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日的战争(全四册)

冰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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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归来的老旦(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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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0年11月,白雪仍覆盖着中原,太阳正在慢慢落下。两匹快马在雪原上疾驰而过,扬起一溜烟儿的碎雪。先头一匹上跨着个魁梧的军人,棉帽子和衣服看似崭新,胡子上却结满了冰霜。他们飞奔到一个小路口停下来,等着一辆东来的马车。马车本走得不急不缓,驾车的老汉见两个军人拦着,便慌张下来。马上的人胡噜了一把脸,问赶车的老汉道:

“老乡,河西板子村在哪个方向来着?雪盖着地,天也快黑了,俺迷路了!”

“那边儿,那边儿,你再跑二十里就到了。”老汉指着北边儿的路说。

“只剩二十里了?”另一个人说,“怎么看不见人呐?”

“雪大,家里也不缺吃喝,都在村里窝炕呢。”老汉笑着说。“你们打哪儿来?”

“俺们来的可远啦。”老旦谢了老汉,也不管马腿累得发虚,狠狠抽了几鞭子,两匹马便奔着北方去了。

“团长,喝口水再跑行吗?”杨北万在后面喊着他。见老旦根本没理他,便也抽了几鞭子跟了上去。

骑马。坐汽车,坐火车,再坐汽车,再从驻马店部队买了两匹马。老旦和杨北万这一路马不停蹄,吃喝从简,没有片刻耽误,竟也跑了十几天。老旦一路上和杨北万开着玩笑,说板子村的姑娘各个如花似玉,你稀罕哪一个就娶哪一个,管保不想回去了。

老旦望见了板子村口的大槐树,这就是三里地远了。他勒停了一下,张着嘴,用马鞭子指着前方,哆嗦着要告诉杨北万什么,却说不出来。村子从大地升起,一寸寸清晰起来。夕阳里的风仍有温暖,送来凌乱的狗叫和孩子的打闹声,裹着炉灶里的烟。村子越来越清楚,像从地里长出来,它似乎不太一样了,也似乎完全相同,大槐树的枝叶有巨大的变化,它更加粗壮,却也满是委顿,像经历了一场病的老人。在他攒了十二年的激动挤到胸口,涌上眼眶的时候,村口猛然一下便到了眼前,仿佛拉开幕布的戏台,满眼的熟悉压迫着他,让他甚至无法呼吸了。

村口明明有孩子的打闹声,却看不到一个人。再走近一点,他看到大槐树抖个不停。老旦终于看到树上钻满了孩子,十几个大大小小的在枝桠之间上钻下蹦,宛如一群灵巧的猴子。这大冬天的,钻在里面干啥呢?熟悉的板子村土话绕了满树,听得老旦要落下泪来。他喝立了马,静静抬头看着。杨北万跟上来,马发出疲惫的嘶鸣,晃了晃,竟扑通倒了。杨北万在地上打了个滚,沾了一身泥雪。树上的孩子们看见了,哈哈地笑起来。一个稚嫩的声音喝道:“哪儿来的笨蛋,在俺们村儿口下马,用不着磕头!”

孩子们又笑,老旦也笑了。孩子们一个个的棉袄厚囔囔的,顶着难看的棉帽子。“哪儿来的臭小子,都给老子下来,否则一枪一个敲下来!”

杨北万气呼呼地冲树上喊着,他真的作势去掏枪,一下子把军大衣撩起来,里面军装上的武装带和手枪套子甚是耀眼。

“吓唬谁呢?以为我们没见过枪啊?有把手枪就敢来俺们村儿叫阵,胆子不小!”又一个孩子说。

“呦?臭小子们,口气不小啊?”老旦被他们逗起了兴致。“有什么家伙?咱亮亮看?”老旦说罢,解开了军大衣,露出一身军装,腰上是崭新的苏制手枪。他突然有很幸福的预感,树上或许就有根,也可能还有盼,他们在树上望着自己,能认得出这走了十二年的爹吗?

树上掉下一个东西,扑通落在老旦马前,它长不拉唧,冒着烟,是一颗国军制式手榴弹!

“俺的龟孙儿呦!”老旦吓得寒毛倒竖,他闪电般扑下马去,结结实实摔在地上。杨北万反应更快,早就又一个跟头翻了出去。二人都在泥雪地上滚出好远,趴伏不动,过了半天,手榴弹并无声息,冒完了烟,只听到孩子们刺耳的狂笑。

“这胆子还来俺们村叫阵?”一个粗愣愣的孩子喊道。

老旦情知上当,爬起来捡起手榴弹,一入手便知里面是空的。他脸上一阵臊红,又觉得这一树孩子可爱。“哪个臭小子扔的?有胆吓唬人,没胆子下来验个正身?”

