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奸刘的话吓坏了翠儿。
仔细琢磨,来的鬼子一多半没有伤,还有扎着绷带拄着拐的,走起来也不像有伤。到初秋的时候,不算炮楼里的,进村的鬼子“伤兵”来了两百多人,军官有一些,但不是之前说的那么多。
留下的村民各顾各的,谁也不敢交流此事。翠儿自己照顾着四个鬼子,两个躺着两个能走,躺着的也能站起去茅房,省去不少事。军医每天过来照看,照看的时候并不让翠儿在屋里待着。翠儿知道他们食量惊人,屎尿很多,平时轻言细语,半夜里也无人嘶嚎。浓浓的酒精味道弥漫全屋,带血的绷带扔出门口。翠儿去村口打水,见一辆辆大车都没走,似乎要等他们痊愈,它们崭新锃亮,蒙着帆布停在那儿,车头冲着村子,像一群害羞的蝈蝈。铁丝网将村子围成了铁桶,翠儿再也不能去集市递情报,也再看不到郭铁头和李好安在村中神秘出现,但她知道,八路是一定要打这个村子了。
还没等来郭铁头,又拉来十车鬼子,天个乖乖,这次可真是伤兵,血乎刺拉的,缺胳膊少腿的,哇哇乱叫的,还有不少只能在担架上抬着的。他们臭烘烘塞满了板子村,屋里院子里村路上都有,帐篷大大小小扎起来,村前村后都扎了。翠儿屋里的四个鬼子挪了地方,又进来两个瞎子两个聋子。
可忙活了田中一龟,每天红着眼指挥,伤兵里有不少官儿,常见田中对他们鞠躬。汉奸刘满村走溜,鞍前马后地伺候,继续挨骂,偶尔挨耳光,偶尔也有人给他烟抽。他累瘦了一圈儿,眼珠子红红地凸出来。偶尔和翠儿打几个照面,交代的也是伤兵的急事儿。翠儿想问问他眼前是什么情况,可看那样子,这情形也出乎汉奸刘的意外。第一批鬼子成了保卫部队,围着村子修了工事,挖了地坑,铁丝网又向外扩大了三丈,大槐树已经被收在铁丝网里了。炮楼上架着翠儿没见过的大机枪,村子正中架起来十几门奇怪的小炮。三百多鬼子挤在这个村子里,枪炮无数,壁垒森严。翠儿时常担心陷在鬼子堆里的袁白先生,怕他被鬼围出癔症。但汉奸刘说他没事,有吃有喝还有烟抽,鬼子里有不少文化人,没事便登门拜访,想必是田中做了宣传。
人这么多,各家各户的做饭成了问题,鬼子也有攀比,谁家的锅大,谁家的菜好,谁家的骨头熬得有滋味,估计一走串就出了差别,有了差别就有了意见。于是田中一龟在村口搭了一串棚子,修了十八个双眼灶台,装了十八个牛皮风箱,排了十八只大锅和无数小锅。从这天起,皇军的菜一律统一做,由汉奸刘和翠儿挑选的三十个乡亲轮流干活,每天的酬劳是原来的两倍,他命令翠儿,要一天内将他们挑出来。
这是讨喜还能揩油的活儿,村民们群情踊跃,明争暗夺。谢国崖上蹿下跳,不挣这个便宜就没完。翠儿无奈,让鳖怪去问袁白先生,老头让她用板子村最古老的办法——抓阄。两百多人抓出三十个,谢国崖抓在里面,这才算了。这天,翠儿给每家每户发了新的尿盆儿,有些空,就去谢袁白先生。进了院大吃一惊,袁白先生笑呵呵坐在院儿里的半木半藤椅上,身边立着一个傻子样的翻译,周围马扎上碾盘上坐着七八个鬼子,一个鬼子脖子上还骑着鳖怪。他们有说有笑的,袁白先生指了这个指那个,说这个将来生儿子,说那个将来要防着老婆偷汉,他说到一个,大家就笑起来,被说得还羞答答低了头,真是一幅耍猴般的纳罕像。
见翠儿来了,袁白先生笑呵呵又指着她。“这是我们村的村长,人俊心好,你们这些鬼子要好好巴结。”众鬼子都扭头看着翠儿,吓得翠儿不敢往前走了。翻译将老汉的话说过去,鬼子们都站起来,齐声喊了一嗓子,对着翠儿鞠了大躬。翠儿吓得不轻,又不敢说话,只能再鞠回去。
“翠儿坐吧,到我这儿。”袁白一指身边的位置,将旁边的鬼子推去一旁,于是大家又笑了。
