刺皇帝皇后又不是你行刺!……你他|妈别哭了!背心经!气顺了再跟我说话!”
锦笙拿湿哒哒的袖子蒙住眼,抽抽噎噎地朗声道,“观、观自在菩、菩萨……行深般若、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度一切苦厄……”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度一切苦厄。
度……一切苦厄?
应天冷声一嗤。天度他没有?这么多年了,天度他了吗?他想要复仇,可该死的人死了几个?该血债血偿的人活得好好的,该天诛地灭之人都坐享着荣华富贵,独独他被苦厄折磨了这么多年。
天不度他,只度了别人。
唯不度他,却度别人。
“……以无、无所得故,菩提、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故,无有、无有恐怖,远、远离颠倒、颠倒梦想,究竟涅、涅槃……”
“停。”应天把她的手从眼睛上拿下来,冷眼瞪着她,“想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