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在后半夜总算停了,停下来的还有共军的歌声。老旦将指挥所让给了伤员和病患,和二子挤在了战壕里。一早醒来,觉得睡在牛奶里似的,眼前只白茫一片,他揉了揉几乎冻住的眼皮,仍是白的。他吓了一跳,以为是医务兵说的青光眼,忙扭头看,战壕里雾蒙蒙的,炭火成灰,人声全无。他知道这是雪后的大雾,这狗日的坏天气没完没了,不知几时才能看见太阳。
天气依然脆冷,左右都看不出时辰。老旦很想再睡一会儿,但心里太不踏实,这么大的雾,是多好的进攻机会?他叹了口气,钻出硬如棺材的棉被。二子蹦跳着打回了些热粥,老旦抓着壕边的雪洗了洗脸,见战场上雪封千里,共军毫无声息,就和二子说:“让大家都起来,检查武器。”
“大伙早就都起来了,一个个饿得睡不着了。”二子掰碎了两块饼干放进粥里。
“你说共军今天会进攻么?”老旦抓过枪说。
“今天?不会。你以为共军不冷啊?你看那喊喇叭的小妞都不说话了,肯定上下两张嘴都冻住了。”
老旦被他逗笑了,想抽一口烟,才想起烟丝早就光了。他往饭盒里又填了点雪,烧得热乎乎地喝了,浑身暖和起来,带着二子巡视着战壕。一挺重机枪冻满了冰霜,正拆做几块儿在火边烤着。老旦让他们立刻搞定,否则就把机枪塞到裤裆里暖和。
“重机枪不响,共军上来你冲他们撒尿么?鸡巴都冻成绿豆了,你能射多远?”老旦虎着脸说。二子戴着眼罩,不说话时就像个刽子手。战士们忙加快速度,大多都知道他是对的。老旦见战士们须发都是白的,钢盔像发了白霜的老冬瓜,知道他们又挨过一个几乎冻死的夜晚。他们想对自己微笑,却笑不出,只挤着一张张奇怪的带着血口子的脸,他们和自己一样,就要顶不住了。
“营长,咱什么时候突围?”冻掉一只耳朵的排长说。他两眼发黄,脸像开水泡过般肿着。“宁可战死,也不想这么冻死、饿死。”排长抖了下手里的枪,想站起来,挺了一下却坐下了。老旦看了看他的脚,脚裹在毛毯里,脓血流出脚趾缝,脚趾头已经发黑。“老营长,俺这双脚跑了半个中国,受过伤,被毒蛇咬过,都没烂,如今却眼看着保不住了,再这么下去,人就废了。”
老旦只能拍了拍他,看了眼二子。二子忙掏出半盒烟,一根根给大家发了。“就快了,就快了……”老旦知道他们不信,“要么咱们冲出去,要么他们打过来,一定快了……”
老旦继续前行,见尸堆又高了一截,因故意浇了水,冰雪将他们冻成一坨,头挨着脚,脚顶着头,冻成这个样,大炮都不一定炸得烂。老旦看着那些冰后的身躯和脸孔,想起在冬天的带子河看着冻在冰里的鱼。他见到一些熟悉的面孔后,心中竟害怕起来。自己要是挨了一枪,或是吃了一炮,便鲜血淋漓地码在这儿了,等着春暖花开,融化发臭,长满肥胖的蛆虫,烂成一堆分不清的东西。
老旦和二子一直走到战壕的尽头。说是尽头,也是相连的壕沟,只不过那边是老白的4营防区。老旦本想过去打个招呼,再要点烟丝,却见壕沟之间的通道堆满了麻袋,踹了一脚,竟是瓷实的土。
“什么意思?”老旦纳闷,他问附近的兵,“什么时候堵上的?”
“应该是昨晚上,睡着了……”士兵哆嗦着说。他的排长跑了过来,对这麻袋墙也很惊讶。二子几步跑上了战壕,猫着腰向那边望去,他愣愣地看着,嘴唇发着抖。
“旦哥,4营没人啦……”二子扭过脸,轻轻地喊着。老旦脑袋一晕,眼前黑起来,他也不顾敌人的狙击手,爬上去站着看。4营的战壕果然空无一人,在的都是死尸,武器也不见了。老旦没接到任何撤退的命令,再说往哪撤呢?后面就是他娘的旅部师部,督战队都把重机枪架上了。老旦浑身发麻,原地转了一圈,指着那个排长说:“赶紧跑去团部汇报……二子,你去把2连和3连叫来……老白这个兔崽子,投敌了!”
