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九,满城的桂树开始落花。
大街小巷的幽深之处依然闻得到清心润肺的香馥芬芳,却在几息之间就被无数双急迫的脚踩踏得稀烂。午门前搭了高高的台子,人声鼎沸摩肩擦踵丝毫不亚于赶庙会。朝堂更迭是大人物们才关心的事,百姓们都争着抢着过来看官府当众斩杀十恶不赦的人犯。
顾瑛瞪大眼睛仔细搜寻,一溜十几个头插了黄标牌的人犯,都是一式一样的土灰色囚衣,再加上个个形容枯槁披头散发,一时之间竟然找不到顾衡在哪里。她死命地往前挤,踩着别人或被人踩着都不觉得痛。
人群中有不怕事的心生不满,抱着脚丫子就要回头阴阳怪气地挤兑几句。一仰脸就见眼前妇人一身厚重的白麻孝衣,秀丽的眉目间满是苍惶无措。心知这人多半是人犯的眷属,那骂人的话在舌头尖滚了几滚,就不好再随意说出口了。
远处的震天炮闷闷地响了三声,将将挤到前面的顾瑛一抬头,就看见穿了红衣红裤,腰上系了大红布巾的刽子手正往寒利的刀具上喷洒烈酒。
几乎是瞬息之间,深一脚浅一脚的她就找到了顾衡的所在之处。
那人高高地昂着头,嘴边依旧挂着一丝近乎蛮不在乎的讥讽微笑。似乎敏感觉察到了顾瑛的目光,他往这边望了一眼。却立刻就转过身去,意图让自己的身子背对着这边的方向。
然而一切只是徒劳。
面相凶恶的刽子手以为他这时才知畏死,又怕人犯胡乱动弹坏了早就定下的吉时,就狠狠地朝他背上踹了一脚。顾衡还来不及喘一口气,就觉头脸全数扑在肮脏的地面上,后颈上一股瘆人的厉风随即袭来。
近半年的死牢囚禁早就让顾衡体质虚弱得很,肌肤全数战栗的时候,他并没有真切感受利刃斫身的痛苦。只是模模糊糊地想,这副狼狈至极的样子实在不该让那个傻丫头看到。今次桂花香浓,只可惜再也不能帮她熬制蜜酒了……
刽子手的刀是磨了千百遍的,一刀下去人首就像熟透的菜瓜,砰地一声脆生生地分离开来。
好半天过后,那些人腔子里才开始汩汩地冒出乌红的热血。惊骇失措的人群中开始是死寂一般的沉静,片刻后就想起了噼里啪啦的掌声和唿哨声。京城的百姓不会考虑这些人犯是否该杀,而是今晚又有了可以佐餐的谈资。
验检官在每一具尸首前驻足停留,飞快地在太平尸格上填写笔记。待到此时此刻全然回天乏术,浑身僵直的顾瑛已经镇静下来。甚至心平气和地朝负责看守的兵士询问,是否可以开始收殓人犯的尸身?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她就走到一片狼藉的校场前,将顾衡的头颅和身躯费力摆在一处。拂开那人蓬乱的散发,竟看起来和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白净的面上连血迹都没多溅上几分。他眉头紧皱嘴角却带着一丝奇异的释然笑意,那双好看的眼却再也睁不开了。
顾瑛茫然四顾,白花花的日头下心中竟升腾起一种荒漠悲怆。
这世上再也没有人能无底线地纵容自己,再也没有人在自己身后帮着收拾烂摊子,这世上真正只剩下自己孤孑一人。她默了半晌,取出随身包裹里的长针和粗白棉线开始细细缝合。心想这位兄长素来爱洁喜净,还是快些清理干净的好。
台上正要离去的监斩官远远站着,抚着花白胡须看那女子平稳迅速的手法,良久低声赞叹,“这些人犯多半是犯了不可赦之谋逆大罪,甚多家属连面都不敢露,听任尸身让太平局的差役拉去焚化。倒难得有如此胆色的女子竟敢亲手操劳此事,她是谁人的亲眷?”
旁边的僚属低声说了一个名字,监斩官微微叹了一口气,“倒是可惜了,连先帝爷都赞过这个人有大才,只可惜没有用在正途上。”
其实这话连他自己都说了亏心,自古以来帝王将相都是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何谓正途,何谓歧路,惟有胜利者才有书写史书的资格,顾衡不过是运气不好站错了队列。若是老天差之分毫,如今不知谁人在台上,谁人又在台下?
长针在皮肉之间飞快地穿梭,顾瑛再小心不过双手还是沾满血丝。她心疼地用绢帕拭去那人脖颈处冒出的血水,充耳不闻忽远忽近的哭嚎。等把最后一针缝完,将结头小心地隐藏在看不见的地方,又将新衣细细换上,顾衡看起来就和平常没什么两样了。
看热闹的民众不免低声唏嘘,说那死去的人犯身后有亲眷如此烈性刚强,也算是一桩不小的福气。有看守的兵士忍不住要过来搭把手,却见这妇人黑亮至极的眼神微微一睃,就将别人的好意谢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