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恐吓显然无用,四个月后,有盼给村子捎来口信,问有根是不是回家了?老旦一惊,觉得很不对劲,便想法打电话去了学校。学校也已经发现,有根不见了。这小子只带了衣服鞋子,没跟任何人打招呼便走了。众人忙四处询问,却毫无头绪,又过了两天,有盼收到了有根的信,一张纸上只有五个字:哥参军去了。
老旦傻了眼,愣了片刻,立刻打电话问县征兵办,没多久消息回来,还是38军。老旦骂着娘,找到在县里办事的郭铁头,叫他弄来一辆车,二人连夜赶去了38军驻地。
“谢有根满了16岁,符合报名条件。各部队在轮战,前线兵员需要补充,部队对新兵是欢迎的。”一个干部说。
“他哪里满16岁了,还差多半年呢。”老旦咬牙道。“学校给出证明了么?一张纸都没有,你们就听一个娃说的?”
“老团长,15岁也是可以的。”旁边一个帮腔说。老旦瞪了他一眼,没甚话说。
“全国各省都在补充兵员,年轻的不少,咱们地区的反倒不多,落后了。”干部拿起一个登记簿,厚厚的,作势翻起来。
“朝鲜不比国内,没练过的新兵娃子去了是送死。河南老兵多,俺不成了还有别人,怎就轮到毛没长全的娃子去送死?”老旦说完咳起来,郭铁头就在他背后拍,细声说:“别急,别急。”郭铁头问干部:“谢有根现在在哪里?”
“补充连几天前开拔,都到吉林练兵去了。”帮腔的一副不以为然的样说。
“他在哪个师哪个团哪个营?营长是谁?俺给营里打个电话。”老旦气呼呼道。“你们让俺这小子回来,缺人用,老子再去就是了。”
“老团长。”干部站了起来,“这不合适吧。你是英雄,也是党员,开这个头怕是不好。”
“好不好俺们自己说了算,关你们啥事?一个战斗英雄,连给儿子在的部队打个电话都不行?”郭铁头倒是气壮起来,摆出了好久不用的领导派头。
打了十几遍后,电话终于通了。是某团办公室的电话,对方口气警觉,但听闻老旦是113师的战斗英雄,便叫来了一位副团长。副团长言语客气,口风却不松,并不告诉部队的具体番号,却问老旦有几个儿子,是不是反对儿子参军?老旦憋得一脸汗,犹豫半天,郭铁头的手在背后摸着。老旦终于说,不是反对,只是想和儿子说说话,叮嘱一些经验。副团长嗯了片刻,让人查到了有根在的连队,没多久,电话转了过去,接电话的人声音温和,听着耳熟。
“是老旦团长?”对方突然问。
“是。”老旦诧异道。
“俺是李好安。”
“好安?”老旦一愣。“你怎么回了部队?怎的?在这儿?”
“恩,老家那边也征兵,俺在村里没意思,打了那么多年游击,想到部队里走走,拎个包袱就来了,现为114师340团,补缺做一个连长。”李好安说的该是实话。没等老旦问话,他又说:“俺昨天才撞见有根,他本来在别的连,俺问了问情况,就想办法把他要到我身边儿了。部队集训忙,俺还没抽出空告诉你。”
听李好安说完,老旦掂量着字句,低声说:“好安,朝鲜不比河南,不是一种仗。”
“俺懂,你放心,俺会护着有根儿的。”听老旦没应话,他又说:“听说前线没那么激烈了,和你们那时候不一样了,首长们说从北到南,一推就完,敌人挡不住我们的。”
“能叫来有根和俺说两句不?”老旦咬着嘴唇说。
“不行,他们今早都去山里训练了,俺下午进去,你有啥话,俺带给他。”
老旦眼里陡然起了一抹酸楚,眨了几下竟然有货。他忙吸了几口气,又咽了唾沫,说:“晓得了,还有啥?”李好安又问。电话里传来军号的声音,是集结号。
“老弟你也保重吧。”老旦说。
“俺晓得了,你放心,问嫂子好。”李好安说,他的语气始终平淡,像就在隔着墙头说话。
