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军驻地并不威武，只是设一个大苗圃里，马车和农具堆满路旁，泥浆仍裹在上面，定是秋收后还没来得及收库。练兵场新成了打谷场，“自力更生，以产代练”的标语还油漆未干，旁边已经贴上“保家卫国，责无旁贷！”的新标语。车再往里开，便见几百辆新旧汽车整齐排列，装备堆成整齐的墩子。部队正有条不紊地排队领取，他们都备好了行军的包袱，看那单兵的弹药，竟然基数十足，很多人的武器都是苏制冲锋枪。
杨北万在路上告诉他，到了38军后他找到了杨南万、杨中万和杨东万三个兄弟，他们都完好无损。杨北万也诧异地见到了三个兄弟的新任首长、王皓和陈岩斌。当时的38军因抽调不少干部支援新军官学校建设，难以召回，得令即将赴朝，便通过各军区紧急招募，便招来了天天等仗打的王皓和陈岩斌。但还不够，该军又通过地方军区召集，希望就地解决一些。王皓正苦于找不到老旦，看到58军汇总过来的复员兵登记表上有老旦的名字和联系方式，便立刻找人安排老旦来了这边。
“这兔崽子，看老子怎么收拾他。”老旦恨恨地说。说归说，他仍是高兴的，反正要去了，在一个都不认识的58军，当然不如和王皓、陈岩斌在一起。
“你担任113师C团副团长，是个满员编制的团，团长朱天华是老革命，团里多是老兵。陈岩彬同志自愿降级做你的营长，王皓政委也要求和你一起，是团里的参谋长，这在我们师还是头一例。你到了就好了，38军113师欢迎你。”师政治部副主任是个大个子，说话漏风，左右腮弹痕横贯，这颗子弹没带走他的舌头已是奇迹。
老旦深感意外，一阵阵发懵。38军名震天下，卧虎藏龙，半个中国的解放与他们有关，打得都是动辄损员一半的硬仗。王皓和陈岩斌这两个王八蛋，你们跳火坑，还要把老子从窝里拉出来垫背！
报到完毕，他便去寻陈王二人，得知他们去师参谋部开会，老旦略一踌躇，便让杨北万带他前往师参谋部会议室。已然进了编制，这个会他该参加。回到部队感觉异样，却也有久别的喜悦。熟悉的口号，奔走的战士，飘扬的旗帜，有股说不清的味道。他原地转了几圈，放眼皆是亲切，惶恐被自信驱赶。他扶了扶帽子，迈出了熟悉的军人步伐。
得知老旦是新任副团长，卫兵颇为诧异，看了红盖未干的新发证件便让他进去。“江超师长在发火，您小心进去。”卫兵说。老旦一惊，点了下头，悄悄推门进去。
“不够你妈个逼！”
一个吓人的声音从屋子尽头传来。这是个老房子改的会议室，里面站满了人，老旦只看到齐刷刷的军官后脑勺和天花板缭绕的烟雾。“老子再说一遍，军令就是军令，它下来了，部队就是光着屁股也要开拔，装备不足，到了目的地再说；弹药不够，去兄弟部队借，借不来买，实在搞不到，去敌人的手里夺！几十万人都已经到辽宁了，就独独能少了38军113师的衣服和弹药？你们是去干吗？是打仗还是嫁人？没有嫁妆不出门是吗？才几天没打仗，就养出这么一身女人的毛病？”
一个缸子摔到地上，当啷一声弹到房顶，又撞下来，它嚣张地在军官们头上撞了几下，不知掉去了哪里。一屋子无人敢躲。老旦吸了口凉气，忙老老实实站在最后面，在后脑勺里找那两个家伙。发火的这个定是江超师长了，火气怎这么大呢？
军官们都站的笔直，老旦看不见王皓和陈岩斌，只看到不少人后脑勺流下的汗；越过他们，能隐约见到尽头一人的头顶，后面是一面东北和朝鲜地图，黑色的箭头从朝鲜南部一直向上，直逼中国边境。老旦又吓了一跳，这和广播里说的不一样，敌人竟然已经快打到了中国边儿上？他心里泛起久违的慌乱，也明白了师长为何发火。
“你们有一些新来的营团干部，也都是有来历的，但你们在原来的部队就是捅破了天，在这儿也没用，行不行，咱们战场见。废话不说了，部队三天后出发，困难都给我咽回去，梁军长也懒得听。同志们，不是我危言耸听，我背后的地图你们看到了，美国人大军压境，咱们就快没时间了。”
人群略有松动，一个声音喊：“坚决服从命令！”众人于是齐声喊道：“坚决服从命令！”
这下老旦找到了陈岩斌，这个粗嗓门站在他前面三排，和一根桩子似的。
“给我捡过来。”江超说罢站起。“一周摔坏三个缸子，你们要赔老子！”他指着大伙叫道。众人哗地笑了，纷纷低头找起来。老旦也忙跟着一起找，转了一圈便看到，它就在自己身后。老旦忙将之捡起。军官们见他拿着，又觉得他陌生，默默让开了一条道。老旦傻笑着想递给谁，却没有人接，便只能红着脸走上前去，慢慢放到了桌上。
“你是谁？”江超瞪着他。
“报告师长，老解放前来报到！”
师长慢慢坐下，文绉绉的脸充满杀气。他仰看着老旦，面无表情地说：“久仰大名，这么短的时间招呼你来，委屈你了。”