杨北万摔了一肚子火,骂着树上作势要拔枪。此时村里出来一辆自行车,五短身材,一身棉袄,看着也是个孩子。老旦拦住了杨北万,看着骑车来的人,觉得很是眼熟。孩子们见他来了,在树上哄起来:“板凳子高,王八壳小,喇叭腔儿里爬出个鳖来呦。”

来人便怒了,他下了车,对着树上喊道:“叫唤你个球!有种下来,看老子不拧烂你们的腚。”

“鳖怪?”老旦一愣,过去十二年了,他仍记得这尖如喇叭的嗓子。

鳖怪并没有听见他,也没看见他。见孩子们仍是骂个不停,他捡起块石头丢上去。孩子们哇啦哇啦叫着:“有种你爬上来,就你那三寸丁,会爬树吗?”

“都下来,否则老子开枪啦!”杨北万真是火了,他拉开枪栓,呼啦指向树上。树上登时没了动静。

老旦拦下杨北万,愣愣地看着鳖怪。鳖怪打量着他们,说:“两位同志哪里去?这么大的风雪,莫不是来村里落个脚?”

“鳖怪,你还认得俺么?”老旦摘了棉帽,撸去一脸的冰雪。“俺是老旦。”

“老旦!哎呀旦儿啊,怎么会是你个球啊?你咋的,你咋的成了大将军啦?乡亲们哪!大伙都出来瞧哎,咱们那丢了十几年的老旦回来了。”鳖怪慌张地原地转着,自行车甩去一边。他抓住了老旦的胳膊。老旦去抱他,竟将他捧了起来,在半空里抖孩子那样晃着,“你在,全村人就在,对不?”

“快放俺下来,放俺下来,难怪先生让俺骑车到齐家集儿路口迎着,他说夜前儿有贵人来了,别迷了路,俺在茅厕里蹲久了误了时间,如此看来,贵人就是你呀!”鳖怪挣着跳了下来,撩起棉袄说:“你等等,你等等。”

鳖怪抻出一只唢呐,举起来便吹,一串闪亮的调子如风似刀地撩起,掠向平静的板子村。这竟是曲大喜时候用的调子。老旦怔怔地看着鳖怪,因长得紧凑,这个三寸丁竟毫无变化,胖瘦都不曾改动半分。这让老旦对村子的日子更多信心,鳖怪如此,袁白先生看来也好着,这老爷子只要好着,村子就有了灵通,因为有他的手段护着呢。静静的板子村在唢呐声醒了过来,人影像从村子里长出来,一个两个,七个八个,然后就是一群群了。她(他)们脚步轻快地走出了村口,不紧不慢的,却不如当年那般鼎沸地挤满村口。他认出一些老去了的脸,多是老去的女人们,里面有一些陌生的男人,也有大了的孩子。他又在女人们之间找着翠儿,看着这个像,看着那个也像,而仔细再看却都不像。他的心跳猛然如鼓,拳头不由得攥起来;他不知该仔细看哪一个,又觉得根本看不过来。这是莫大的快活,也成巨大的压力,竟让他不知如何是好。他不由正了正衣襟,将帽子戴正,再舔了舔嘴唇。人群涌过村口,墙一样压来。人群里似乎有个疾步钻来的身影,挽着他最为熟悉的发髻,高高低低地现着。陌生的害怕涌上他的脸,绑住了他的腿,钻得他浑身如针刺,像面临一场战斗。就这样,他竟站在原地动不了了。

突然,树上“扑通”掉下个孩子,摔得七荤八素的,然后又是一个,却是两腿稳稳落地。他扶起地上那个,两人看着毫发无伤。两个孩子一高一矮,定睛看着老旦。孩子们纷纷跳了下来,一个个聚拢在那两个周围。鳖怪停了唢呐,对着他们大喊一声:“有根儿,有盼儿,愣啥呀,这是你们的爹!”

