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中一龟坐在油光乌黑的桌子后面,看着冒气的茶。桌上立着干净的小日本旗,血红雪白的。旁边那盆绿草略有干枯,翠儿知道它的花儿骨朵死掉了。墙上的军刀和帽子挂得一丝不苟,条案上的笔墨纸砚却有些凌乱。写了一半的字墨干了,纸硬得皱巴难看,毛笔胡乱丢在水盆里。水一半黑,一半亮。
汉奸刘先进去的,等叫翠儿进去时,她看到弓着腰的汉奸刘已是一头的汗。田中一龟似乎刚发了火,正攥着拳头看着他,脑门上堆起密密的褶子,这鬼子瘦了不少,合身的军服都松垮了。
“你坐下,对田中太君说说山西子的事,实话实说。”汉奸刘指着田中前面的一张凳子说。
翠儿应了,对田中点了头,怯怯地坐下,看看田中,又看看汉奸刘,不知该从何说起。
“你就说事情经过,山西子被牛队长抓去的事,然后说说山西子平日的状况,让田中队长判断一下。”汉奸刘补充道。田中一龟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翠儿按照汉奸刘教她的开始说起,如何“被”山西子第二次拉着去了集市,见山西子和掌柜的对着暗号,被埋伏的维持会抓了,她又说了山西子第一次拉她去做衣服的情形,以及半夜有时听到有人跳进她家院子里的事。汉奸刘教她说这些时,她一个劲摇着头,说干不了这伤天害理的事,山西子人不是啥坏人,更没害过她,让她背了这黑锅就罢了,怎还要落井下石?
“不是她死,就是你死,这时候别讲良心了。”刚才,汉奸刘瞪着她的眼睛,告诉翠儿和田中一龟交代此事的重要性,与其被他怀疑上身,还不如先发制人。
“这么多可疑之处,为什么今天才说?”田中龟一听完后问她。
“俺只是不敢,不知道半夜是谁翻墙头进去呀,俺也不知道她为啥让俺和她做一个样的衣服,还以为她真是把俺当了姐妹。”翠儿摆弄着衣角,她怕抬头会被看出慌张。
田中一龟沉默片刻,问着汉奸刘些什么,汉奸刘一句一点头地回答着,田中突然生了气,站起来给了他一巴掌。汉奸刘挨了,仍立正大声说着什么,于是又挨了一巴掌。
“你,去吧。”田中一龟对翠儿说。
翠儿惊惧地站起,正要走,田中又说:“等一下。”他对汉奸刘说了几句。
汉奸刘点头,拉着翠儿走出来。
“他说给你些奖励。”
“这,他信了?”
“还不知道,他刚才问我山西子在哪里,他很火气,问我为啥没有早发现?让我把人带回来。我说千万别带回来,会给他惹麻烦,各村各乡都在清剿,板子村眼皮底下藏着一个八路,被他的上面知道了,会受处分。”汉奸刘边走边说道。
“告诉他这个有啥好处?”翠儿还是不明白汉奸刘的目的。
“你这么说了,他就不会再怀疑你,而且,也不会把山西子再抓到他手里问话,她说什么都没用了,也就死定了。”汉奸刘的声音像从底子里来的,带着阴森的味道。
“你肯定吗?”翠儿胆战心惊。
“肯定,田中受过两次处分了,他心情差是和这事儿有关。他宁可和八路相安无事,也不再想眼皮底下出这档子事。我建议弄死山西子,大家心照不宣,田中不傻。”
“你真狠!”翠儿害怕地看着他。
“现在是我帮你,等你真到了要命的田地,会比我还狠的。”汉奸刘说完,擦了下后脑勺的汗。
山西子再没回来,村里开始还有人传着消息,很快便没了动静,大家伙儿见了翠儿,该说啥说啥,该不说啥也不说啥。山西子家的院子里长满了草,羊和驴生生饿死,大冬天仍长满胖大的蛆,再风化成一摊白骨。没人敢进她的院子,连鸟儿都不去,没关好的门每天吱吱呀呀。她消失在人们的舌尖,就像没来过这村子一样。传闻偷偷和山西子相好的谢国崖问过翠儿几次,之后便无人再问。
那些天,翠儿难过极了,在院子里烧纸磕头,低声祈求山西子的饶恕。她想起山西子和她一起躲洪水的日子,想起她掏出那半块馒头给有根吃的往事,眼泪便扑哧哧流下来。但后来情形可怖,房门几次在无风的夜里悄悄打开,她吓得睡不着,便磕了头。无人的村口野风低掠,带走猩红的火星儿,飞向无边的星夜。翠儿祈求山西子的饶恕,祈求她保佑这唯一的朋友和两个孩子活到老旦的归来。
可能是交通站被捣毁的缘故,郭铁头又几个月不见踪影。鬼子的伤兵团来了又走了,每一支都有一两百人。村口搭建了临时房,长期储备各种食物和保暖用品。八路和失踪了一样,翠儿又陷入不知如何是好的境地。一个贼冷的晚上,汉奸刘敲开了翠儿的门。
“咋这晚来了?不怕冷?”翠儿冻得哆嗦,她已经不再惧怕村民的口舌,山西子走了,左邻右舍已成了空房,再隔过去的都是耳聋眼瞎的老人,再说有了山西子这事,没人再敢说她翠儿半个不是,连袁白先生都不提这事儿了,谁还有这个胆子呢?
