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21日,解放军打过了长江。汤恩伯的几十万军队顶了一天,终归是摆摆样子,被策反的在关键时刻向后开火,战线全线溃退了。23日,三野占了南京,把总统府上的旗子扔下去了。
老旦所在的部队却非第一批渡江,他们的任务是牵制对面的白崇禧集团。在第一阶段渡江战役全面胜利后,老旦所在师在5月15日向对岸突出部发动了进攻。
看着漫天的弹雨向南岸倾泻,老旦全无战士们的兴奋。他只望杨铁筠早点撤退。对岸突出部悄无声息。炮火打了一天,不知那弹丸之地被翻了多少遍。命令在凌晨下达,战士们嗷嗷叫着登船,扑向烟尘未落的彼岸。老旦却觉得一嘴苦涩。见二子摩拳擦掌地出发,他不知作何感受。
带着松油味道的冲锋舟汇入浩荡的四野渡江大军中,而对岸并无炮火,这宁静更令人害怕。老旦令全营船只分散前进,就要到达对岸时,天上来了十几架飞机,老旦心说完球了,这成了活靶子。而它们却没有扫射先锋部队,都对着江心的大船去了。七八条船被击沉,那是1团。老旦的3营竟毫发无损,他暗自庆幸。上了岸的战士们不知所措,前方什么也没有。他们趴在地上不敢向前,打了几次战役,哪见过这样的?
二子骂了他的兵,端起轻机枪向前跑去。连长带了头,战士们就跟着上了,他们的脚踩起稀烂的泥巴——炮弹已把江岸犁了好个透,脚下松松垮垮,别说地堡,耗子都存不下。二子爬上一个炸烂的碉堡,端着机枪在那儿望——这兔崽子真是不要命,一个狙击手就要了他的命呢。可老旦也就是佩服他这一点,他永远闻得到死亡和他的距离。
敌人撤了,岸上没有一具尸体,全营压了上去。杨铁筠的师指挥所成了一堆渣子,他坐过的椅子却十分完整,孤零零戳在里面。拐杖随意丢在地下,杨铁筠下落不明。老旦想起离开南岸时那个声音,欣慰地笑了下,想必是他们把师长强行扛走了。
滩头阵地刚扎好,大炮运上了岸,往坑里一窝就朝南猛轰。肖道成和陈涛也来了,他们兴冲冲地叉着腰,在大炮边上抽烟说笑。战士们兴奋又丧气,这么重要的战斗,连敌人都没见着,实在不过瘾。旅长决定撤销休整计划,部队立刻启程南进。
情报说明,刘汝明的第八兵团正在狂奔南逃。师部令独立旅向西南急行军,绕过汉口,日夜不停,要赶到敌人前面,等到第11军两个师夹击而来对它的围歼。军部有命令,不允许174师逃离武汉。
几个营冒雨出发了,老旦坐进了陈岩彬的吉普车,王皓死不下马,说你们俩有反动派官僚习气。老旦却知道王皓的毛病,他坐不得车,一上来就和女人怀娃似的吐个不停。2营教导员林杰是个老广,腿上有风寒病,说一百二十公里的泥泞路面,到处是弹坑和地雷,怎么也要走两天半,如今命令一天半就要追上脚长轱辘的174师,谈何容易?陈岩彬边开车边埋汰他:你个老广懂个球?敌人的汽车和辎重在雨天里跑得更慢,国民党部队逃跑慢是出了名的,要不然怎会有那么多部队在打鬼子的时候被活捉?
老旦拿帽子打陈岩彬,谁说国军打鬼子一个劲逃跑?老子在黄河边、在武汉外围、在常德城里哪次退过?抬下去十几次倒是有的。而且国军哪儿有那么多家当?炮弹都恨不得掰开用。陈岩彬哈哈一笑:要是国民党都和你老旦一个心劲儿,那日本鬼子就打不下南京和武汉,咱们今天也就很难半年干掉一百五十万国军崽子了。
老旦火了,伸脚去踹他。陈岩彬歪了身子,差点把车翻到沟里。众军官大喊救命,林杰说你们别吵了,老子跟你们栽沟里去,连个烈士都算不上。
瓢泼大雨起来了,老旦见马上的王皓顶不住了,唤了他两句,王皓不从,老旦就钻出去,活活将他从马上捉进了车里。
“呦呵!老王啊,你怎么钻到我们这反动派的车里来了?”陈岩斌登时笑道。
“你个球的,老子钻你的车是给你面子。”王皓抖个不停,浑身流水。老旦忙塞过一只点着的烟去。
王皓抽了一口,说:“这个174师啊,原来在大别山围过咱们晋冀鲁豫野战军,和三纵交手多次,手上沾着中野和晋冀鲁豫野战军的血,他可是白崇禧手上的王牌师,咱军长这是要给三纵老兵们报一箭之仇哪!”