“刚才都是玩笑了,你们也都是农民家的孩子,飘洋过海的来了,家里爹妈都惦记着,不管怎么样,你们也是要回家的。战事因你们而起,死了这么多人,不管你们这圣战多么神圣,这也是罪,而且一定会还。”袁白先生突然沉了脸,竟说出这么一番要命的话。翻译的脸白了,鬼子们都看着他,袁白先生白了翻译一眼,“翻过去,没事。”
翻译的声音打着颤,将袁白的话翻了过去。鬼子们默不作声,各张脸或红或白,但没人说话,袁白又说:“我看了地图,想必板子村的春天也是日本开花的时候,我们村前村后的桃树、梨树、枣树、苹果树、玉兰,不少都被大水冲死了沤死了,不然现在也是万紫千红。”
鬼子们继续沉默,翠儿抓着衣角,后背出了冷汗。
“我们家稻田周围种满了樱花,妈妈来了信,说都被美国人的燃烧弹烧掉了。”一个年轻的士兵说。
“嗯,每年樱花开的时候,我都带着妻子和女儿去名古屋的花街拍照,拍照的人总是很多,排队就要排半天,有时候等着等着,就发现浑身都是花瓣了,女儿头上也都是花瓣,她美极了。”另一个年岁大些的只剩了一只眼,但这只眼里全是幸福呢。
“我和优子就是在樱花树下认识的,在新宿,那里一面街全是粉色的,另一边却都是白色的,我要摘一支粉色的,再摘一支白色的拿回给妈妈,因为她走不了路,出不了门,穿着和服的优子和我吵起来,开始我不想和她吵,后来看她这么美,我就故意和她吵,吵得她要报警了,我才告诉她是因为喜欢她我才和他吵呀,好几年了,也不知优子怎么样了,如果不来中国,我就要向她求婚的。”这鬼子大概三十多岁,一条腿没了,一个简易的假肢捆在上面,剥皮的桦木做的,像剔掉了肉的骨头。
“大兄弟,有她的照片吗?”翠儿不知为何斗胆这么说,见鬼子们都看着她,又说:“优子,俺说的优子。”
众鬼子都点头,让独腿儿鬼子掏出照片,鬼子红着脸拖了半天,还是掏了出来,他恭敬地递给翠儿,翠儿也郑重地接过,乍一看去,果然是个很俊俏的姑娘,眼睛大大的,酒窝甜甜的,她要是在板子村,定是方圆几十里数一数二的俊媳妇。
“呀,真好看!”翠儿由衷地赞叹着。
照片在鬼子手中传来传去,他们一个个都称赞着,袁白先生微笑着坐在椅子上,突然扭头对翠儿说:”翠儿你看,他们本来也是人。”
翠儿吓得咯噔一下。翻译瞪了老汉一眼。老汉呵呵一笑又说:“人有了鬼心,往往举出圣人的道理,所有的杀人都是这样,鬼子来杀人是这样,中国人自己互相杀也是这样,挖出那颗心其实都是红的热的。我看这些鬼子很久了,放下枪,想了家,他们也和羊羔子似的。”他看了眼冒汗的翻译说:“算了,这个别翻译了,就说我老汉祝他们早点和父母团聚。”
翻译绷着脸翻译了,鬼子们又都向老汉鞠躬致谢。翠儿觉得不能待了,便唯诺着要走。袁白先生看出了她有事,便让翻译和大家说老汉累了。鬼子们便识相离去,一个个又鞠了躬。鳖怪关了门,坐在院里擦着他心爱的喇叭。
“先生,我对八路没底。”翠儿掩了门,悄悄地说。
“嗯,他们想必也没有底,这么多鬼子,如何吃得下?”袁白也皱起眉来。“就是怕它们蛮干,他们干了跑了,村民可要为此倒霉。”
“他们也不找我,我也出不去,万一真的打起来,那可咋办?”翠儿心急如焚。
“如你所说的,郭铁头应该不会打,这是自寻死路。田中每天和长了四只眼似的,也不会给他们这机会。”袁白先生又开始写字,竟有很多日本字,满屋子里挂了不少。“不来也好,伺候走了这些鬼子,村子里能安生一阵。听几个伤兵对我说,八路现在到处都是,打冷枪,放冷炮,埋地雷,挖陷坑,都是阴招狠招。但是鬼子摸不着边儿,烧了村子他们去山里,去山里剿他们又进了林子,你就是把林子都烧了,他们还能藏在地道里。鬼子和伪军毕竟人少,对付几个村子显多,往大平原一撒还不如野狐狸多,一分散就挨宰,聚到一块儿又目标太大,前线打不动,后院看不紧,鬼子也愁着哩。”