“进屋说,冷。”他径直去了偏屋,捅着有点压灰的火炉,等炉子暖和起来才脱去帽子,露出满是热气的头。
“你咋还敢来?”翠儿给他递上一杯热水,身上也热将起来。
“鬼子就要清村了,还有一大批军官伤员要来。”
“一大批?多少?”翠儿惊道。
“一两百人吧。田中要腾村子,没用的离开,留下一些照顾伤员,那时全村封闭,留下的村民禁止进出,八路到底要怎么做?好几次也没行动,这一年过去了。这一次不同以往,方圆几十里都会加强防卫,我就怕他们没有章法乱来,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他们没来找过我,这么久了。”翠儿担心地说。
“翠儿,不管他们怎么行动,你都要走,走得越远越好。”汉奸刘坐在炕沿上,鞋也不脱,衣服也不解。翠儿有些感动,也有些失望,这个男人从此不会再要她了。
“走,走到哪去啊。”翠儿自言自语一样。“带着两个孩子,走哪儿都拖在地上。”
“留下来就是死,田中不声不响的,我看他这次是铁了心。”汉奸刘点起了烟,屋子里又有了让翠儿亲切的烟味儿。
“他能咋着?还把全村人都杀了?”翠儿惊讶地看着他。汉奸刘慢慢抬起头,看着她一言不发,烟在油灯下飘成了一根亮亮的直线,像鬼子的刺刀一样吓人。
“天哪!”翠儿捂住了嘴。
“你去找他们,冒险也要去,我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动手,要知道是不是让村民们都转移,如果他们不管不顾地做,鬼子还是把气撒在板子村百姓身上,我看那个郭铁头不是个什么东西,他只想杀鬼子邀功,才不会管你们的死活。”
“这话你不能讲,让他们知道能杀了你。”翠儿站近了,想去捂他的嘴,自己先脸红了。
“你不说,他们能知道?”汉奸刘还是这样看着她。
“俺不会说,俺当然不会说,俺也是被逼的。”翠儿一下子伤心了,扭头要走。汉奸刘这才拉住了她,轻轻抱在怀里。他摸着她棉衣下水柳柳的腰,轻轻叹了口气。
“翠儿,我要不是汉奸,就娶了你。”
翠儿身上一阵颤抖,忧伤和幸福一下子都震出来,她呜呜地哭了。
抱了一会儿,二人慢慢分开,擦着彼此的脸。有孩子在那边咳嗽,翠儿便去照看,哄着掀了被子的有盼。有根抓着弟弟的小手,睡得像他爹那样肆无忌惮。这七岁的孩子白天干了不少活,累得魂儿都找不到了。
再回来,汉奸刘已经戴上了帽子,烟头不知被他拧到哪里,发出淡淡的焦糊味儿。
“尽早去找到他们,别死等着,时间不多了,我会安排你留在村里照顾鬼子伤员,离得近好办事,你要有个准备,行吗?”
“行,俺听你的,俺信你的。”
“别信我的,信命吧。”汉奸刘摸了下她热乎乎的脸,就弓着腰掀起棉帘子出了门,走进外面的大风里去了。
说得容易,能去哪里找呢?郭铁头他们早已不在李家窑,来无影去无踪的,那么聪明的鬼子都找不到,她又如何去找?翠儿彻夜犯愁,端的是没辙没路,思前想后,便一早来找袁白先生了。
袁白先生穿着老厚的棉衣棉裤,在院门口晒着并不炽热的太阳。他眯着眼看翠儿走来,随即让在院里干活的鳖怪去村口买些东西。鳖怪裹得狗熊样去了,先生便起身说:“进屋说吧,什么事儿一宿不睡,饭也不吃?”
翠儿咽了口唾沫,咬着冻得硬邦邦的嘴唇。“什么都瞒不过先生。”
袁白先进了屋,屋里的水壶呼呼冒着气,桌上放着两个装了油茶面的瓷碗,也不知是鳖怪放的,还是早知道她要来的老先生放的。
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况且人命关天,翠儿忙把一切事和他说了,最后问道:这八路在哪?
袁白先生不吭气,站起来沏了油茶,递给翠儿一碗;他又从炉子上拿过一个烤着的白面饼,一块块撕成小片,给两人碗里都放了些。二人慢慢吃着,热乎乎的油茶暖了翠儿的神,她看着老先生那啥事没有的样,知道他定能给自己指一条路。
片刻便吃完了,肚子饱了,空空的脑袋也踏实起来。翠儿羞愧地看着袁白先生,老老实实收拾了玩和勺,又去烧了新的开水,这才坐到凳子上等着听他说话。
袁白先生从架子上拿下一个卷,打开是张地图,他默不作声地看着,摸着他硬硬的胡茬子,“他们就在这儿。”袁白先生指了一下。
“天,刘家窑?俺娘家?”