孩子们惊讶看向两个先跳下来的。老旦便知道,那两个就是他的儿了。他贪婪地看着他们的脸,看了这个看那个。高的是有根吗?矮的那个莫非是有盼吗?真的还有个有盼儿?他慢慢向他们走去,一步一小心的,像踩在地雷阵里。孩子们害怕一样退后了,这两个却愣愣站着。呆看着他。一个摘了帽子,头发如猪鬃立着;一个没摘帽子,长长的软毛搭在额前;他们在那儿一言不发,而他们眼神里都乱呼呼的,一个眼神冷,一个眼神热,有紧张,有害怕,有说不清楚的怀疑,有莫名其妙的冷漠。老旦边走边端详,每近一步,都有赞叹的发现。左边这个高个子,胳膊和自己的一样长;右边这个矮个子,那鼻梁,不也和自己一样牛头古怪的吗?

“有根儿有盼儿,这就是你们的爹,你们走了十二年的爹。”鳖怪又喊了起来,还出了哭腔呢,老旦终于断定这就是两个儿子了。他的眼睛登时热起来,好像落下去的太阳又升起来了。这鼓舞了他的脚步,他看到自己又向前走去,他听到鳖怪又吹起了唢呐。

“别吹了别吹了,翠儿来了。”一个满脸黑痦子的女人高叫着夺了鳖怪的唢呐,指着人群的后面。老旦识得这是郭春家的女人,她的男人和自己一起被拉走的,第一仗就死了。她指向人群之后,人们跟着她的手指看去,一个个也高叫起来:“翠儿,翠儿快来,老旦回来了,老旦回来了。”

老旦再一次站下,人群便分开一条道儿,尽头有个头发散乱的女人,穿着臃肿的灰棉袄,厚实的硬底棉鞋松松垮垮,鞋带儿在地上拖成了冰绳;她气喘吁吁的,喷出比旁人多的热气,鼻子冻出夸张的红,有鼻涕流出来,淋漓到敞开的领口,那里有她白细的脖子;她的一只胳膊半举在脸旁,发着抖的手攥着仍在头发,冒起蒸腾的热气;她另一只手紧攥着棉袄的角,好像这辈子也不想松开似的。她走了几步又停下来,胸脯颤巍巍地起伏着。她就这样举着头发看着他,好看的眼睛瞪出吓人的样子。她略微胖了,奶子大了,腰身没粗,头发却稀疏了,眼角也窝垂下去;但她的脸还嫩呼呼的,在这深冬的中午,还是花的样子。她定是在洗头,刚把头发泡进热水盆里,就有乡亲在门外呼唤了。于是她胡乱擦了,穿上衣服就跑来了。她站在那里流下了泪,那泪一出来就止不住了,很快就像洪水一样了,好像要融化这大地、淹没这个村子了。她松开握着头发的手,头发却没有散下来,它们都歪歪地冻在她的鬓角了。她呜呜地软下去,扑通坐在地上,湿漉漉的手插进泥雪之中。她蹲在地上也是为了哭,哭得肆无忌惮,那样子不像是看见老旦回来了,而是得知老旦死去了。两个孩子扭头跑向他们的娘,本来想扶起她,却被她一下子抱在怀里,可只是哭了一下,她又把他们推出来了。

“跪下叫爹!都叫爹!他是你们的爹!”翠儿声嘶力竭地大喊着,按着两个孩子跪下了。憋了十二年的苦呼啦泄出来,她曾不止一次想过这个情形。她猜不出自己会怎样,会有多高兴?会有多紧张?会有多羞愧?那是什么样的感觉呦?如果老旦真的回来了,他还是那个老旦吗?自己还是那个翠儿吗?这一切疑问在这一刻终结了,瘫在地上的时候她明白,十二年的岁月虽然塞满了痛苦、折磨、屈辱和不堪,而老旦的回来像炙热的霹雳,竟可以将这一切瞬间击碎了。她还是可以声嘶地大哭,她还是那个始终等着老旦回来的翠儿。

“爹!”有根儿和有盼儿跪下了,他们齐声大叫,声音比鳖怪的喇叭还要亮。

这一声几乎叫倒了老旦,他跌撞着到了他们的眼前。幸福的劲道拉着他,温暖的泥巴裹着他,让他站都站不住了。人群围拢过来,像要完成一个远古的仪式,他们张着嘴,咧着笑,像在等待着什么,又像在回避着什么。老旦一家夹在他们围成的圈里,温暖渐渐集中,一切开始变得顺理成章。

“俺的翠儿啊。”老旦扑通也跪了,他伸出巨大的怀抱,一下子将娘仨抱在了一起,这一抱如此宽广,他好像抱住了大槐树,抱住了整个村庄,抱住了整个世界。他又闻到翠儿头发和脸的味道了,他原以为已经忘记了,可这一刻就知道,这味道一直在他的鼻孔里留着呢,纵是闻了那么多的血腥,闻了那么多女人的味道,它还在鼻孔里留着呢。他的手摩挲着两个孩子的身体,从胳膊到腰,从头到腿,那是鲜活的孩子,是自己造下的骨肉,是十二年在梦里长大的儿子们。

