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旦这一走,翠儿比他第一次被抓走后更为担忧,一周里,她夜夜无眠。她恨死了这个世界,也恨死了郭铁头。
但这是“光荣”的走,翠儿只能在夜里流泪,白天还要装出欢笑,承接众乡亲们的热情。朝鲜的战争,翠儿只在喇叭里知道些许,大多是胜利的捷报,说志愿军已经将敌人赶向南边,就快过了“三八县”。翠儿不知道“三八县”是什么县,只知道这是个重要的地方,过了那里,老旦大约就可以回来了。
喇叭里每天“雄赳赳,气昂昂”的,乡亲们按它发声儿的时间围聚在下面,或蹲或站地听着。他们热切地讨论,说伟大的毛主席真了不起,把美国鬼子打得落花流水,当年国民党要是有这本事,日本鬼子怎能嚣张八年?翠儿听得别扭,远远地拉着孩子站着。郭铁头是细心的,他过来安慰翠儿,老旦已经是团长,不会冲锋在前的,他一定会安全回来的。
“他在村里,你一天都不安生对吧?”翠儿冷冷地说。
“翠儿,你冤枉俺了。”郭铁头一脸正色,“俺不是啥好人,但是俺不干算计同志的事。”
翠儿从他的话听出蹊跷,但不想和他掰扯。他从郭铁头这里验证了喇叭里战情的判断,那战斗打得狠,死人多,不是郭铁头他们打的那种小战斗,而是漫山遍野几十万人的交锋。“老旦是个命大的。”她说。郭铁头点头称是,说老旦不只是命大的,还是个有福的。说完他又叹了口气。翠儿知道他其实也是想去朝鲜的,这个村子里容不下他的野心。
李好安也申请回部队,却还没获批准,他突然要回老家,大家都去送行。乡亲们舍不得这个好人,好多女人还巴望着他。村委会舍不得这个好帮手,他做什么事都有板有眼,沉默寡言里,却是最讲本分的一个。他此去八成就不回来了,因此他建议郭铁头,让村委会接管他的地和房子。郭铁头十分大度,说这一切为他保留,等他确定不回来了再说。
翠儿带着孩子们去看李好安,她真心感激这个守口如瓶的人。他几乎知道自己一切的秘密,却从不见谣言在村里长出,那么多个夜晚,他就一个人守在自己黑黑的房子里,也不知他想不想女人。翠儿本想在家里给他做顿好饭,又恐闲话,拉上村委会一起,又怕话说不到。这一日他让有根去招呼了,中午就带着吃喝上了门。
李好安依然憨厚地笑着,收拾好的包袱堆在门口。翠儿拿来两双亲手做的布鞋,他高兴地收下了。
“老旦走了一个多月了呢。”他说。
“是啊,一个多月了,像走了两年似的。”翠儿说。
“把敌人打过三八线了,就快回来了。”李好安说。
“都到了三八线,为啥还要打?”翠儿问。
“要打出个输赢呢。”李好安挠头。“打仗都这样,那条线啥也不是。”
“那要打到啥时候?”翠儿再问。李好安却只摇了摇头。“不晓得毛主席想的,咱哪里猜得到。”
二人沉默了一阵,孩子们馋着桌上的菜,李好安便给他们夹菜,换了话题。“老旦再回来,官儿可就更大了。”
翠儿一晒道:“那有啥用?俺才不稀罕。”
李好安也笑,说:“就是,没啥稀罕。”他吃了几口菜,欲言又止。
翠儿见了,便问:“兄弟你有啥说的,告诉俺。”
李好安放下筷子,呆坐片刻,给两个孩子夹了鸡腿,让他们去外面吃。待孩子去了,李好安说:“翠儿,你要当心郭铁头。”
翠儿一愣,没说话。“我跟他这么些年,最了解他。”
“嗯,俺晓得,又不和他争什么。”翠儿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李好安抬起头来,眼里带着恐惧。“你还记得刀哥吗?”