“万一郭铁头真要打呢?”翠儿道。
“那就是板子村的末日。”袁白先生轻轻说。“必须打,打不动,还跑不了,咱村子就走投无路了。”
翠儿心知如此,袁白先生验证了她的想法,听天由命吧。
伤患过多,村里的鬼子一连串发起高烧,感染死了两个。鬼子大夫说是天热了,酒精不够,消毒不彻底,担心夏天到了会有瘟疫。袁白先生也发现了,遂向田中建议,集市上有一个草药市场,可以去买一些苍术、艾叶和石菖蒲来熏烧,再买一些金银花、鱼腥草、桂皮、丁香啥的熬成药汤让人喝。田中采纳了这建议,采购的事落在了汉奸刘和翠儿头上,这一早,他们两坐着马车,带着十几个鬼子和十几个伪军出发了。
很久没有出村,一路鸟语花香,没人管的野地里杂草茂盛。鬼子和伪军都骑着自行车,挎着大枪东张西望,遇到有人有车,几个人就先过去查证件,如此折腾了个把钟头,到了集市。
集市又热闹起来,去年的灾荒过去,村子之间的交易便多了。伪军的到来并未引起骚乱,一是见得多了,二是只要有鬼子在,伪军倒不敢乱抢东西。翠儿很快找到了药市,南方来的药贩子在这里扎着堆儿。找到那些药也很容易,翠儿还给自己买了些,给抽烟不停的汉奸刘买了润肺的胖大海。汉奸刘警觉地望着四周,抽空问着翠儿,他们在这儿吗?
翠儿真不知道,她甚至不敢东张西望,她宁可看不见他们。
“买了药咱赶紧回去,害怕。”翠儿低声说。
“大姐,买了那么多去毒的药,怎么不买点云南白药啊。”一个低低的声音从药市里边传来,翠儿脑袋嗡的一声,这是李好安。她想装作没听见,汉奸刘已经说了话:“是呀,要买点白药,这是好东西呢。”
翠儿只能走过去,装作看药低下身去。看了看李好安,又看了看汉奸刘,她咬着牙说:“有事儿,有事儿。”
汉奸刘一下子醒过味儿来,脸色变了,他有点慌,但李好安似乎早有准备,“你别怕,去那边稳住鬼子和伪军,俺和翠儿有话说。”
汉奸刘怔了片刻,颇有意味地看了眼翠儿,去了。翠儿翻弄着药,手抖起来。
“早就知道村里缺药了,在这等了你十几天了,你们果然出来买药了,这一筐药里有一罐毒药,和其他白药一个味儿一个颜色,能毒死几百人的量,上面画了个小红八叉,你后天晚饭给他们放在汤里,是慢药,喝了的人晚上会一直睡着,我们晚上进攻,你做好内应,带着乡亲们藏去村子东南角,我们不往那儿打炮打枪。”李好安给她装着药,拿到这罐毒药时敲了敲。翠儿浑身冒汗,会意点头,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它放进了那一筐白药里。
“全村鬼子有小三百人,能打仗的一大半儿,你们有这把握?”翠儿问。
“不怕,吃了药,我们就有把握。他们吃了药,晚上八点你就放这个。”李好安塞过来一支二踢脚,“放了它,我们就进攻。”
“要是药没放呢?放不进去呢?”翠儿急道。她紧张地看向汉奸刘,汉奸刘和两个鬼子抽着烟呢。
“必须放进去,放不进去,部队也会进攻,这是区委的命令,把五个大队集合起来不容易,你要记住,必须放进去,这是给你的命令。”李好安说咬牙切齿的,翠儿浑身打过一个哆嗦,俺的娘,俺要下毒毒死几百个鬼子?
“要毒死这么多人?”她想到就说出来了。
“枪打死也是死,炸死也是死,毒死也是死,你做了这个,是抗日英雄,会受表彰的。”李好安看着汉奸刘。“不要告诉他,他毕竟是汉奸,怕他担不下这事体,你一个人办,行动的时候你可以救他。”
“这事儿太大,俺干不来。”翠儿闭眼想了片刻,心都要蹦出来了。
“翠儿,这是命令,行动结束后,你全家离开板子村到根据地去。”李好安的下巴伸出老长,他本不是个说话利索的,今天为何如此麻利?