“老旦真是个命大的呀。”有人说。

“是啊,就人家老旦是个命大的。”又有人说。

“老旦是解放军了呢。”一个老头子说。

“是很大的官儿呢。”一个孩子说。

“翠儿这下有福了。”一个女子说。

“呀,咱板子村那时候走的,总算是回来一个。”一个老太太说。

翠儿摸着老旦的脸,摸着那些显赫不灭的伤疤。那些坑洼令她震惊,不知他经历了什么样的苦难,而他的身躯似乎更加壮健,双肩仿佛担着千均的过往。她定睛看着老旦,头发还是那个头发,眼睛还是那个眼睛,嘴巴还是那个嘴巴,怎么就一下子走了十二年呢?

“翠儿,还是那个老旦吗?”鳖怪大叫一声。“别是个冒牌子的回来骗你!”

众人大笑,翠儿也笑了。但这话提醒了她,她一下子想起了什么?见老旦挤着满是泪的眼,竟真的有些陌生。她抡手便扇了过去,那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呦,打得真是结实。老旦不由“哎呦日!”了一声,仍是十二年前最熟悉的那声儿。翠儿破涕为笑,又抱住了老旦的头。?是他,是俺的老旦哩。

老旦也笑了,他干脆跪好了,伸着半个脸喊:“俺的翠儿,再打几下,俺想死这?巴掌哩!”

翠儿笑着推开他。老旦便搀着翠儿站了起来,他摸着两个孩子的头,一个个拍着他们的肩膀。“这十二年值了。”他想。

“爹,俺那手榴弹吓着你了没?”有盼儿眨着小眼睛笑道。

“是你个臭小子呀,你差点把爹的魂都吓掉了呦!”老旦说罢,一把将有盼举向了半空。有盼的笑脸在天上飘着,头顶是通红的晚霞。老旦的心迷醉在这景象之中,他默默地感激着上苍。

乡亲们涌满了庭院,挤得院里的鸡鸭上了房。看见当年傻老旦成了解放军的首长,后面还带着个英武的兵,听说这个兵竟是连长,那老大不是比县长还要大了?他们啧啧赞叹着,品评着老旦浑身的新气概,有人说他坐在自家的碾盘上,还是从前那样坐着,可就是不一样了,以前坐着的是老旦,现在坐着的是个将军了。老旦疲劳已极,却撑着笑脸和乡亲们寒暄着。有好多变化巨大,他竟然认不出了。稍加询问,便知村里死去了不少乡亲,气氛便略带凝重。翠儿自不理会他们,只催着儿子们赶紧生火烧水,她去鸡窝里掏出热乎乎的蛋,将不满的母鸡拎出来丢给几个女人去宰了。她又拎出柴房里最好的熏肉和冻鱼。乡亲们走了又回来,都没空着手来,这户给一盘点了红的馒头,那家给一盘腊好的猪肠,还有手艺好的,说要帮着翠儿下厨,做一碗地道的胡辣汤给老旦和他带来的战士。

老旦颇感劳累,翠儿看出来后,逼着他进屋洗漱。“怎说也要洗个脚。”她说。

老旦点了头。走进里屋,他看到截然不同的房子,房顶是重盖的,枣木檩子换了杨木,墙和炕也是新砌的,炕比以前高了两寸,刷了白的窗户糊着厚厚的牛皮纸,上面鬼符乱画,肯定是孩子们的,只炕沿上的木头还是曾经那根,只是新刷了红色的亮漆,泛着喜人的光亮,被子和枕头整齐地叠在最里面,仍是红色和白色相间的碎花。外物的炉灶火还旺着,土炕散发着热甜的土坯味儿,油灯是新换的好东西,长长的火苗说明,家里比以前宽裕了。他坐在炕沿上,摸着厚厚的褥子,深深喘了口气,浑身的疲惫卸下,他真想躺在上面赶紧睡着。翠儿麻利地在屋里走动,递来一杯温水,里面泡了几片干橘。老旦笑着接过,一饮而尽。两个孩子懂事,关了门去外面张罗了,老旦看着翠儿,好想将她抱着,却只摸了摸她的手。

“翠儿,苦了你了。”他说。

“也苦了你了。”她说。见他腿上冰雪淋漓的,她忙说:“先把脚洗了,洗了就不乏了,吃了再帮你洗澡。”

老旦又应了一声,想动手脱鞋,翠儿却已经端来热水蹲下,细心解着鞋带儿。湿厚的鞋脱下去,她又撸下厚厚的毡袜,小心地撩了些热水到他冰凉的脚上,抬头问道:“烫不?烫就给你兑点凉的?”