翠儿点头,心里浮起那害怕的日子。“刀哥是被郭铁头弄死的。”李好安说。
“啊?”翠儿一惊,“他不是在俺们村儿奸淫百姓,被组织处分,让郭铁头处死他吗?”
“刀哥坏归坏,没干这事儿,是他一个半道收来的土匪手下干的,郭铁头向组织汇报,栽赃给了刀哥,刀哥是个张狂的,不怎么给组织上贡,也不给区委首长面子。郭铁头看准了这事,上下就把刀哥做掉了。”
翠儿大惊,手脚冰凉起来。“俺记得你说过,刀哥不是你们活埋的吗?你知道咋了不说?”
李好安皱起眉头说:“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前一阵到县里办事,县委政治部有个老乡说的。这事不出奇,我当时心里打鼓,刀哥他们几个被活埋的时候,舌头都是被割掉的。”
翠儿咬着嘴唇,想起郭铁头曾经那副阴冷的脸。“你跟了他这么多年,他对你如何?”
“对我不错,该给的都给,不给的我也不争,他知道我嘴严。”李好安摇了摇头,“后来还有一件事儿,俺还没和你说。”
“啥事儿?”翠儿又是一惊。
“打咱村子炮楼之前,除了让你说服了汉奸刘,郭铁头还悄悄买通了刘队长,就是汉奸刘手下的队长。告诉他动手的时候占炮楼,抓住田中,而且弄死汉奸刘。”
翠儿的手抖起来,浑身针刺一样麻起来。“他做的双手段,让你下毒,让刘队长带人弄死汉奸刘,捉住田中给他邀功。他答应刘队长,事情成了之后,让刘队长当村长,或者书记。”
“那他干吗还要炸了炮楼,还要把刘队长他们都弄死?”翠儿叫道。
“郭铁头才不会给刘队长算数,就是利用他们里应外合,炮楼占了,鬼子腹背受敌,打起来就容易多了。后来区委决定整个区大队参与战斗,还调来了十几门炮。郭铁头明明看到炮楼挑起来马灯了,鬼子也向炮楼射击,却下令炮队对着炮楼猛打,而且让我去点了埋在炮楼下的炸药。他就是要弄死所有的人,所有知道他底细的,都弄死。就是汉奸刘不被鬼子杀了,也会死在刘队长手里,死不在刘队长手里,也会被他枪毙的。让你给鬼子下毒这事,早晚是他一个心病,这事干得损,也害了村里百姓,被组织知道了,早晚影响他的前途。村子里都以为是汉奸刘干的,这事掩下去了,因为我不会说,你也不会说,知道这事的人都死了。”
李好安说的紧起来,喝了口水。“我听说了,汉奸刘临死前把这事全揽在自个身上。这人也是条汉子,这是护着你呢。”
翠儿流下泪来,想起把刀扎进汉奸刘身体时的痛苦。“翠儿,这事儿郭铁头不提,你永远不要提,也别让老旦知道。不是为重大的事儿,郭铁头也不会拿这事儿来对付你,算计你,威胁你。但是如果到了什么要命的关头,你要把这事儿告诉老旦。你男人顶天立地的,知道了原委,郭铁头是干不过他的。”
“既如此,你为啥不向组织反应郭铁头?”翠儿不解道。
“一来没证据,说了也要调查,调查不清,我会倒霉。二来我跟了他这么多年,他对我不薄,只要他没有害我,我于心不忍。但这人的品行我是知道了,他变不好,只是现在藏起来了。”李好安说完站起身来,走了几步又坐下了。
“这个畜生呀。”翠儿掩面道。
“翠儿,我要走了。这些话一直想和你说。”李好安的脸红起来。“老旦要是没回来,我就想?娶了你,你愿不愿意,我是想说的老旦回来了,我见了,那可是一条汉子,是个好人,我就不提我这茬儿了,老旦要是再回来,你要为他提防着郭铁头,他是个什么事都做得出的。”
翠儿也脸红了,原来他真的想过。
“老旦去抗美援朝了,郭铁头做梦都想,他心里不知道多恨呢。郭铁头在区里睡了别人的老婆,本来要坐牢的,就是因为当年他和区里领导一起做掉刀哥的事儿,负责的人才保了他,没有治他的罪。老旦要是一身军功回来,郭铁头盖不住他,但是一定会找机会害他,害你们全家。”李好安说罢,长出了一口气。“我家里早就没人了,我离开板子村,归根到底是想躲开郭铁头,和他总在一起,不踏实。”
翠儿听得脑袋轰响,她抓住了李好安的手。“你的心俺知道了,俺全家谢谢你了。可是,就拿郭铁头没办法了吗?这一个村子住的,抬头能见,低头也能见,对俺们家看上去还不错的,可怎么处?怎么防?”