放下电话,老旦看着郭铁头。郭铁头愣着眉毛,半张着嘴。“有根和好安在一块,真是巧了。”
“好安?这个下兜齿王八蛋,去那边也不和俺说一声?”郭铁头拧起了眉头,掏出烟恶恨恨地点燃了。
“有他护着,俺踏实了点。”老旦说着点头,好像真的相信自己的话一样。
“娘了个逼的,他都去了。”郭铁头说罢,将两口就抽完的烟在手里拧碎了。老旦看着郭铁头,拍了拍他的背。
“唉,乡里通知了,俺还是回村里去,就是没说具体任命,但俺听到了消息,就咱俩,一个村长,一个书记。”郭铁头扭过脸来,一脸深意。
“那书记肯定是你,带头割麦子的事俺可干不了。”老旦忙说。
“走吧,咱回村子去吧。”郭铁头说完,拉着老旦就走。老旦看他一脸的怨,说不出好听的话,就说:“好安说了,从北到南,一推就完,你就是去了,也赶不上啥了。”
村口的喇叭捷报频传,志愿军天天进攻,鬼子们狼狈南逃。志愿军占领了南朝鲜的首都汉城,这是攻占了敌人的首都啊,听喇叭里说,中国人有几百年没干过这事了,一些志愿军的前线首长们好像都回东北去看戏了。老旦再没有李好安和有根的消息,只能每天到村口听喇叭,或是听郭铁头打听回来的一些小道消息。老旦对我方的伤亡数字非常关注,但是没有,除了歼敌几百几千的,没有任何我方的损失消息。在村口听喇叭的村民越来越少,和老旦聊此事的也寥寥无几。这一天,喇叭没说朝鲜的事,老旦愣愣地看着那站满乌鸦的铁家伙,不祥之感令旧伤隐隐作痛。
在忧虑的等待里,老旦等来了县党委和五反办公室的一纸通知,让他到县革命办公室报道,训练民兵和公安,指导反特工作。这是郭铁头梦寐以求的差使,而他只期望能在乡里干就已经满足。老旦接到的命令,再一次在板子村掀起波澜,也让郭铁头新添了恼火。
“唉,还是你底子硬气,说上天就上天。”郭铁头说。
“这叫啥上天?又不是打鬼子?”老旦并不喜欢这个差事,面对未知的敌人,他并无应对的经验。
“这比打鬼子舒服十倍。”郭铁头挥了下拳头。
“那你多教教俺,啥是坏特务?又咋对付反革命?他们有枪么?”
训练民兵是举手之劳,老旦不用动手指头,就已经把这些年轻人调教的有模有样。他显赫的传说令人肃然起敬,吓人的样子不怒自威。他指导的小分队作战方法行之有效,制服和捆绑的办法简单易懂。民兵和公安们学会了他这一套,去抓特务效率奇高,威武有力。储县长为此宴请了老旦,席上一聊,竟也是38军的,只不过岁数稍大,负责对铁路运输部队的后勤补给工作,并没有和鬼子开过火,好容易见到一架鬼子飞机俯冲,还是个侦察机。但这也弥足珍贵,一场大酒,两位战友喝成了兄弟。储县长让老旦多来县里讲他的英勇事迹,并邀请他出席反革命公审大会。
在主席台上一坐,老旦吃了一惊,被按跪在台前的反革命、特务和坏分子竟有十多个,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脖子上插着吓人的牌子,用黑墨写着他们的名字。老旦要过特务名录,上面列着每个人的罪状。一眼扫去,有潜伏的国民党特务,有破坏生产机器的坏家伙,有侮辱毛主席的旧书匠,还有拒不加入志愿军的国民党残余。老但看得手心出汗,便在那一排人里找这个国民党残余。他很容易便找到了,这个人被捆的最结实,人也强壮,麻花捆都要把背勒折了,他却死活不低头。
“这个人为什么不参加志愿军?”他问旁边的储县长。
“这个呀,情况比较复杂,他不像你,在淮海被俘后,他没有留在部队,直接回了家。几年前征兵,征兵办给他发了文件,他非但不积极,还故意自伤,把左手弄伤了。镇反开始后他也不检讨,还干扰后续的征兵工作,传播消极的观点。这样顽固不化的,毙了他不冤。”储县长做了个开枪的姿势。
“毙了?”老旦惊道,“这就毙了?”