“是郭铁头的命令,还是区里的命令?”翠儿恶狠狠地说。
“着你别问了,别惹了纪律。”李好安扭过头去。
“那乡亲们呢?鬼子知道是里应外合,放不过村子,他们咋办?”翠儿说得理直气壮。
“翠儿你不知道外面的事儿,鬼子就要顶不住了。方圆几十里都是咱们的人,地道到处都是,消息树路路都有,外面儿鬼子一动,咱就有上千人堵他,拿咱没甚办法。”李好安给他装完了最后的药,站起来擦汗。
“那就等等呗,等他们败了走了不行?俺就不信他们能临走把全村屠了?”翠儿压低声音说。
“别瞎说了,执行吧,郭队长说你能办。”李好安顿了一下,又说:“翠儿,办与不办,这事儿都绕不开你,也绕不过他。”李好安指了指汉奸刘。
汉奸刘和鬼子说笑着,这便是掩护了。翠儿知他不易,更对他有强烈的信任。回来路上她绷着,汉奸刘也不问,但她还是绷不住了,便悄声说了,汉奸刘握着缰绳的手抖成一团,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让我想想,让我先想想。”他也不看翠儿一眼,扶了下眼镜说。
“他们不让俺告诉你,可俺不能不告诉你。”翠儿说这话时略有辛酸,命令是啥东西?能有这个人真切可信?
“让我想想,翠儿让我想想。”汉奸刘收敛了惊慌,昂起了下巴,晚霞的侧影里,翠儿觉得他像起了老旦。
采购的各种药得到了鬼子医生的认可,烧艾草的铁盆放满了村路和院子,没有风,板子村被细密的烟雾笼罩,向深秋的第一次霜冻。那味道和烟雾也似乎让村庄宁静起来,哀嚎的伤兵们变得悄无声息,连狗都趴在门口发呆,偌大个村子除了士兵的号令,便是那十几个灶台风箱发出的奇怪的呼扇声,像巨人在打鼾,像牛群在发情,像黑暗的冬季原野上莫名的混响。
汉奸刘负责保管所有的白药,翠儿负责按照医生的人头分发,日本的医生知道这东西,甚至知道用法,他们非常兴奋,对翠儿挑着大拇指。有毒的那一罐翠儿想拿着,汉奸刘示意先不要动。
回家的时候遇到了谢国崖,他背着手伸着脖子在路口看她。“翠儿,去哪了?”
“去先生家了。”翠儿说着,脚没有停。
“不是说这儿,在集儿上你去哪了?”
“集儿上?俺和刘翻译他们买药去了,你啥意思?”翠儿一惊。
“俺也在集儿上,回来的时候路过,看见你了。”谢国崖眯缝着眼,一只手不停地搓着腿。
“你看见啥了?”翠儿心里一虚。
“俺啥都看见了。”谢国崖嘿嘿一乐。“翠儿,反正你有好事儿别忘了俺,俺可都看见了。”
说罢,谢国崖一扭脸消失在胡同口,好像还哼着小曲。翠儿被他说的心里发毛。他看见了什么?看到了和李好安等人的接触?看到了她拿毒药?翠儿站在原地,两腿有些发软,却不知该怎么办。
鬼子头儿们在夜里钻到炮楼里开会,那一晚鬼子巡逻特别认真。翠儿想去再问问袁白先生,袁白先生却闭门谢客,据鳖怪说他又在屋里脱了光膀子,对这一面挂了八卦图的墙念念有词。翠儿这一夜无法入睡,正房的几个鬼子鼾声如雷。每当她想到将毒药放进锅里的情形,便吓得抖作一团。杀猪和杀人截然不同,杀一只猪和杀几百人更不一样,鬼子是鬼子,而在袁白先生的院子里,翠儿也看到了他们人的那面。不下这毒,区委仍要进攻,或许就死伤惨重,下了这毒,翠儿不知道这辈子的夜晚还能不能合上双眼。现在又多个危险的谢国崖,他会向田中告密吗?
有根爬了起来,哆嗦着到院里撒尿。他是懂事的孩子,走路开门都轻轻的。翠儿听着他哗哗放水?他定和他爹一样抖着鸡鸡浇着那棵桂花树,他也会抬头看着闪亮的银河。有盼在旁边微微翻身,抓着她热乎乎的手腕。他清秀的脸在月光里煞是好看,翠儿不由得去摸,孩子却翻了个身,趴在阴影里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