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府衙门的后院热热闹闹的一片繁乱, 卸行李的、抱着杂物的、侍候的人来来往往, 把往日冷清不已的院子渲染得多了几分烟火气。
顾衡眼里只看得见一人。
那人穿着银红掐边对襟褙子,底下是淡白挑线百折裙。衣摆上面绣着枝形优美的点点藤萝, 浅紫色的花蕊上嵌了银线,在阳光下仿佛镀了一层白茫茫的雾光, 一时间竟然看不清女郎的神色。只恍惚觉得她是笑着的,眉眼当中的欢喜几乎要溢出来……
仆妇们不知什么时候都退下去了,顾衡把媳妇儿紧紧牵在手里,心跳重得跟擂鼓一般。共同挤在卧房一张圈口椅上, 不住地往复厮磨女郎光洁的额角和浓密的长眉, 然后含住她如贝肉般紧致的耳垂, 小声问道:“怎么突然就过来了,这路上多半不好走……”
顾瑛被男人密密地抱在怀里,一颗茫然无措的心突然间就踏实下来。含泪带笑瞅了瞅人,轻声道:“这么久都没看见你,信上看不出究竟, 也不知你到底好不好,我实在担心的不行。哥哥, 你瘦了许多……”
这时候隐瞒已经再无任何意义, 顾衡捉着女郎的指尖儿抵在嘴边,含糊道:“……是受了点伤,因为有一个伤处稍有些特殊, 挨在心口边上, 所以一直没有好利索。在床上躺了半个月, 现如今已经是大好了。因为适逢你生产的日子,就没有告诉你详情!”
——果真是受了重伤。
顾瑛猛地想起数月前自己做的噩梦,哥哥一个人站在幽暗处,浑身上下鲜血淋漓没有一处好皮肉,任她在后面怎么喊怎么叫都不回头。那种嗜心之痛,直到眼睛睁开后都还一股一股地生扯死拽着。
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顾瑛一边伸手胡乱摸索一边呜呜哭了出来,恨恨道:“我若是不来,你是不是准备瞒我一辈子?你到底伤到哪儿了,是刀伤还是什么伤?是不是流了许多血,如今还在喝药调理吗?”
顾衡老老实实地伸臂褪了衣服,薄棉三线细布制成的中衣也被狠狠扒开,挂着泪珠子的顾瑛颤着手一点一点检视过来。
将近午时的秋日暖暖照在青年结实挺拔的臂膀上,或大或小的伤痕早已落了痂,密密麻麻地遍布在各处。
顾瑛哭得哽咽连连,心疼得抚摸着那些新长出来的道道红痕,“我就是个傻子,一直骗自己说你很好你很好。结果你一点都不好,还受了这么重的伤……”
顾衡哪里见得她如此伤心,一把将人横抱在怀里,细细密密地吻她掉落的泪珠子,“若是平日,我第一个就派人告知你我的伤势。只是那时你正怀着咱们的孩子,我又不能在身边亲自照顾你。若是晓得我受了重伤,你又惊又吓若是有个意外,岂不是要了我的命吗?”
顾瑛凝视着他,摇头道:“你一个字不肯吐露,才让我更难受……”
这时候说什么都是错,顾衡心口堵得满满的。他知道这女子拙于口利于行,骨子里却刚烈无比,一份深情前世今生都如同最炽热的岩浆一般。
他用掌心包裹住顾瑛的手,低低道:“你就是我的命根子,只有你安好了我才能安好。那些天我因伤重躺在床上,却没有一日能睡安稳了,一闭眼就梦见你生产时遇到凶险。那时我不管不顾只想回京城陪你,可我这副身子骨偏偏不争气,连走到门口都没有气力……”
顾衡的声音疲惫而沙哑。
“那时候我只想快点好起来,大夫们不管开了多苦多稠的药汤子,我一气儿就喝干净了,就是想等你看见我时是好好的。有你在京城殷殷等着我,阎王爷想要我的命还没那么容易……”
顾瑛眼里的泪水再也止不住往下掉,在那段时日里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只向对方报喜不报忧。哥哥身上这么多伤,却还是处处为她着想。这份深情重若千金,就是粉身碎骨也难以报其一二!
若是……哥哥知晓那件事,会不会气得要发狂?
顾衡听到顾瑛断断续续的哭声,把人抱得更紧些。用指尖慢慢拂过她的脸颊,只觉那泪水差点儿烫到自己的心底里。他抵着怀里的人低声道:“莫伤心了,以后再也不敢瞒你事了……”
顾瑛身子重重一颤,良久才闷闷道:“哥哥,你若是再敢胡乱抛下我一个人,你前脚死我后脚就跟上。这世上除了你我什么都没有,索性一了百了走了干净!”
顾衡的眼睛慢慢瞠大。
他知道这个姑娘没有说一个字的谎话。他喉咙又哽又痛,却只能叹了口气,“真真是个傻丫头,以为你到了京城就变得精明能干,结果骨子里还是傻乎乎的……”
他将人扶住轻轻地拍着后背一点一点的转向自己,心想自己何德何能,这个哭得喘不过气来的丫头竟对自己一往情深,历经世事变迁竟然矢志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