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宴很晚才散场,祠堂外只剩收拾残局的人,闹腾的喧哗被海浪声取代,只有灯笼的光芒仍旧保留着浮生欢喜,照得整个世界都春光明媚。
祁望拎着酒坛沿着祠堂外的小路缓缓走回。从来没有哪一场热闹能够让他从头留到尾,今天破的例太多,倒叫他有种肆意而为的痛快,也不知是因为酒还是因为霍锦骁。
小丫头心大,坦白完了才想起要害羞,早早就跑了。
其实已经不能再称她小丫头了,二十岁的姑娘,老早就该嫁人生子做个稳重的当家主母,哪有像她这样的,好像永远不会老,不会变……
想想她刚才被红晕染了双颊的模样,韶华羞了时光,惊了眼眸,让他手里这整坛酒都像换成桂花蜜般,又香又甜。
走过一段卵石小路,他举坛灌了两口酒继续迈步前行,不妨旁边幽深的巷子里出来个人,踉踉跄跄地撞上他。
“梦枝?”
看清楚来人,祁望有些诧异。
曲梦枝一身鲜亮的衣裳,头发仍梳得整齐,可脸上的红晕却已染到鼻头,眼眸也迷濛得像雾,看他的时候眯了好久的眼睛才将人看清。
“是你啊……”她摇摇晃晃地停下脚步。
祁望从她身上嗅出股浓烈的酒味,刚才在席上她酒喝得也狠,无底洞似的灌,倒看不出异常,席散之后却是真醉了。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跟你的丫鬟呢?”
“不知道,去偷果子吃了吧。”曲梦枝打了个嗝。
祁望看看四周,这地方离她住处并不远,便道:“我送你回去吧。”
“回去?回哪里?我迷路了……找不到家,找不到我爹我娘……”曲梦枝迷迷糊糊抬眼,唇是笑的,眼是红的,她举手里鎏金酒壶碰他的酒坛,道,“难得见你一次,你陪我喝两杯。”
“好,我们边走边喝。”喝醉的人,祁望不与她辩解,只哄她回去。
曲梦枝自饮几口,又道:“祁望,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吗?”
“什么日子?”他问她。
曲梦枝猛地驻足,拔高声音道:“你不是说你记得清清楚楚?为什么你还来问我?”
祁望蹙眉,却听她继续说道:“明天什么日子?明天是我曲家被灭的日子,是我父亲的死忌,是整个曲家岛的死忌,还有你的父母,你的妹妹……不记得了?为什么只有我记得?”
大喜的日子,所有人都在笑,连祁望都在笑,只有她在哭。十二年了,她背负血海深仇苟活于世,日日都是醉的,只有每年的这个时候,她才会清醒,清醒得记起铺天盖地的血与泪,她却无能为力。比起海神三爷,她更恨自己,年复一年……
远处的灯笼照在路口,隐隐约约的红光照不进远路,欢喜忽然被冻结。
祁望沉默。他十二年不敢饮酒,为的就是日日清醒,清醒记得发生过的所有事,卑微的童年、残酷的过去和这充满仇恨的十二年,唯独今日……他真的醉了。
“咳……”曲梦枝忽然背过身,扶着墙呕起。
他站着没动,冷眼瞧她。她吐完一茬,心里的怒气似乎已渲泄干净,倚着墙颓然转身。
“祁望,你爱上她了吧?她很迷人,对吗?连我都忍不住想亲近她。又嫉妒,又喜欢,真是矛盾。”海风吹得曲梦枝的头“突突”抽疼,醉意却似乎消散许多,她又说起霍锦骁,“把这些忘了,和她好好过日子,祁望,你可以有新的开始。”
“你觉得我可以?”祁望忽笑起,凉意自他唇角弥散。
她的话像兜头淋下的冰水,浇灭所有火焰,寒意侵进每寸骨头,锥心的疼。
“为什么不可以?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蛰伏东海十二年,为的不仅仅是报仇。哪怕你隐藏得再好,也改变不了你的野心。”曲梦枝扑上前,拽住他的手臂,“算我求你,放手吧,这条路太险,你带着她逍遥自在,天高海阔,岂非更痛快?”
