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衡虽没象别人那样累散了架, 但也毫不轻松。
由钱师傅搀扶着回了和丰楼后, 简单梳洗一下倒头就睡。掌柜的是做惯这门生意的, 不等吩咐就在厨房炉灶前熬好了入口即化的稠粥。
顾衡半夜果然饿醒,就着钱师傅的手先喝了半盏热茶, 又用了整整一海碗熬得香浓的青肉瘦菜粥,翻个身又自睡去。如此断断续续睡了两天一夜,钱师傅急得几乎要去请大夫时,他才终于悠悠醒转。
正正经经用了一顿丰盛饱饭之后, 顾衡才知道冉、高几位秀才早就醒了,相约到大明湖千佛山游玩。说是这些日子太过疲累正好松松乏,如果玩得高兴了还要到附近转转。到时候就各自回乡, 用不着特意等候。
顾衡微微一笑毫不在意,所有能做的全部做了,此时此刻只能听天命了。
揣着钱袋子把济南府好生转了一遍, 收罗了许多可心的东西。吩咐钱师傅把行李收拾好, 当心别把什么东西落下, 这才用了自家的马车慢慢地往回走。
也许是归心似箭, 回程竟比来程快上许多。不过七八日就到了莱州境内,刚到村口就遇到了翘首企盼的顾瑛。
不过一个月未见,顾衡真心觉得顾瑛好似生得又漂亮许多。
人瘦了高了,往日在家时随意扎起的辫子也换成了年青姑娘常梳的桃心髻, 发上斜插了一枝嵌珊瑚珠子的银簪子, 耳朵眼儿上也有一对同色的银丁香。
因为是秋季, 浓密的阳光隔着树荫洐射下来。顾瑛穿了一件米黄底织缠枝纹的新夹衣, 系了一条将将及脚面的青色挑线裙子,腰上系着墨绿色的系带。远远望过去,清丽明媚得象一株玉兰树,大大的杏眼里蕴含着不容错认的欣悦。
顾衡这才恍恍惚惚地想到,过了这个中秋这丫头就已经满十六岁了。
在那场大梦里,自己逢遇人生最底谷,可说是万念俱灰,根本就不想看见任何相熟的人。又自忖给不起这丫头幸福,几番思虑后就为刚刚这个岁数的顾瑛选了夫婿。
彼时的童士贲刚刚中了举人,在莱州城里可谓是意气风发炙手可热……
再在后来,顾瑛与自己仅有的几次见面也是匆匆忙忙,看不出来好与不好。但是整个人却时常笼罩着一种说不出来的阴郁,哪里像此时此刻耀眼夺目。因为有发自内心的愉悦,整个人像蒙上了一层珠光。
女人若是心生欢喜,眼睛里的光芒是骗不了人的。
顾衡心头便像长了草一样,一时间竟像个毛头小子一样手足无措。愣了半晌才从包袱里掏出一只细匣,大红锦缎上是一对做工极为精巧的挑心。
明明是随随常常的一件事,这时候拿在手心儿里却仿佛烫手一般。
踌躇了一会儿,终于涨红了脸递过去,“临走时你给了我五百两银子还有剩余,我就到济南府最大的金银铺子挑了这支首饰,觉着你带了肯定好看。”
因为世道平稳,加之中土天灾有限,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股子奢华之风渐起,就连济南府的铺子里售卖的东西也极尽能事。吃的穿的用的玩的,无不挖空心思装扮。
顾衡曾经看见过一个孩童玩的拨浪鼓,赤金做的葫芦手柄,南海珠子做的双耳弹丸,核桃木做的鼓梆上镶嵌了无数的珠玉。
至于衣裳首饰更是大热,金的玉的只是普通。朝廷规定百姓不得僭越穿戴,但很多人直接无视,市面上一件嵌金银丝的妇人衣裳就值数十两白银。
这对金嵌宝祥云菊花挑心是时下非常流行的金蜂采蜜,簪首中心为银质多瓣花朵,周围用赤金打制成两重细密花瓣,花蕊缀有金蜜蜂一只。想来工匠格外手巧,那金蜜蜂的翅膀竟然可以随风微动。
仿佛有什么东西拨动了琴弦,连空气都开始变得燥热。
向来镇定自若的顾衡耳根子通红,面上却故作淡然道:“家里没谁教你梳妆打扮,祖母也不爱操持这些。如今你年纪大了,有时候也该妆扮起来。我看济南府的那些小娘子都喜欢戴这些东西,就随意买了些带回来。
他怕顾瑛不会使这些物件,特特嘱咐,“这个簪脚垂直朝下可插入髻顶,将簪脚上部弯曲一点弧度后插在髻侧边,仍可使簪首处于髻顶中心,你千万不要戴错了。”
顾瑛摸着挑心上的金蜜蜂,却没有想象当中的高兴。
垂了头似笑非笑道:“如今哥哥高兴了给我首饰,不高兴了也给我首饰,我屋子里的桌子几乎都摆不下了。可知我惯常干活,最多带个镯子带个坠子,真要带上这个只怕头都不敢乱动。”
这话倒是提醒了顾衡。
他摸着下巴道:“要不然我找几个木匠师傅进来,给你打几样得用的箱笼,女孩子总有几样贴身的体己需要存放。还有济南府的那些女孩子穿的衣裳花样很多,我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就一样带了些绸缎回来。”
阳光这么和暖,秋风这么适意,顾衡干脆站在门口无话找话,“……你自个喜欢的就留下,不喜欢就拿出去当礼物送。这都是济南府才时兴起来的,总归会有人喜欢。”
顾瑛看他像八脚蟹一样瞎忙,就是不肯往屋子里踏一步,终于无奈叹了口气,“哥哥,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你还是赶紧进去吧。在祖母面前多说些好话,若是她想捶你,你也莫躲着承受就是了!”
顾衡立刻垮了肩膀,垂头丧气地进了屋子。
张老太太正虎着脸坐在窗下,看见人进来眼睛就是一亮。随即没好气地啐了一口,骂道:“当日幸得你跑得快,若不是看在你要去应考的份上,我肯定把你打得脑袋开花。真是翅膀硬了,竟敢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拿自个的性命去赌!”
这却是开始清算旧账了,老太太这口气想来憋得够久够狠,一时骂得唾沫直飞,让人脸头都不敢抬。
“你这么能干,觉得事事尽掌握在手心,怎么不绑个窜天猴干脆上天得了?明明知道那汪氏不怀好意,竟然还把她递过来的酒水一口闷下。知不知道,当你接过酒杯时我心头立时就咯噔了一下。谁料想……”
老太太越说越伤心,拍着大腿抹眼泪。
“我就不说那个歹毒妇人了,千刀万剐都不为过。当时我肝疼得恨不得立刻摘掉,后头静下来才发觉有些不对头。你从小就不喜欢甘草,老说那里头有股子怪味儿,怎么会平白无故一大早地喝什么甘草绿豆汤?”
顾衡悄悄望向一边看热闹的顾瑛,结果女郎只是一脸不忍地侧过头,还悄悄在脖子上做了个横切的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