李好安也握住她,说:“没有事儿,就不用防,他好他的,你受你的;但有事儿的时候你就要防,知道他的脾性,你们就要多个心。”
翠儿点了点头。李好安说的,他全信。
李好安捏了捏她的手,放开了,说:“翠儿,你是好女人,我没福气。我是希望你全家好,这才要说的。”
“别这么说,俺们村儿好多女子惦记你呢。”翠儿笑了笑。“你说的俺记下了,会和老旦说的。”
“不用和老旦说详细,怕他转不开,很多事儿只能你知道,说出来还遭误会,翠儿你懂么?”李好安说。
翠儿立刻懂了,忙点头称是,这些事说出来,会把那些秘密和过往拔带出来。让老旦要知道提防此人,却还不能告诉他曾经的事儿。李好安这份心,翠儿真是感动了。
“老家要没啥呆头,你再回来。老旦回来之后,咱走得近一点儿。”翠儿说。
“嗯,记下了。”李好安说。“有根已经长大了,越长越像他爹了。”
“是啊,越长越像他爹了,一眨眼,这就十六岁了。”翠儿说。看着屋外蹦跳的有盼和木愣坐在凳子上的有根,就觉得力量又渐渐升起来了。
郭铁头设了欢送酒,屋子里挤下一堆,乡亲们也都来了,这家给双棉袜子,那家给个小镜子的,也装了一小筐东西。李好安感动的下巴更长,却说不出热辣的话。郭铁头埋怨翠儿,说翠儿没有给他找下媳妇,害得他好兄弟待不下去。翠儿只能哂笑,开玩笑说只要好安提出来,她现在就上门去说亲。
谢国崖又买来了酒,破天荒买了些肉,说李好安帮着补好了他的房子院,一口水都没喝他的。这是实话,大家也多有这样的感动,李好安待的时间不长,人望却在村里如日中天。翠儿猛然想到,这也应该是他担心郭铁头害他的原因吧。她不由得观着郭铁头的脸,琢磨着他的眼。在那一堆堆笑的背后,他会在低头点烟或者放杯攒眉的时候,冷不丁地透出一抹翠儿曾经熟悉的杀气。
“这是个好人呐,就是下巴太长了。”望着李好安马车上远去的影儿,郭春家的寡妇对大伙说。
翠儿有些怅然,觉得他像离去的老旦。她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愧,想回身去找两个孩子,却看见一个小旋风从远处卷卷而来,开始细细的像个漏斗,卷着卷着,黄土和雪沫子就增厚了,等到卷到村口,它已经变作鬼子曾经的炮楼粗细,却直插上天,发出鬼怪一样的声音。冬天的龙卷子并不常见,更何况这么大的。乡亲们咿呀一声退回树下,却不舍得离开。大伙看到一队觅食的野鸡被卷上了天,他们惊讶地叫着,猜测它们会不会飞到王母娘娘那里去。翠儿看着这奇怪的东西,觉得眼熟。龙卷里裹挟得神秘起来,飞沙走石中,隐约有飘忽的人影,而透出它的声音更是可怖。飞到眼前,很多人便说听见了哭号的声音。大家害怕地向后退去。郭铁头紧张地站在树下,眼都不眨地瞪着那风,飞沙打在他的棉帽子上吧啦吧啦地响,他却没有跑开的意思。那风越盘越紧,越转越大,声音也越来越狠。就在它像要吞没了郭铁头的时候,却猛然撞进了大槐树,被枝杈丰满的大槐树一下子搅散了。巨大的烟尘轰然坠下,盖在郭铁头的脑顶,落在乡亲们的身上。那声音一下子没了,只剩大槐树抖动的沙沙声。
郭铁头拍着土,狠狠地吐了口痰,对着原野韩了一嗓子:“有俺郭铁头在,什么鬼也别想进板子村!”