老旦说罢,恶狠狠掏出了枪。
“旦哥……来不及了。”二子揪了一下他,他的脸比满世界的雪还白,他的手指着共军那边儿,老旦第一次见他的手抖成这样。老旦看向远处,雾正在退去,地平线上浮起密密麻麻的小点儿,两边望不到头,他们踩出一树麻雀那样的声响,飞快地跑过来了。
“共军进攻!准备战斗!”二子对着战壕大喊。
老旦觉得眼前一晃,地平线猛地全亮了,像地下藏着太阳。老旦一把拽下二子,边跑边对壕沟里拿着枪发愣的战士们喊着:“共军开炮啦,钻到洞里去,都到洞里去!”
老旦飞快地奔跑着,将冻得发愣的弟兄们往洞里推。战场在震颤,地下像钻着一个怪物,要从战壕里钻出来。耳朵里响起可怕的声音,那是无数炮弹飞来的尖啸声。老旦揪下一个双耳被炸聋的重机枪手,看见阵地前猛然立起几百米长的一道火墙,它们填满了天地之间,炮声在这火墙里碰撞,这就是最后的决战了。老旦和二子躲着炮火,钻进自己的洞里,一摇电话,果然已经断了。飞来的炮弹是老旦没见过的数量,他知道这条沟守不住了,自己的命估计也保不住了。
“旦哥,咱完了。”二子站在门口,一只眼看着他,眼神就像诀别。
老旦也看着二子,正要说点什么,就听见一枚巨大的炮弹砸过来,那撕裂的声音不偏不倚,像一只庞大的坦克直直飞来。它落地了,老旦震飞在土墙上,听见这颗炸弹钻进土里吱吱地叫,旋转着向洞里钻。老旦只听见自己唤了声二子,爆炸就掀翻了洞,四周漆黑一片,老旦的头四处乱碰,像皮球一样在里面滚着,温热的土覆盖了他,塞满了满是血的半张的嘴。晕过去之前,老旦听见弟兄们哭爹喊娘,再有经验的老兵,在这般灭绝的炮火里也形同蝼蚁,入地无门。
天黑了么?春天也来了么?老旦听见一个声音在问,听了半天才知道这声音来自心里。他看见泥土里种子发芽,看见蚯蚓在洞里爬过,感到泉水流过耳边。他正在沉下,身下是漆黑的未知。但他并不害怕,只觉得罕有的放松,放松得都想尿了。若是阴曹,如此也好,记忆浮起,在眼前要闪电般掠过,老旦晃着头终止了它,留着吧,留着吧,再也不想看到了。他张开双臂,就想这么沉下去。
什么东西拽住了他,他沉一下,那力量拽一下。他要和这力量抗衡,却觉得它不可抵挡。他觉得被拎起来,半空里晃荡着,上下左右分不清了。胃里也翻滚着,痛苦都涌向喉咙。他强忍着,就要忍不住时,他猛然被那力量揪出了黑暗。炮弹又在耳边炸起,他吸进一大口满是血腥和硝烟的空气,睁眼便看到自己瀑布一样的呕吐。
“旦哥,快走,守不住啦!”二子放开揪着他的手,他的眼罩不翼而飞,那只塌缩的眼塞满淤血和污泥。
老旦吐干净了,也清醒了。他扑到战壕边看去,漫山遍野的共军离阵地不过几百步了。他又看着两边,战壕不成样子,他干脆爬上壕边儿两边望去,战壕烂得没法收拾,机枪阵地和堡垒消失殆尽。弟兄们或爬或坐,收拾着满地被炸碎的人。完好的尸体没几个,冒着青烟的泥土红黑相间,半掩着数不清的残肢断臂。以往炮击过后,总有人发出痛苦的号叫,可这回他们只剩奄奄一息。老旦知道任何命令都没用了,这支走了半个中国的老兵营迎来了它最后的末日,那些坚强的身躯,要么冻作冰块,要么碎成了肉渣。
“旦哥快下来,快下来,共军上来了。”二子从土里揪出一支轻机枪,扔掉抓着它的半只手,抖着土找射击位。老旦慢慢走下来,把周身摸了个遍,真邪乎,竟没受伤。他扶起一个歪在壕里的战士,鼻子眼的全乱了,一张脸只有血糊糊的一张嘴张合着,便放弃了。二子摆弄着机枪,见他并无命令,只慢悠悠看着弟兄们,便愣在那儿了。
共军踩得麻嗖嗖的,他们黑压压地过来了。这次很奇怪,共军竟没有嚷嚷,可能觉得在这样的炮火之后,没必要喊了吧?老旦迈过一堆尸体的碎块和一个大弹坑。这一个排的战士被炮弹直接命中,呈放射状炸得乱七八糟,一根烂肠子缠着两个脖子,另一个肚子里钻着别人的头。壕边一辆破汽车炸飞到几丈之外,肚皮朝天,仅剩的一个轮子冒着烟转着。
几个没受伤的弟兄拎着枪看着他,等着命令,也像等着告别。老旦自顾自地走着,帮一个炸掉双腿的弟兄抚合了双眼。