老旦又习惯地摆起双手，“首长哪里话，是俺有福气！”
“你对我们师了解吗？”师长倒也不客气，掏出一根烟点起，仰头问他。
“知道一点，就一点儿。”老旦不由的回头看，见王皓和陈岩斌都站到了他身后，冲他点着头，心里踏实了些。
“肥皂怕洗，军功怕比，你要知道，38军从东北打到海南岛，没打过败仗，113师是历来的主力。”师长后仰起来，一副傲慢之相。
“俺知道。”老旦掂量着说。
“你吃过败仗没有？”
老旦红了脸，很快又淡下去。“吃过，吃过不少败仗，但在解放军里没有。”
“哦？”师长好奇起来。“是个两层皮的呀？在哪吃过败仗？”
老旦咬了咬嘴唇，往事如水底的泥翻起来，竟摘不出鲜亮的色彩。“从民国27年算起，俺在国民党打鬼子，从黄河边儿到长江边，从河南到湖北，再到常德。俺在的部队，赢得少。后来抗战胜利了，解放战争里又吃了败仗，参加了解放军，之后没吃过败仗了。”老旦说到这里，脸已经不红。嫌老子不够格，正好把俺轰回去。
“你打过常德？”江超正色道。
“是，俺那时候当营长。”
江超慢慢站了起来，戴上帽子，挺直身板对他说：“老解放同志，欢迎你加入38军113师。”说罢，他向老旦敬礼。一屋子人也跟着敬礼，老旦清楚地听到他们挥手的声音。
“谢谢师长和同志们。”老旦立正敬礼，又转身敬礼，他看见王皓和陈岩斌的微笑和同志们庄重的脸，知道这一关用实话过了。旁边有个胖墩墩一脸杀气的人冲他点头，看着有些吓人。
随后是具体命令传达，三天后部队开拔，然后散会。一出会场，陈岩斌就捉住了老旦，还没等老旦开口骂人，陈岩斌就嚷嚷道：“你个臭老旦子！还以为你不来了，我正准备再派一个班去村里抓你。”
“老旦你知道吗？是肖师长让我们来的，他认为台湾暂时不会打，知道我和老陈还没打够，就从38军这边要了个人情。他还特意提到了你，说如果你同意，就让我们把你也拽上，他认定你早晚成一个将军，就这么种地去，太可惜了。”王皓拍着老旦的肩膀，一颗歪牙不知哪里去了，换了一颗奇怪的假牙，像玉米棒子上长了颗黄豆。“王皓本来不让我去找你，说你肯定不愿来的，但他在各部汇总的登记本上找到了你的名字，这才知道你也想来，就把你向朱团长说了声，朱团长又找了江师长，这才把你弄这里来了。”
老旦心里掠过一丝不快，一闪而过。“肖师长，没来？”他不由问道。
“他不会来了，东南的事儿也多。哦对了，忘了告诉你一件事，陈涛军长牺牲了。”王皓低声对老旦说。
老旦大为惊讶，忙问缘故。在东南备战攻台的时候，陈涛去视察部队，一时性起，要到旁边的小山丘上去俯瞰练兵的全景，结果回来路上到树林里撒尿，踩了地雷。这地雷是以前的国民党埋得还是土匪埋得还是自己人埋得无从知道，陈涛当场就牺牲了。
“身经百战的一个军长，要撒泡尿，就这么没了？”老旦惊诧不已，“那阿凤呢？”他禁不住问。
“本来要和陈军长结婚了，这一下。”王皓摇了摇头。“你刚走没多久就出了这事。现在她跟着肖师长呢。”
“啥叫‘跟着’？”老旦脖子一歪。
“就是，我和老陈觉得吧，她迟早会嫁给肖师长的。”王皓挠了挠头。“出事之后，肖师长一直关照着她，你知道，他们毕竟认识的年头长。
“哦。”老旦若有所思道，“还是好事儿，还是好事儿。”他看了看得意成一伙的陈岩斌和王皓，真想一口将这两活宝咬死。他捅了捅陈岩彬发福的肚子说：“咋球闹的？才半年你就怀上了？”
陈岩彬眼睛一挤，歪着头说：“猪不打架不长肉，兵没仗打上猪膘，每天训兵不过瘾啊，你说我能不长肉么？你说我能不着急么，你个臭老旦子，回了村里成土豪了吧？有没有犯鸡巴上的错误？”
老旦便去踢陈岩斌的鸡巴。王皓伸手拦过，指着走来的人说：“朱团长来了。”
朱天华就是那个一脸杀气的胖子，见他来了，老旦忙敬礼说：“团长好，老解放向你报到。”
朱天华也敬礼，笑着说：“江师长说了硬话，我就不说了，我来点软的欢迎你，同志们，走吧。”他说罢一摆手，带着大家向前走去。
“呀，有酒喝，定有酒喝。”陈岩斌小步子跟着老旦说。老旦心中一热，一把将陈岩斌推开。“多嘴驴，滚你个球！”
朱天华走得飞快，而且根本不回头，老旦等几乎要小跑才能跟上。到了团所在地一处餐厅，政委老胡已经候在门口。朱天华也不和他打招呼，自顾自走了进去。王皓介绍了胡政委后，一行人进了一间房。屋子里还有几个营级军官，见他们来了，纷纷敬礼。朱天华坐下便解开了军服，揭开了还脱掉了，脱掉了还撸起了袖子，他让老旦等人全部入座后，对着门口大喊一声：“关门！警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