“嗯,就在这儿。”袁白点着头说。
“这里离刘家窑才三十里,被鬼子屠完了,早就荒芜了人烟,两边都有鬼子的炮楼子,他们怎还敢去那里?”
“这里最好。”袁白先生又坐回了椅子,端过翠儿沏好的茶。“去吧,就说给你爹妈上坟。”
袁白先生多一句话都没有,喝着茶看着书,默不作声了。翠儿浅鞠一躬退出来,快步走回家中,嘱咐了有根看着弟弟不许出门,给他们在锅上热好蒸熟的红薯和土豆,便穿上最为厚重的衣服和毡靴,牵着要老得走不动的驴走向村口。伪军当然诧异,但翠儿的理由非常充分,伪军的弟兄还叮嘱他别走迷了路,实在走不动便骑上毛驴,它自会带你回家。
翠儿谢了他们,抬头时看见炮楼边抽烟的汉奸刘,他装作若无其事地看着这边。翠儿裹紧了衣服和头巾,咬牙走向原野里肆虐的风雪。毛驴不情愿地牵在她手里,鼻孔喷出浓浓的白气。翠儿知道自己一定走得到,因为她必须如此。
这是极冷的冬天,冷过翠儿记忆里任何一年。荒凉的田地冻成石头,吹不起一丝土,堆着的麦秸像新堆的坟包,光秃树干的一侧冻满冰甲,有的实在太厚了,便在摇曳中卡巴卡巴碎裂。喜鹊在窝里冻得头都不冒,偷懒的家伙们只能护着小崽子别冻成冰棍儿。地上还有秋天留下的车辙,或粗或细拐着弯,一棱棱地伸向远方。走出几里地翠儿才想起回头看,却只见白茫一片,风卷着干雪横飞竖洒,这世界像早已空无一人。翠儿转了两圈,对这次跋涉心惊肉跳,这样的天气连心跳都会冻住,她相信路上碰不到一个人。这天地萧杀的感觉很久没有,那一次还是四年前逃离板子村。而这一次她却倍感力量,她觉得欠下了很多人的债,山西子的,掌柜的,汉奸刘的,还有袁白先生的,甚至还有老旦的,她需咬牙走完这冰天雪地的三十里路。袁白先生从无失算,这一次更是不会,他明知道这无边的雪原是死亡之地,却告诉她去的方向。他没有拦着她走,那就是胸有成竹了。
毛驴的鼻孔上结了冰,眼睫毛上也全是冰碴子,翠儿戴着手套给它抠着。它疼得抖着脑袋,冻硬的缰绳嘎嘎作响。“别耍性子,跟俺走完这一趟,回家给你吃红薯。”翠儿摸了摸它硬邦邦的耳朵。毛驴像是听懂了她,伸嘴过来喷着她的脸。热气扑上来,翠儿才知道那脸有多冷,她摘了手套拿手去摸,真和冻白菜一样冰凉了。她忙搓揉起来,掏出怀里捂热的猪油抹在脸上耳朵上下巴上。老旦冬天出门就喜欢这么干,寒风吹不烂,饿了还能吃。翠儿抹完了油,心情也像是保了暖,她动了动笨拙的四肢,迈大了步子,还哼起了调子,只是想不起来这是哪个曲,她只知道老旦在上炕前喜欢哼这个曲子,他一哼哼她脸红,因为他那个东西肯定又是硬起来了。
就这么走着,哼着,太阳从云里出来了。风被它赶跑,蓝天从远方卷过来,盖住了翠儿的天。她愉快地看着什么也没有的天空,等低下头时,就看见地平线上那个熟悉的村子,在地平线勾出清冷的轮廓,还有五里地就到娘家了。
“爹,娘,俺回来看你们了。”看见了它,翠儿一下子辛酸了。原本没带这个念想,可如今看到了,便一切悲伤都来了。她远远地哭了一场,眼泪将围巾冻成了坨,脸上的猪油都要被冲掉了。她振奋起来继续前进。刘家窑村口倒塌半拉的牌楼已经在望,她要做好见这些可恶的八路的准备,见了这个郭铁头可不能客气,干脆抽他个嘴巴子?
走进破败不堪的村口,可见已成残垣的半个村庄。没了人的村庄像没了魂的人,几年便老旧至此。村里的几棵枣树都死了,这里怎会有人住呢?翠儿忐忑地走进村子,看了这家看那家,又不敢叫,只盼望能看到些许人的痕迹。地上有细碎的雪,麻雀和黄鼠狼的脚印相互交叠;土墙上的蒿草早已干枯,却顽强屹立,像死人不倒的头发。
很快到了村的东头,她看到自家敞开的大门,门没了,墙也没了,院子里的一切都不见了,想必都是难民们拿去换了钱,或是烧掉了。她不敢走进院子里,那自小长大的院落土壤中浸满了鲜血。她在门口逡巡片刻,看着门口仅余的门槛发呆。小时候她常坐在上面,舔着爹带回来的棉花糖。她喜欢一边舔着一边摸着光溜溜的门槛。姥姥总说别坐在这里,说女孩子家老坐门槛会给家里带来不好的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