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顾衡带着祖母和妹子在莱州县城安顿下来时, 已经入了七月的时节。
顾朝山这回难得夸赞了汪太太一回, 说她几十岁了终于办了一回明白事儿。高兴之余, 还让莱州县城金铺里的掌柜上门,给家里的几个女人都重新置办了中意的头面。
连顾瑛都得了一对镶嵌珊瑚珠的银手镯, 并一对像模像样的点蓝烧彩玉蝶头簪。
顾宅上下一团和气,顾衡每日辰时进后院给张老太太请安,然后就回自己的小书房读书习字。有昔日的同窗和认识的朋友,知道他搬回了同茂堂, 纷纷下帖子想小聚一回。顾衡一一客气回复,还告诉门上的人,说以后再有类似的帖子就直接回绝。
顾朝山心喜小儿子的上进,又多少有些愧疚历年的不理不睬。在一顿丰盛的接风宴之后, 特意让管家在库房里倒腾了好几样压箱底的东西出来,专门送到顾衡的书房。
顾徔见了之后,为示兄友弟恭就拿了自己往日做的一些文章,到顾衡的院子里来串门子。一掀门帘子,就看见这个小兄弟正在书案上练字,横勾竖画笔笔力透纸背,没有上十年的功夫是练不出来的。
顾徔心头一阵暗惊。
脸上却是一团再灿烂不过的笑意道:“听说你们西山精舍的康先生走了许久,也不知你的进度如何。要是你早些到县城来, 跟着我一起在县学里读书, 以你的聪慧必会事必功倍。这是我往日做的一些功课, 勉强得过师长们的一些赞誉。你拿去揣摩一二, 兴许对你有些助益。”
顾衡客客气气的接过来, 略略一翻似乎不怎么感兴趣。
随手放在桌上,腼腆笑道:“祖母面前的规矩大,说我在西山精舍里都是鬼混,要是到县学里读书,还不知会读出个什么花样来。这才下了狠心把我关在屋子里,说我要是再跟那些人出去鬼混,就当着乡邻的面打断我的腿。”
顾徔顿时感同身受,再看这个小兄弟时就觉得顺眼许多。心想外面多半是以讹传讹,整天只知混日子的人忽然幡然悔悟一心向学,多半是被家人逼于无奈。
他嘴上不着边际的闲谈,眼睛也不着痕迹的扫视了一下书房。
屋子齐齐整整的安放着各色家俱,角落里是一式五扇黑漆嵌螺钿山水纹的屏风。这是顾朝山的心爱之物,逢年过节的时候才在外面摆放几日。
听说是一位病人身患奇症,四处辗转求医,最后用了顾家的独门秘方才将多年的病痛祛除。这件屏风就是其中一份谢礼,是那位感激涕零的病人亲自从江南采买而得。
榉木描金多宝阁上摆着各式名贵之物,用寿山石雕刻的金玉满堂,滇南象牙雕的麻姑献寿,紫檀木做的大肚弥勒佛。还有一件海南沉香木小山子,古朴典雅色泽浑厚,气韵生动雕工精美,不但材料金贵难得,且一看就是名家大师的手笔。
与这些完全不相衬的是,屋里的四书五经四处散乱放着。其中一本《中庸》只剩下半个封面,一本《礼记》掖在一堆废纸堆里,书背上还非常滑稽的用笔墨画了一个叉着腰的小人。
真正的读书人会无比爱惜书籍,哪会做出这种暴殓天物之事!
顾徔装作不在意的站起身,捡起桌上的一张纸细看。上头的确是银钩铁画字迹端正,作的却不是什么正经文章,而是正在誊写志怪小说《山海经》。旁边还有绘制精细的异兽图,鬃毛蹄角无不刻画到位。
他抖着手中的白纸,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
顾衡忙劈头夺过,嘴巴里还不住的嘟囔道:“这回秋闱我是头次下场,本就不抱任何希望,只是想跟着哥哥们去淘回见识。偏偏祖母当成天大的事一般,每天都耳提面命的让我上进。”
低低叹道:“……她老人家也不好生想想,整个省城有多少个州县,一个州县里有多少个村镇,每个村子里有多少秀才?要是个个都得中举人,朝廷那些当官儿的岂不愁死?”
顾徔见他说话做事还带着三分孩子气,心头最后一丝疑虑也消失无踪,索性做个大大方方的兄长。
展颜和煦笑道:“祖母也是太过担忧你,正所谓爱之深责之切。母亲正是担忧你只知玩耍,这才把你接回来想好生督促一番。你能忘记昔日记恨之事,正说明你这些日子大有进益。”
顾衡兴奋得脸都红了,脸上每一丝纹路都表现得象一个急需得到称许的孩子。他的喉咙微动,举着一支正在滴墨的狼毫笔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顾徔心中的轻视之意又重了三分,心想就这样喜怒皆明了的货色,若非占了那样咄咄逼人的命格,自己这辈子根本不会把这种人放在眼里。
他暗暗寻思,虽然不知道德裕祥盐场的股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应该不是顾衡主动寻得。多半如传言所述,这人走了狗屎运在某本古籍里得到了启发,转而用在盐场让其产量大增,结果另外几个股东以为奇货可居,这才给他算了一份股。
这样一想后,所有的事就解释的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