他想成为东海霸主,想超越海神三爷,势必要付出更大的代价。当屠戮成为生命的一部分,善恶界限被抹去,他便不再是从前的祁望,这是比死亡更可怕的改变。
他会成为第二个三爷,成为他和她都深深憎恨的那个人。
“你要我放弃唾手可得的一切,就为了一个女人?”祁望将她的手缓缓拉开,“我在东海筹谋隐忍十二年,你说得没错,什么都可以改变,只有我的野心不会变。”
他彻底醒来。
霍锦骁什么身份?云谷的侠义之士,六省盟主魏东辞的师妹,朝廷派往东海的帮手,她为天下而来,心往光明,与他从来都不是同路人。她执善刃,他握恶剑,殊途难同。
“为你自己!”曲梦枝哑着嗓子低吼。
“够了!”他挥开她,眼如刀剑。
与其来日受困,不若当断则断。
浮生欢喜从来不属于他,他踏血路而来,归途必也是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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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才透出一丝朦胧薄光时,霍锦骁便从床上一骨碌爬起。
推开窗,屋外的天几乎无云,想来会是个好天气。
她不自觉笑开,胸口隐约雀跃,脸颊微烫。认真洗漱之后,她哼着小曲儿挑衣裳,不过看到自己寥寥无几的衣裳时,她又有些沮丧。
早知道应该多做几身漂亮衣裳。
挑无可挑,她拣了身颜色鲜亮的袄裙,上袄肩头的彩雀停梅刺绣很是灵动,她换好衣裳忍不住伸手抚过,不期然间却触及颈间红绳。
她的手一停,笑也淡了。
从颈间将红绳扯出,绳子上坠的玉佩落于掌心,带着她身体的热度。
水透的玉佩上“魏”字清晰可见,一笔一划都锋锐遒劲,她怔怔看了许久,一遍一遍抚过“魏”字,少年往事缓缓清晰,又渐渐模糊,最终沉入心底。
她轻轻垂下头,将玉从颈上脱下,用力握了片刻,收入随身小包里。
既然决定了,便清清楚楚的开始,莫叫过去再左右了他们的感情才好。
师兄,从此也只是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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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南岛码头前的山坡上有块风动石,只要是去码头就必然能瞧见,霍锦骁就坐在石头前面等祁望。昨日约好辰时末在这里碰面,地点还是她自己挑的,祁望问她为何不一同出祁宅,她矫情了一番,说怕人瞧见,被祁望笑了半天。
脚边放着五层食盒,早上她出门时并没撞见祁望,便去大厨房里要了些吃食,想着两人在船上可以吃,也免得……万一两人别扭起来无话可说,还能吃点东西缓解尴尬。
食盒里装的都是凉菜与干果,甜的有蜜渍梅子、玫瑰甘枣、松仁小饼,咸的有下酒的酥炒花生、椒盐腰果、酱牛肉、凉拌蛰头、五香肚丝……
里边还藏了一小坛状元红。
跟要去听大戏一样,霍锦骁想着想着笑出声来。
日头一寸寸爬上天空,冬日的寒意被阳光晒跑,只有海风刮得长发凌乱飞舞。她的头被晒得滚烫,人便往阴影里躲,可石荫却越来越小,她不得不蜷起脚缩进去,可怜兮兮地坐在石头缝里。
等得困了,她倚在石头上眯起觉,恍惚做了个梦,头重重一垂,她又醒来。日头已升得老高,她也不知是何时辰,但应该已过辰时。
霍锦骁等得口干舌躁,便将食盒打开,把状元红取出,一掌拍去泥封。酒香四溢,她忍不住饮了口,馋早顿被勾起。有酒无菜不欢,她索性把食盒里的小菜一碟碟取出,慢慢饮起酒来。
碟子一盘盘空了,酒坛也渐渐浅了,天上日头升到最高,石下阴影遮了头便顾不到脚,她将酒坛倒置,里面再也不出一滴酒。
霍锦骁笑笑,将所有东西收进食盒,往回走去。
祁望失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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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窗紧闭的屋子里光线黯淡,一片凌乱。
伏在书案上的人忽然惊醒,拢紧眉头迷茫地看整个房间,像不认识这个住了好多年的房间。脑中一片空白,头疼欲裂,祁望狠狠按上自己的太阳穴,打算站起,脚一动,却踢到椅边堆了满地的空酒坛子。
他想起他喝了整夜的酒,仿佛要将这十二年所缺的酒一次性都补上。胸口空空如也,什么都找不回来,像童年住的舟室,家徒四壁,只有风从缝隙间灌入,吹到人颤抖。
这样的放纵,十二年只这一回,因为霍锦骁。
烈酒似她眉眼,既能醉人,又能让人痛苦。
“砰——”
他重重推开房门,阳光灼灼而来,刺得他眼涩。祁望将眼一闭,旋即睁开。
瞧这天色,已过正午,他晚了一个多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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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点已过,大厨房里人不多,温柔抱着酥酥站在饭堂里哄着,两个仆妇一边麻溜地收拾桌面,一边与她小声聊天。这几天宋大娘没空,温柔便来大厨房帮忙照看。
正有一茬没一茬地说着话,外头忽进来个人。
“祁爷?你怎么来了?”温柔见着来人很是诧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