背后拍来一只重重的手,将老旦吓得不轻。他只有半张脸,弹片像锋利的菜刀,斜着削去了那一半,撕开的肌肉和头皮颤巍巍地挂在耳朵上。没了眼眶的左眼巴巴地盯着他,身上千疮百孔,右腿像鸡那样弯折回来,棉衣炸成了大布条,腰腹那里豁开了,碎裂开的肋骨处流着黄色的脂肪。老旦费力地辨认着他,终于认出了这只与众不同的耳朵。
“武白升!是你啊?”老旦忙抱着他,旁边一个弟兄递来急救包,老旦悄悄摇了摇头,“好兄弟你莫怕,这伤不要命。”
老旦看着这倒霉的广东弟兄,不知该捂着他哪一处伤口,上下比划,致死的伤至少有四五处。胸口的伤口水龙头样流着血,将身下的泥土染成酱黑。武白升喘着气望着他,眼里有恳求和悲伤。老旦知道他想要一枪,便掏出来了。拉枪栓时,他看到武白升的酒壶就掉在不远处,忙让人捡过来,酒壶坑坑洼洼的,却没有破,晃了晃,居然还有。
“好兄弟,喝口酒!喝口酒就有劲哩!你家的酒,都喝了,别不舍得了。”
酒壶塞到武白升闭不拢的嘴里,他无法吞咽,倒多少都从一侧的洞里流出来。佳酿淌到伤口上,武白升痛苦地抽搐着,这疼痛让他黯淡的眼神泛起亮光。他忽闪着嘴吐着血泡,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呼噜呼噜的怪声。他放弃了,只盯着老旦,挤出再也不能夸张的笑。
共军越跑越近,都听到他们的喘气声了。一个弟兄抬头看了看,又看了看老旦,想跑,却被二子推了一把。
“干什么?”二子横着机枪瞪着他。老旦看了他们一眼,对二子点了点头。二子却不干,一把推回了那战士,“老子还没跑,你就要跑?”
武白升活不了了,可他就是不死,一口口吐着血沫子,他闭不上没了眼眶的眼。老旦放回了手枪,抱着他不再说话,哄孩子一样轻轻晃着。武白升这个烂兵臭名昭著,分吃分喝的时候他忙前面,打仗冲锋的时候他忙后面,不管老旦怎么骂,武白升总是一副滚刀肉的谄笑。他常拿夏千的香烟孝敬老旦,拿老旦的巧克力讨好医官,乘人不备把别人打死的共军算在自己头上。在村里抓民夫的时候,别的兵抓人他不掺乎,专找要死要活的村姑聊天,偶尔还会动情地陪上把泪,有的村姑聊着聊着就和他上了炕,还有的动了真心。
老兵们对这厮极为不齿。兵进中原物资匮乏,大家都面黄肌瘦的,这厮却满脸冒油,养得白白胖胖,颇得没见识的小兵羡慕。他也会阴沟翻船。两个月前在徐庄,面对被抢去了米面、母鸡和男人的村姑,武白升故伎重施,大谈乱世无德,身不由己,胸脯拍得邦邦响,说一定找门路把她男人关照起来。心满意足的武白升一手系着裤腰带,一手拎着老母鸡,哼着广东小曲儿走出了院门,迎头撞见宪兵团的一众头目抓烂兵树典型。宪兵的一顿乱棍险些打断了他的腿。要不是老旦拉着上司出面,看在这厮小钢炮打得贼准的份儿上,当时就毙了。
此刻,老旦更多想起武白升可爱的地方。艰难中他从不抱怨,是个人就能涮他,连鸡巴毛还没长全的杨北万都把他当出气筒。他毫不抵抗,乐呵呵照单全收。还有件事了不起,半年前武白升原本可以留在后方,却跟着部队进了战场,他要找失散了四年的弟弟。酒壶里的酒只剩下一点儿了,谁都不给了,说是给兄弟留的!半夜有个嘴馋的弟兄想偷,惊醒的武白升险些和他拼命。这酒壶是分手时弟弟给留下的,他说弟弟是个好壶匠。
杨北万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蓬头垢面,血染全身,但看那架势,血不是他的。他跑过来看了看武白升,又看看弟兄们和老旦,大喊道:“营长,白升不行了,咱快走吧。”
他差点把老旦吵聋了,这小子耳朵定是出了问题。老旦劈头便给了他一耳光。
“日你妈的!谁说他死了,他的心还蹦蹦跳哩!你跑?跑你妈个逼哩!你跑得过么?你的几个兄弟都在共军那边,你还跑个球?”老旦看着身边的七八个人,大喊道,“都扔下枪,到战壕边儿给俺把手举起来!”
