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日的战争(全四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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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村子的跃进(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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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年过的略有忐忑,老旦的心里埋下了不安的种子。有盼的长大令他有新的担忧,倒不是他对自己的挑战,而是他对自己历史的怀疑。也许留在部队是对的,他开始会这样想。

村委会的选举看似隆重,弄得煞有介事,乡里来的领导还列席监督,但储县长提前来的一个电话决定了结果。他说已经和乡里打了招呼,你是当然的书记,有关领导已经和郭铁头沟通过,他不会和你争。

老旦为此颇感惶恐,如此公然的抢位,郭铁头如何能压得住气?他忙拎着酒上门去,希望能解释些什么。郭铁头却表现得十分宽宏,“领导们不说我也选你,你还不好意思?俺早说过了,这位子就是你的”

老旦稳妥地当了村书记,郭铁头是村长,谢国崖挤去做了民兵连长,谢老桂代替翠儿做了青年团书记,翠儿改作了妇女主任,袁白先生也被抬出来,做了村小的校长。村民们对此非常满意,互助组在春天大显威力,各家各户干得觉得板子村龙腾虎跃的日子来临了。

盛夏的一天下午,广播里的女高音喊道:朝鲜停战了!

大白天听到这个消息,村民们在地里蹦起来。而老旦却一肚子担忧,就这么停了?不往南打了?儿子呢?怎么没有写信说呢?他掐着指头算计,双方签署了停战协议,驻守防线的部队就要撤回国内了,从准备到动身,个把月的时间够了。这既然已经不是秘密,有根一定会写回信来,就是他没这时间,李好安这懂事的老弟也会有个电话回来,怎么就悄无声息了呢?

他立刻去打了储县长的电话,储县长说得支支吾吾,告诉他上个月就有了些消息,只是一直在核实,既然老旦来了电话,他便如实告知:有根所在的340团参加了白马山战役,战役失利了,38军没能攻下白马山,伤亡很大,撤出了战斗,但是阵亡和受伤战士的名单里并没有谢有根,但是有李好安,他阵亡了。

“那有根,确定参加了战役吗?”老旦感到一阵发晕。

“确定参加了,他还签了血书表决心。”储县长声音凝重,“老战友啊,你知道,战场上什么事都有,有根现在的状况是失踪,可能与部队失散,藏去朝鲜老乡家里了。”

“都这么久了。”老旦否定了这个看法。“也有可能是被俘了。”

“是,有这可能。”储县长痛快地说,“如果是这样,朝鲜已经停战,双方会大批交换战俘,那时候就清楚了。”

老旦语咽,双耳轰鸣,断臂处丝丝疼痛,储县长又说:“老旦你别太担心,你命大,你儿子也差不了。对了,昨天省军区政治处来了个电话,问你的电话,说你的一个老首长要来看你,他没说名字。”

当肖道成和阿凤身着笔挺的军服出现在面前时,老旦惊喜异常,他们的身后是满头伤痕却依然孔武的陈岩彬,以及一身中山装的储县长。老旦从屋里蹦出来,伸出单臂扑向他们。

“你个死老旦!躲在这里作威作福哪!”肖道成大笑起来,扯动了眼角的泪花。阿凤在他旁边捂着嘴,那眼也是湿了。

“老旦你个球的!老子在医院就不知道你的下落了,醒了之后就说你转回后方了,人跑了两个信儿都不留?也不回东北医院去看看老子,你个没良心的东西!”陈岩斌一脸怒容,一副要打人的样。

老旦激动地颤抖起来。昨晚和翠儿彻夜未眠,绷了一宿的担心和难过此刻崩塌,他向肖道成和阿凤敬了礼,就抱着陈岩斌呜呜地哭起来。陈岩斌一下子就软了,二人抱在一起,像一对失散多年的苦孩子。

“你们俩那时候都在医院里躺着,只不过陈营长在平壤的医院,老旦却在吉林的医院,后来老旦血液感染,转回了北京的医院才保住命,阎王爷都饶了他,你陈团长还不饶了他?”阿凤在一旁说。她已经擦了泪,一切依然好看,周身却多了“师长夫人”的样。

“还有什么比老战友团聚更让人高兴的事啊。”储县长也带了泪。

“老旦啊,陈营长是特意来找你的,无意中和我们会和了。你小子运气好,要不谁愿意坐车五个钟头来看你?”肖道成拍着老旦的肩膀,看着他空荡的一只袖管,脸色微变,“当时得知你负了重伤,很想去看你,但忙于军务,实在走不开,今天就算补救,我可给你带来了不少好酒。”