“不烫。”他说。

脚慢慢浸在了热水里,热量顷刻席卷了全身。老旦轻抚着女人的头,看到她头顶从未见过的稀疏白发。老旦一阵酸楚,咬着嘴唇。翠儿埋头蹲着,给他用胰子洗着脚,挠着厚实的茧子。乡亲们在外面吵吵,唤着老旦。翠儿便加快了。待用毛巾揩干了,她抬起头来,老旦看到翠儿又是一脸的泪了。

“没良心的!十二个年头连个信儿也没有,俺要是不为你这两个孩子,趁早就改嫁了,谁要守这十二年的活寡。”

老旦忙用手去擦她的泪,翠儿却端起洗脚水躲开了。她给他拿来一双新的棉鞋,是去年在集市上买来的。“穿上这个,比你那个靴子舒服,出去吧,乡亲们都想和你聊聊。”

夜幕下去了之后,郭铁头和谢国崖姗姗来迟。他们从乡里开会回来,得知这惊讶的消息,直接把乡里买来的酒做了贺礼。老旦早在肖道成那里得知了郭铁头的事儿,却没想到他会回到村子里做个书记。翠儿的眼神依然机灵,只瞥来一下,老旦便知其中定有状况。谢国崖的马屁话令他意外,这个曾经见了母驴都要掏出鸡鸡来抖索几下的二愣子,如今竟也能上蹿下跳了。老旦十分客气地招呼他们,和郭铁头尤聊得开阔,三句两句就扭到一起。老旦的传奇让郭铁头目瞪口呆,郭铁头的生涯也让老旦颇为赞叹。二人握着手拍着肩,抽着烟锅子说着这十多年的唏嘘。听闻这二人聊的竟是一个师的师长,乡亲们的嘴都惊得合不拢了。翠儿在一边和着面,和几个热心女人也交谈着。郭春家的寡妇耳朵比玉米叶子还尖,她揪着翠儿的耳朵说:“你家老旦见得世面大多了,他郭铁头就没出这方圆百里呢,他可被你家老旦唬着了。

是的,翠儿也听见了,得知他竟在湖南的大山里待了几年,还在打过渡江战役,翠儿心中翻腾,看着老旦比从前不知硬朗多少的侧脸和腰杆儿,再看看郭铁头佝偻着腰的颓样,她心里泛起巨大的满足。这么了不起的男人竟是自己的?这是他的荣归故里吗?这村子驴粪蛋儿般大小,关得住这么大功劳的老旦吗?老旦都来不及换衣服,就坐在碾盘上和乡亲们寒暄,稳得像一尊塔呢。她看着他的脸,看着他的脖子,看着他的腰腿。翠儿觉得一股热流穿过头顶直奔而下,钻过脖子和胸膛,穿过肚子和小腹。她被这热流酥软了双腿,要不是扶着和面的案板,就要伏倒在地了。

郭铁头毕竟是书记,待大家寒暄得差不多了,就招呼众人离去,说这是老旦全家的时候,大家礼数到了,东西也到了,改明个再凑一起吃喝,今晚留给翠儿和孩子们喽。老旦叫过鳖怪,问袁白先生如何,他起身就想过去。鳖怪却说不用去了,老先生已经睡了,他知道你回来一点也不惊喜,说让你休息好了明天再去。谢国崖也忙前忙后,悉心安排了杨北万的住处,让两个大嫂好吃好喝伺候着。谢国崖还想和杨北万叙叙话套套底儿,可杨北万一坐在椅子上就睡了,连刚端上来的饭菜都熏不醒。

乡亲们散了,老旦和翠儿送大家出院子,一个个寒暄。郭铁头走在最后,悄悄对翠儿说:“翠儿,好事儿来了,坏事儿就全忘了吧,你是有福的人。”

翠儿紧张地看了他一眼,郭铁头却不迎着她的眼睛,低头去和老旦告别了。翠儿心里泛过一阵恐慌,为那一次决然的抵抗感到庆幸。李好安默不作声地走了,刚才只和老旦和他点了头。这个人是能信得过的。翠儿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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