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才们站在楼梯口又说了会话就陆陆续续散了, 好半天之后最里面的一间雅间才有了动静。
红木八仙桌上面铺着百花穿蝶的桌帷, 摆着八碗八盘的上好席面。一只套了白玉扳指的手掌轻轻敲了一下桌沿, 轻笑道:“没想到小小的济南府还能听到这般曲折有趣的事儿,果然奏到天子面前的折子都是官样太平文章。”
一旁服侍的青衣随从似乎是个有脸面的, 闻言微微一笑,“这才是哪跟哪,主子爷若是在这些市井之地多逗留两天,指不定还会发生什么让人大开眼界的事儿!”
被称作主子爷的人站起身来, 隐约可见他穿了一袭墨子青素面锦袍。初看时并不惹人眼,行动间才可见锦地上有平金银缠枝菊花的暗纹。若是有眼力的绸缎铺老板在此,就知道这是百金才得一匹的上好云锦。
这人面目温润, 一副寻常士绅打扮,却有一股难以形容的清贵之气。腰上一块同色的腰封,只佩了一块雕了狮子滚绣球的吉庆墨玉牌。午后的阳光微微一照, 就透露出一种通透如水的翠意。
这人隔着竹帘子望着熙熙攘攘的街面, 微微叹息, “我倒是极想留下来, 只可惜有人不愿意让我留。可见兄弟纷争天家有,百姓家也有呢!”
这话随从们就不敢随意接口了。
好在这位主子爷也不喜欢为难下头的人,随即吩咐道:“你派个人过去打听一下,一是这个顾衡顾徔究竟是怎么回事儿?二是看看是何人如此大胆, 竟敢在省府贡院外售卖考题?”
青衣随从小心地复述一遍, 见没甚差错了就飞奔而去。
站在帘前的人慢慢把玩吉庆墨玉牌, 忽地笑道:“没想到这世上还有跟我一样的可怜人, 这顾衡可以被过继给他人,不认那对偏心到嘎吱窝的父母,我却没有这份运道……”
雅间里另两个服侍的随从像鹌鹑一样老是站着,似是没听到这些可谓是大逆不道的自言自语。
莱州籍的考生甚众,青衣随从派出去的人手段精妙,出去不过两刻钟就把顾家的事打听得清清楚楚。
跪在帘子前一五一十地地回禀自己知道的情况,“……顾衡就这样被过继出去,衙门里备了案出了文贴。大概不想十年寒窗荒废,今早才由家仆陪着赶到济南府应考。如今客栈里的大厨房里正在帮他熬着汤药,看来身子骨还没有恢复利索。”
佩戴吉庆墨玉牌的人却越发感到亲切。
呵呵笑了一声,喃喃道:“那年我在敬王府也误喝了一回毒药,躺在床上整整三天下不了地。结果我那位好弟弟不痛不痒地推出一位管事抵帐,这件事最后也不了了之。让我连个冤都没处喊去,跟这个顾衡今日的处境何其相像……”
青衣随从自小是在他身边服侍的,闻言跪在地上低声劝道:“当今圣人性子一贯软和,又宠幸毓秀宫周娘娘,对周娘娘所生的敬王自然另眼相看。主子贵为端王,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就不要跟那些宵小之辈计较太多。”
端王看了他半会儿,忽地摇头苦笑道:“嫡长子,我宁愿不做这个嫡长子。再则,不是我愿不愿意跟他们计较,现如今的境地是我不计较就只有死。像这个莱州顾秀才一样,在那个家里侥幸躲过一回,只怕躲不过虎视眈眈的第二回,只有什么都不要逃得远远的。”
青衣随从见状不免心酸。
他名叫魏大智,原是名不见经传的宫中小内侍。十几年前被内府管事挑过来服侍端王,谁都羡慕他一跟头跌进了云尖上,要知道端王可是正儿八经的皇帝长子。
谁知到了钟萃宫,才知道这个所谓的皇长子竟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小可怜儿。
宫中但凡有一点脸面的管事,都敢怠慢钟萃宫。不说平日的冰炭棉绸这些供奉常常缺斤少两,就是皇帝逢年过节亲自赏下来的金玉之物,也时时有缺损。
端王虽是皇后所出,但据说这位皇后性格暴躁不知变通,很早的时候就以“厌胜”的罪名赐死冷宫。皇帝没有再立后,此后十几年里一直独宠毓秀宫的周贵妃。
这位周娘娘出自书香门第,为人温文尔雅善解人意,连带着她所生的敬王在皇帝面前也极为得脸。
最最要紧的是,自家王爷今年已经二十六岁了,只能领一星半点的闲差,在朝堂可谓是毫无建树。而敬王只比王爷小两岁,已经两次代表皇帝巡狩江南,朝廷为其请立太子的呼声从其成年起就此起彼伏。
自家王爷知道争不过人家,早就歇了争储的心。
奈何这世上有些事不由自己说了算,有些人如同猛虎戏鼠就是喜欢步步紧逼。当然不乏有人在其中兴风作浪,好为自己谋取利益。所以比起莱州顾衡的处境,自家王爷才算是岌岌可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