“肖师长,老旦好想你们啊。”老旦收敛了泪,心情好起来。

几位军官是坐车来的。听闻这竟是一位师长,全村百姓炸了锅。村路上挤满了人。郭铁头和谢国崖自然也被炸出来,尤其是郭铁头,听说肖道成和陈涛师长搭档很久,那可是他的老相识。郭铁头带村委会跑前跑后地张罗,想在食堂里招待这几位,却被阿凤几句话拦住了,理由很充分,因为还有部队给老旦下达的通知。

家里的炕头坐着这几位,老旦觉得像做梦,阿凤觉得心惊胆战。老旦出于惊喜和安慰,阿凤却是害怕和恐慌。几句话聊开,得知肖道成已经出任河南军区参谋长兼政治部主任。因为朝鲜战争,渡海战役无限期搁置,肖道成便过来了。陈涛师长去了济南军区,他们俩在十年的时间里第一次分开。河南军区将在明年升级,很多事需要人手。阿凤目前在政工部门做事。

老旦惊讶于这样的变化,颇为意外,却又觉得在情理之中,他隐约知道肖道成带来的通知是什么了。司机战士从车上搬来了酒,一箱子竟然都是茅台。阿凤脱了军装,穿着衬衫要帮翠儿下厨,被翠儿推回了炕上。老旦不大敢看她们的谦让,怕自己这一只眼被人看出问题。这场景比梦还令他紧张,他从未经过这样的状况,像被两支敌军夹在无路可走的峡谷之中。陈岩斌是绝顶聪明的妖怪,看老旦的眼神里似乎已明白三分,这家伙便开始了最拿手的表演,倒酒,端菜,斟酒,敬酒,嘲笑老旦这只独眼,揪着他那只空的袖管故意挖苦。

“这家伙,少了这么多零件,酒量倒见长。”陈岩斌拍着老旦的肩膀说。

“肺少了一片,胃就来劲了,趁机扩大根据地了,你就是能咋呼,真喝你不行。”老旦嘿嘿地说。

“老旦,说几句正经的,你也知道我来河南军区的原因,军区缺人,我们需要你的帮助。”肖道成说。

“肖师长,谢谢你抬举,可是,再缺人,军区也不缺俺这样废的?”老旦微笑着低头看那酒杯,滑在杯边儿的手微微地抖,他还是习惯称之为师长。

“你这话我不爱听。”肖道成顿下了杯子。“你就是两只眼两只胳膊都没了,也不是废人,而且你误会我了。

“老旦你先听肖师长说。”陈岩斌给他们倒着酒说。

“就是,老战友你喝多了?”储县长一脸红光地揶揄道。

“老旦,有些事你确实做不了,但有些事你可以做得很好。抗美援朝这几年里,牺牲的河南士兵有一万多人,失踪的也有一千多,包括你的儿子谢有根。”肖道成根本不像喝了酒,眼神里幽幽的。“来之前就知道了有根的情况,他至今还没下落,这是阿凤梳理出来的,有根在登记簿上写了你的名字,说你是他的父亲。”

“唉,俺的傻儿子呀。”老旦被他这话一戳,那一只眼就湿了起来。

“对老旦,对这一万多牺牲的河南战士的家属的抚恤工作已经开展,对失踪战士的家属安抚也马上要开始。”阿凤说着,给老旦披了件单衣,“老肖说得有一个能镇得住的人来负责这件事,我们第一个都想到了你。”

老旦看了他们一眼,心里五味杂陈,说不清是什么。“俺的孩子都没回来,俺去干这个就怕。

“老旦,你是老兵,什么都经历过,成千上万的家庭,都在战争后经历着痛苦,有根只是战时失踪,还有希望能找到,而那些已经牺牲的,这些军属只能等来痛苦和眼泪。稳定军属的情绪,让他们明白这些牺牲的意义,同时把这些事安排的妥当,才能力保河南省社会主义建设的稳定,保证大家继续拥护我们的党和政府。”肖道成诚恳地说,握住了老旦的手,“老旦啊,我和阿凤特意跑来这么一趟,你这尊佛可不能不给面子。”

老旦听这话太重,跳下了炕要敬礼,“师长你!”