“那你以为咋的?不毙了开这会干吗?”储县长也是一脸惊愕。“有人故意给朝鲜战场的急救包里掺东西,很多战士被感染死了,中央这才下令开展运动的。”
“这么多人,都是要毙了的?”老旦指着下面这一排说。
“那当然,都是经过批准的,也验明正身了。这些都是罪大恶极的,还有几十个关起来的。”储县长撸了下袖子,“杀掉这一大批坏分子,国家安定,前线才有保障呢。”
宣判开始了,一个个特务坏分子被推到中间,念一个就用红墨在名字上画个叉,再推向不远处的敞篷卡车。台下的群众欢呼着,叫好着,愤怒的声音席卷会场。老旦盯着那个不低头的家伙,只见他脖颈子上血红的勒痕,却始终看不到他的正脸。
“老团长,一会儿枪毙反革命坏分子,你能不能现场指导我们一下?你知道,我们这批新公安的经验不够。”公安队长走到老旦身边,一脸真诚地说。
老旦犹豫着要摆手,储县长一把按住了,“你不指导谁指导?那么多群众看着,咱要把这个当政治任务,务必完成的严丝合缝,这样才有效果嘛。走走走,一起去刑场。”
刑场其实是一条小河边,干旱令它沙滩尽露,踩下去松软难行,窄窄的河水不没脚踝,好像明天就要干了似的。河道两岸站满了人,密得狗都挤不下。老旦随公安队走到行刑地点,胡乱挑了地点,见行刑的公安拿的都是原来日军的三八大盖,他皱了下眉,又不好说什么。
“按照以往的做法,都是犯人排一列一起行刑,今天人太多,又有政治宣传的作用,省里指示要一个个来,还有几位记者同志来拍照片呢。”公安队长兴奋地说,“老团长你看怎么来?是打一个拉走一个,还是都打完了再全拉走?”
“这个,你们看着办吧,俺不懂。”老旦夹着脖子说。“就是,排后面的让他们别看,受不了的。”
公安队长去安排了,十多个人背对行刑地点跪成一片,准备挑第一个执行。两个公安揪起来一个,弱不禁风的样子。他被拎起来的时候,两岸的群众发出雷鸣般的欢呼,他几乎是被拖过去的,哭得稀里哗啦,裤腿里淋漓出不绝的屎尿。这肮脏的场面让两个公安很意外,不由得扔了他躲开半步。他一下子蜷在地上,抖成一团稀烂的泥。群众们的声潮又一下子弱了,他那撕心裂肺的哭喊便响彻了河谷。
当公安又要把他拎起来时,跪在那一片里的“国民党残余”突然站了起来,,扭身走向行刑的地点。几个公安吓了一跳,纷纷对他举枪,而他根本不在乎,挺着胸走过七八只枪口,走过那个吓成一团的人。他在行刑点站定,转着圈看了一眼,慢慢跪下了。
两岸哗声顿起,公安们面面相觑。老旦看着那人迈步的样子,知道这不是个怕死的人。
“气焰嚣张,这时候不怕死,早干什么了?”储县长恶狠狠指着那人说。“快点执行!打掉他的气焰。”
公安队长得令,指了一个公安战士,战士便端着枪走过去,在那人身后五步站定,拉枪栓,端枪,瞄准,两岸猛然寂静,老旦听见自己的心砰砰乱跳,那个人宽阔的背影和头型,很像强壮的二子。
刺耳的枪声响过,全场都是一震,那人的头边掠起一片血雾,他身子一晃,却没有倒,继续绷直了脊梁,他的一只耳朵被打飞,血哗哗地流出来。在两岸的惊叫里,他竟然回头看了一眼。那一眼带足了一个老兵的仇恨与决然,也带着十足的蔑视。老旦熟悉这种眼神,他默默叹了口气,低头不语。
“干什么?打准点呀!”公安队长冲那战士叫道。战士的脸红起来,手抖中浑身局促。老旦心里难受,看得更难受,他快步走向前去,到了战士身边,低声说:“枪口压住,打头,指着他的脖颈子,记着,呼气的时候开枪,胳膊别那么紧。”
战士惶然点了点头,照着操作,第二枪正中那人的后脑勺,他应声扑倒,砸起一抹沙尘,血倾倒进小河里,那壮观的红扩散起来,又让两岸的人发出惊叹的呼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