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子该如何安葬?老旦和王皓爆发争吵。老旦要砍下二子的头带回板子村。王皓说这违反纪律,而且影响不好。
“老子带兄弟的人头回去,累也累我,臭也臭我,关别人鸟事?十二年了,二子没向俺提过任何要求,就留下这么一句话,俺还办不到?不让俺带,现在老子就不干了!”老旦坐在二子身边,拿着锋利的砍刀。连长们肃立左右,一个个脸白如腊。王皓蹲在地上拉着老旦的胳膊,眼珠子都要凸出来了。全营战士们都在不远处站着,一个个绷得桩子似的,大气不敢出。
“老旦,二子是咱们的好弟兄,好同志,但是这样不好,战士们都看着呢,传出去,以后还怎么管部队?”王皓的手发着抖,声音带了哭腔。陈岩斌疾步来了,见此情形,先摘帽敬了礼,便问杨北万。杨北万的眼已经哭肿,简要报告了情况。陈岩斌摸了摸头,二话不说就夺刀。
“二子是牺牲的,他之前说让你带头回去,是信口说的;但部队有命令,就地掩埋或火化,你这么干,咱营可怎么收场?”陈岩斌攥住老旦的手腕,另一只手去夺刀柄。老旦瞪着他,铁一样攥着。
陈岩斌见他不给,也不急,他松了手,对着二子便喊:“二子!二子!郭二子同志,咱们就要胜利了,让老旦烧了你,带你回家,行吗?”陈岩斌这么刚勇的人,竟也落泪了,扑哧哧地掉在老旦的大腿上。老旦心里像泼了一瓢热水,一勺老醋,眼一酸,浑身便软了下去。
二子被烧起来的时候,老旦梗着喉咙站在一旁,好像怕心脏从嘴巴里掉出去似的。陈岩斌一只大手托着他的背,不时拍一拍。战士们也都敬着礼,冲锋枪斜在身前,风在枪口发出呜呜的声响,仿佛世界在呜咽。
老旦拿过二子的黑牛皮眼罩,仔细揣进怀里。二子那只惨白的瞎眼满是血污,老旦便给他洒了几把土盖了。“二子,俺把那姑娘的灰和你放一块了,你劝劝她跟着你,你是好人,嘴也甜,还是个雏儿,说好话,她会跟着的。”
风吹来,老旦浑身来了个通透的颤抖,他抱住打摆子的身体,知道二子在抱着他。老旦抓着自己的双臂,咬着酸涩的牙关。眼前五彩缤纷起来,将远方的落日染成好看的盘子。晚霞里有鸟儿飞过,群山镶着浓厚的金边儿。家的方向垂入了暮色,乌云中似有闪电,无声又刺眼,刺得他泪眼发麻。
“肖政委打来电话,他表示悲痛,让我慰问你。”特意赶来的王皓戴上了帽子。“老旦,走吧,有任务。”
后面又打了多少仗,老旦记不清了,命令接命令,地图换地图,一片死尸后,又是一片死尸;一个个敲锣打鼓的入城仪式,一次次热情洋溢的首长表扬。老旦的营未尝败绩,他的指挥再无犹豫,先劝降,再进攻,不服便杀。战士们满腔仇恨,杨北万少言寡语,魏小宝成了疯子,这些孩子们胸前的军功章多起来,眼神更加可怕。老旦看着指挥冲锋的杨北万,像看到曾经的二子。
拿下广西一个小县城后,师政治部给已成团长的老旦所在部下达书面通知,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宣布,新中国成立了。
老旦认得这些字,他并无兴奋,随手丢了,继续抽自己的烟锅,然后叫过杨北万,询问明天进攻陈关寨的准备。杨北万挂着笑跑进来,都没立正就喊:“团长,几个山寨都投降了,还有两只国民党残余部队,都缴械了。”
老旦叼着烟锅,发愣。他点了点头,不知该说些啥。杨北万见他奇怪,便说:“团长,可以回家了。”
老旦又点了点头,说:“行了,告诉战士们了吗?”
“告诉了,都在山腰上蹦呢。”
老旦突然有些难受。“你去吧,俺抽完烟。”
杨北万敬礼去了。老旦看着寡淡的帐篷里,二子的骨灰在屋角放着,油蜡纸封了口,拴着红色的麻绳。
“二子,听见了吗?这他娘的狗日的天下,太平了。”
那天起,老旦在营帐里独吃独喝,没说一句话,他想回家,又怕回家,他觉得部队仍不会放他。残敌还在,大陆的干掉了,海南岛还有,台湾岛还有,缅甸还有,怎么可能让他走呢?新中国是个啥?和他的家是什么关系呢?但战争似乎就要结束,“家”变成了唯一的事,十几年的担忧和忐忑,此刻化作深不可测的恐慌。翠儿还活着吗?改嫁了么?还认得他吗?
老旦将二子的军功章放在了骨灰罐子里,要带着它回家。战士们在疯一样欢欣跳跃,他们朝天放枪,挥舞着红旗在大地上狂奔。
出乎意料,肖道成打来电话,告诉老旦,已经帮他办好了手续,回家吧。
“仗还没打完哪。”老旦按着心跳,拿电话的手在抖。
“你的打完了,台湾和海南不用我们部队管,知道你想家,回去吧。”
“谢谢师长。”老旦哆嗦着嘴唇说。
“少来了,嗯?你要不要来一下?我给你践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