肖道成一把将他拉了回来,按住了他的胳膊,“我给你个选择,第一,重回部队编制,到河南军区任职,和阿凤一起负责这个事情,如果你愿意,全家搬去郑州,在军区和我们住邻居;第二,不回部队编制,以退伍军官和光荣军属双重身份给军区帮忙,条件你提,工资我们从军区发到县里,再从县里让储县长转给你。

“这个,我想想。”老旦并未表露出惊喜。这或和肖道成估计的不同,他看了阿凤一眼,又说:“老旦,你先想想,反正我到了河南,就算你不干,没事也要去找我喝喝酒的。”

“县里安排这个没问题,关于军人安置,县里有个临时办公室,老旦可以把关系安排在这里。”储县长说,他不胜酒力,是喝的最少的。

“我明天也要回军区了,从朝鲜回来,38军换了一茬。要做的事真不少,老旦,你可别埋怨我不会来看你,你两条腿还是全乎的,有空你也可以来看我。”陈岩斌瘪着嘴说。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就不去看你,憋死你!”老旦给他们有满上杯,见翠儿走了过来,便让她也敬几位首长一杯。

“首长们这么大远来看你,你就多喝点儿,我那点子酒,喝下去别给你丢人。”翠儿说着,还是给大家一一敬了。

“我们师长想请老旦再度出山呢,嫂子你也劝劝老旦,你们全家搬去河南军区,那是大城市,更重要的是,离我还近那。”陈岩斌嬉皮笑脸道。

阿凤也跟这添了一句:“是呀翠儿,到了那边,孩子上学还方便些呢。”

翠儿却脸色微变,放下杯,挤着笑说:“各位首长的好意,俺家老旦可能只能心领了,他好容易踏实在炕头上,哪都不想去了。

老旦咂了下嘴,眉头拧出不快,肖道成立刻说:“翠儿别担心,就是给老旦个建议,去不去你们商量着定。不说这个了,老旦,我带来的酒怎么样?酒是司令员送的,我一瓶都没舍得喝,都给你拿来了。

“老旦啊,今天咱俩难得凑到一块儿,肖师长和阿凤也在,这就更难得,想你我并肩战斗多少次,好赖咱还能在这喝酒,王皓和其他同志们就没这机会了。”陈岩斌突然换了话题,赶走了桌上的尴尬。“今天咱们喝个痛快,也给他们送点儿去,我看了老皇历,今天适合祭奠,带我们去村口烧点纸,洒点酒,让同志们也能收得到,成不?”

“那哪有个不成,你有这个心,俺谢你还来不及。”老旦唤来翠儿,“你去找铁头来,让他想办法弄点黄纸,啊呀,要祭奠的人可不少哩。”老旦穿上单衣下了地。储县长上来搀着他,老旦挣了一下没开,就让他搀着了。酒上了头,还真觉得有点站不住。

乘着酒意,他们拎着酒瓶,迈着蹒跚的步子走向村口的大槐树。虽然秋凉未至,但夜半的村口凉意袭人,大槐树的枝叶被半夜的瞎风吹得狂摆,哗啦啦的像把破烂扇子。月亮是一根细细的牙,微弱的光披在村口,灰蒙如沉睡的眼。而远方并不可见,黑静如老旦梦里的阴间。

几人在树下站定,抽着烟等来了翠儿和郭铁头。他们带来全村收集来的黄纸。“有日子没烧过纸了。”老旦说着,用火柴点起一张。从炕头找来的黄纸有些发潮,那火苗小得可怜,一副将要被风扼杀的样子。陈岩彬低头喷了口酒,火苗变成火焰腾跃起来,差点烧了老旦的眉毛。

“你个球不长眼的!老子已经被汽油弹烧怕了,你还要烧老子么?”老旦怒道,赶忙又添了一卷纸。陈岩斌没说话,拿过一把纸点燃了,在他的手里烧起来了,他把烧着的纸分给肖道成,分给储县长和郭铁头,还分给了翠儿和阿凤。

“老旦,你我认识这几年里,牺牲了多少同志呀。”陈岩斌瞪着手里的火焰,眼中晶亮。

“还有很多弟兄呀。”老旦说。

“还有很多朋友啊。”肖道成说。

“还有很多乡亲呀。”翠儿哽咽起来。

阿凤便说:“还有很多亲人。”

就在火苗要烧到他的手掌时,陈岩斌猛然将它们抛向天空,伴随着一声哭喊:“同志们收着啊!”

燃烧的黄纸瞬间吹散,仿佛黑暗里爆开的烟花,火星们像有了生命,扑向漆黑的夜空。而这生命太过短暂,瞬间就暗淡下去。于是大家手里的纸也撒了出去,整个村口一下子光芒四散,灿烂如激烈的战场。

“同志们,肖道成给你们烧纸了。”

“同志们啊,弟兄们啊,老旦给你们送酒来了,送酒来了。老乡!二子!高团长!黄老倌子!杨铁筠兄弟!王立疆兄弟!陈玉茗兄弟!铜头兄弟!大薛兄弟!王皓兄弟!北万兄弟你们都听见了么?俺老旦来给你们送酒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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