一车人没说话,都觉得王皓这话没头没尾的,八成是冻得发烧了。老旦便去摸他的头。陈岩彬笑着回头道:“老王,你是肖政委附身了么?”
众人大笑,老旦却听出了什么。他看见二子在给艰难行进的战士们鼓劲儿,遂决定出去和他们在一起。他让陈岩斌停车,出去骑了王皓的马。
“同志们!快一点呦!一定要捉住174师这个龟孙儿,那是咱11军的老冤家!都把驴蹄子?饬快点嘞!”老旦在马上喊。
雨在后半夜停了,战士捉来个山民,问出了一条通往阻击点的山路,比大路近三十公里,但是要翻一座不矮的山。
“翻山!轻装前进。”老旦毫不犹豫。
“咋个轻法?”二子伸过头来。
“只带一天的弹药干粮,其他的都扔了。”老旦说罢下马,照着马屁股踹了一脚,它受惊跑远,一会就消失在雨雾里。陈岩斌拍着他的车说:“不定便宜了哪个部队,也罢,老子去174师那儿抢一辆新的去!”
一夜之间,2营和3营翻越了两座山,因为山崖凶险,有几个兵失踪了。战士们累得脱了相,但提前一个小时到了阻击地。往北看,黎明还没来,174师不见踪影。老旦怀疑他们过去了。陈岩彬摇头,说肯定没有,否则地上定有扔下的东西。各连抢占了高地,挖掘简易战壕,用全部轻武器设置了交叉火力点。刚完成个大概,地平线上灯光泛起,黑压压的敌人来了。
174师名不虚传,才第一个回合,敢死队就扑上来。一片光膀子士兵抱着冲锋枪,枪法一流,投弹精准,给二子的连队造成不小的伤亡。老旦忙让陈岩斌猛打迫击炮,在山脚下冲击他们的侧翼。敢死队被交叉火力遏制,死伤过半。敌人着了急,一轮炮后,漫山遍野冲了上来。老旦知道敌人乱了,把所有的连队投入了战斗。陈岩斌干脆和敌人反冲锋,炸毁了几辆猛冲的坦克后,活活将敌人一个团打散打懵。
敌人的炮不再分敌我,炮弹在人群里开花,伤亡可怖,子弹告罄。二子浑身挂彩,陈岩斌被反扑的敌人压向山脚。就在老旦要端着刺刀冲下去的一刻,国军炮火停了。老旦远远望去,一团团火光在敌人后面炸开,红旗在山顶摇摆,潮水般的解放军呐喊着从山上冲下来。
老旦对着远处的陈岩斌挥了挥手,看见他撸起了袖子挥舞着拳头。太阳升起来,一寸寸将黎明赶走。两个营能动的都冲下去了,带着震天的叫声。老旦却站在原地,望着174师的覆灭,心里满是诡异的茫然,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势不可挡,他知道这次自己站在了赢的一边。
几个光着上身的敢死队员委在地上,冻得一身疙瘩。老旦见一人呆呆看着地面,便去问道:“敢死队的?”
几个兵抬起头来,瞪着他不说话,一个点了点头。
“哪的人呀?”
“山东。”一个兵说。
“都是山东的?”
“都是。”
“这么冲,不要命啊?”老旦又问。
“那咋办?”另一个兵反问。
“咋你个球?投降不会呀?”二子旁边踹来一脚,这兵软软地受了,没甚反应。
老旦慢慢蹲下,说:“要不你们几个过来,咱一起熬到打完仗,各回各家,怎样?”
此人看着老旦,血丝密布的眼睛一眨不眨。老旦给他递了根烟,又说:“差不多就行了,过来吧。”
“我们投降了,能回家不?”又一个兵说。
老旦站起来,想了想,对这几十个敢死队员说:“弟兄们,不瞒你们,今天挡住你们的,都是你们曾经的国军弟兄,俺也是。这是天意,也是缘分,想回家的去那边排队,想留下的去这边排队,从前是弟兄,以后是同志,打完了仗,咱是朋友。”
敢死队员的一多半留下了。
174师被全歼,长途奔袭阻击的两个营功勋卓著,受到第11军通令表扬。2营和3营荣立集体二等功,三十多名战士荣立个人二等功。郭二子率领的1连除了指导员没有一个共产党员,却打得最为勇猛,竟歼敌一千余人。但付出也大,伤亡将近四分之三,老旦便将几十个国军敢死队员全补充给了他,被二子踹了一脚那个成了他的副连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