有人喝起彩来,有人拍起了手,也有人说:“呀,这可不是好兆头呀。”
“还是问先生吧。”翠儿说。
没有此事,翠儿也要去找袁白先生的。得知村口的事,袁白先生摸着胡茬子呵呵一笑,道:“郭铁头嘴好大,鬼呀,根本就没有离开板子村。”
憋了半天,翠儿也问不出那话。李好安的提醒言犹在耳,郭铁头的冷笑挥之不去,她却不敢如以前那样再和先生道个明白。一来兹事体大,见不得光,老旦不在,李好安走了,郭铁头就是一手遮天,说出来恐有不测;二来村子凋落,变化无常,袁白先生并没有一一言中。他终归不是神仙,猜中了老旦回来,却没猜中老旦又走。
而袁白先生似乎猜中了她的心事,起身给她倒了杯茶,递到手里。“翠儿,将来的日子,你要用鬼子还在的心去走续,鬼子走了,仗打完了,新中国成立了,但你的心不能歇,不能散,不能乱。”
翠儿不懂,想再问,老汉却换了话题,“你说,鳖怪今年也三十了,给他拉谁做媳妇呢?这个板凳高的,可愁怀了老汉我呦。”
“哦?您还为这个愁?”翠儿忙咽下了问题,说:“有您做主,只要给鳖怪发出消息去,村里的女子都要凑一下,就是凑不出,别村里定也有中意的。鳖怪虽小,却是好人,俺们女人都是苦日子熬出来的,晓得理,也认得清人。”
袁白先生回头笑了:“行,那就在村口贴个招亲的告示吧。”
“先生真逗,自古只有女子招亲,哪见过男人挂榜的?更别说是鳖怪,咱嚷嚷的大了,乡亲们传开了耻笑埋汰鳖怪,有意的怕也是不好意思往前凑了。先生是活神仙,您却不懂这女人的心思呢。”
袁白先生背着手笑起来,一字一句地说:“翠儿你按我说的办,不凑的自然不凑,敢来的才是正经。你贴出榜去,就说老汉我以鳖怪义父的身份招亲,我桌上那百十幅字你帮我去城里卖了,全做聘礼!”
不出翠儿所料,鳖怪招亲榜村口一出,方圆几十里便笑倒一片,板子村也鼎沸一锅,都说袁白先生闲疯了,拿自己的板凳书童寻乐子。有人更说起鳖怪的尺寸,说这么个见了武大郎都要仰望的丁矬,那玩意必也和花生也似,不接一截拿手扶着,是断然成不了事儿的,哪有个女子敢以身相试?鳖怪能吹铜喇叭,莫非还能吹肉喇叭?
传言难听,翠儿为鳖怪和先生难受。但既然领了命,还是一一照办。袁白先生的字挂在县里街上,翠儿和郭春家的女人按照先生开的价吆喝,一上午无人问津,下午却来了个人,扔出一大把钱,一份不落地全买了。翠儿惊喜,要留那人姓名,这人却摆了摆手,装麻袋里就去了。翠儿便对郭春家的女人说:“你看,这钱能盖三间瓦房了,不知多少女子要来抢鳖怪了。”
回到村来,翠儿忙去报喜。袁白先生坐在院里,皂鞋白边儿煞眼。鳖怪在不远的板凳上,身边是个身高五尺的女人,垂下的头发拖到地上。
“翠儿,你来得正好,见见鳖怪的媳妇蔫子。”袁白先生说。
蔫子站起来,又黑又瘦,颧骨高突,头乎顶到房檐,一双眼高悬半空,像镶在柱子上的亮玻璃。蔫子对翠儿笑了笑,露出白白的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