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 央华殿,天子如约而至。
他身着明黄常服, 因为喜欢肥甘饫食,又终日高座于堂,才不到四十, 已是腰圆膀阔, 大腹便便,更添天子威严。
丽妃盛妆严服,亲自步行到门口相迎。
近半年的冷落,已令她清醒认识到, 圣眷到底有多重要。
只可惜她被禁足数月,对宫中的许多消息已不再那么灵通, 才没有来得及提前准备。
也不知那严御医有没有真本事……丽妃藏在袖中的手紧紧交握,娇靥如花:“陛下终于想起臣妾了?我还当陛下把臣妾忘了呢。”
天子神色微淡,问道:“兴哥儿呢?”兴哥儿是三皇子的乳名。
丽妃心中一沉, 旋即绽开更灿烂的笑容:“因为天气寒冷,臣妾让小殿下在殿中等候。”
天子神色稍霁, 略一点头:“走吧。”
时隔半年, 第一次与皇帝单独相处,丽妃不敢造次, 落后一步, 跟在皇帝身后, 缓步走进了央华殿。
天子看见自己数日不见的小儿站在大殿中央, 捧着两只拳头, 口称“父皇”,磕磕绊绊说着吉祥话,跪下给皇帝磕了三个头。
天子自始至终含笑看着,直到最后一个头磕完,不等他自行起身,天子一把将小儿扶起,惊喜道:“我儿是何时学会这些官礼?”
这却是其他人都不知道的典故了。
原来三皇子自敬贵妃成为他养母以来,一年里多次生病。天子和敬贵妃担心孩子身体,一向不对他多加约束,便是行礼也只是在年节哄着他简单磕两个头便罢。
天子还记得年前这孩子见了他,还只会呀呀叫几声父皇母妃,现在连“祝父皇福寿安康”这种复杂的句子都能口齿分明地表达出来,如何不让他惊喜?
三皇子实岁不满三周岁,他偎在父亲怀里,初时有些紧张,自然无法告诉父亲,他能这么做,全是有赖于那个叫吴桂花的宫婢,她同我讲故事,还说故事里的大唐天子跟儿子如何见礼,我都是照着学的。
吴桂花的确是担心有了后娘就有后爹,但她怎么能不明白,如果三皇子能讨好皇帝,就等于在宫里有了最大的一座靠山?因此,她一有时间就洗脑这小胖墩,见了皇帝该怎么做,见了后妃和太后又怎么做。自己是没办法在他身边长留,但能在走之前为他铺点路,那自然要竭力为之。
天子转向丽妃,神色更是和蔼:“这段日子辛苦爱妃了。”
丽妃心下微喜,自谦一番。帝妃二人难得和气地叙谈片刻,丽妃抽个空,看见巧鹊在帷闱旁同她使眼色,起身笑说:“陛下,午膳已备好,不如先用膳吧?”
天子与三子几句对答,见他神色开朗许多,说话也不像平常三岁小儿一般,而是条理分明许多。再加上这孩子生得圆头圆脑,一张小嘴不笑却上扬,天生长得有种憨然的喜意。更要紧的是,许久不见,也不见他对自己生疏,不觉欢喜非常,竟一伸手,亲自抱起他,道:“走,三郎跟朕一道用饭!”
古人讲究抱子不抱孙,在三皇子记忆中从未被父皇抱过,此时父子天性,紧紧回抱住父亲,反而将此间主人丽妃给落在了一旁。
一家三口携手围座一席,天子一眼看过,这些呈上的菜品都是自己平日叫得上名字的,满心的兴致顿时减了三分。只听丽妃道:“此地离膳房有些远,臣妾准备不足,仓促间只操办出这些吃食,但望陛下不要嫌弃。”
天子这才想起,今日政务不多,自己批完奏折之后临时起意要来看看儿子,能在半个上午操办出这桌宴席,丽妃的确是很尽心了,当下温言道:“爱妃辛苦了。”
正要执筷用膳,却见丽妃笑道:“臣妾还没谢过陛下惦念,今日赐下莼菜,否则臣妾这席中无汤,就要贻笑大方了。”
几年前,皇帝因为身体过于肥胖,曾有御医建言,让皇帝注重养生,并提了若干建议,其中就有“饭前喝汤”这一条,使得天子听见“汤”这个字就打心眼里抵触:“这汤也不必每顿饭都喝,没有就没有罢。”
丽妃菀尔道:“陛下还是那么不爱喝汤。不过不必担心,臣妾的汤,跟其他人不同,包管陛下喝了会喜欢。”
丽妃除了美貌一无是处,尤其天子生性体仁宽和,跟她性格相差极大,为何她能将皇帝的心拢住这么长时间?无非就是“玩”。被禁足以前的丽妃出身顶级世家,不仅爱玩,更是会玩。
天子兴致略提:“哦?爱妃有何好物献上?”
丽妃微微一笑,轻轻三击手。
天子凝目看去,只见一女子身穿灰色道袍,头戴黄冠,一副坤道打扮,从殿外走来。
她两手托住一块只刷清漆的木漆盘,而盘子上只放了一个严丝合盖的素瓷大碗。
那坤道扮相的女子在身侧两个小道童扮相的小太监帮助下,将素瓷大碗放进席面最中央的空档,向两位贵人只行了个揖礼,便退到了一边。
满宫人都知道,皇帝现在迷恋老庄之学,甚至还要在宫里建道宫,但敢把身边人打扮成道士,甚至将宴席的重头戏只用一只素瓷碗盛起来,以示简单自然,只有丽妃一个。
皇帝的兴致已被浓浓吊起,等丽妃起身,亲自揭起碗盖,他看清碗中物事,不觉惊异:“这是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