弟兄们没动,二子端着枪也没动。杨北万却先蹦起来,他爬上战壕,对着共军便跪了。他高高举起了双手,大喊着谁也听不懂的话。
武白升终于断了气,扎在老旦肩膀死去。老旦想放下他,却觉得他长在身上了。武白升的双臂抱着他,已经完全僵直。老旦干脆抱起他走向壕边,走到哇哇叫的杨北万身边,扑通坐下了。投降可以,跪下不行。共军明晃晃的刺刀映着雪光,越逼越近,太阳在他们身后升起来。老天爷真是捉弄人,还以为这大雾天儿要个把月呢。
二子和弟兄们来到他身边,一个个都盘着腿坐了。二子还挺不高兴,往兜里揣着一些宝贝。
“能跑不跑,被捉住能有个好果子吃?”
老旦没搭理他。太阳刺着他的眼,让那些刺刀也柔软起来。他奇怪自己为啥不感到害怕。以前几百个鬼子冲上来都吓得尿了,吓得浑身冒汗手脚乱颤呢。现在成千上万的共军冲来,倒觉得不过如此了。腥风血雨的旅程,最终会有一场灿烂的结束,在阳光里,在敌人的刺刀下,在战友的怀抱中。他看了看武白升,那只眼直勾勾瞪着他胸前的军功章。这家伙抱得可真紧,都快勒得老旦喘不过气了。老旦只能腾出一只手,掏出他的宝贝梳子,梳着武白升半脑袋杂乱的毛。血从梳子的间隙里黏糊糊渗出来,眨眼冻成了冰。
共军到了面前,一个个穿着可笑的棉袄。冲在前面的只斜了他们一眼就跑过去,他们根本懒得理这些投降的国军呢。他们很多居然拿着国军引以为傲的美制冲锋枪,莫非他们就是昨晚跑过去的4营?狗都不会这么快咬老家的人,他们倒给共军打头阵了?
但这只是猜测,老旦看着那一张张脸,又觉得这不是能装出来的傲气,人家只是把国军的枪拿过来用,4营没那么好运气,这时候肯定蹲在地上听训话呢。
“举起手来!缴枪不杀!”
一个矮小的共军士兵站在太阳里,指着他的刺刀泛着红光。刺刀是用绳子捆在冲锋枪上的。这共军腰扎麻绳,足登毡靴,肥大的棉裤下还扎着紧绷绷的绑腿,像极了女人纺线的梭子。他的棉帽子腾腾地透着白汽,大帽檐上下忽闪着,如同七品县令的顶戴。他的脸很黑,不是一般的黑,仿佛用炕灰抹过,高高的颧骨上面镶着一双小眼,却炯炯有神,就是背着光老旦仍看得见这双眼。他居高临下地瞪着,像要把这一串俘虏瞪扁了似的。
看着这古怪的共军,老旦差点笑出来。参军这么多年,竟被这么一个猥琐的给俘虏了?还要举手?老旦冷笑了下,低头仍去给武白升梳头。
“兄弟哪里人啊?用我们的枪还上你们的刺刀?不对路啊?”二子笑着说。共军战士一皱眉,刺刀在他脸前比划了一下,二子忙摆着手,“和你开玩笑呢,别当真,枪好使不?我们投降了你都用不上了……”
“再说现在就用上,突突了你个独眼儿仔!”共军战士怒了。
“别别别,多浪费子弹,你们不杀俘虏,否则要挨处分的,给俺们的传单上都写着呢。”二子嬉皮笑脸,老旦纳闷他还能笑得出,却也被他逗笑了,但笑也是冷的,还把那刺刀吸引过来。老旦斜着眼看着这个共军,一把打开了快要杵到他鼻子的刺刀。
“你干什么?”共军战士大叫,杨北万慌忙爬过来,挡在老旦身前,将双手举得笔直喊着:“贵军包涵,贵军包涵,这是我们营长。”
老旦啐了一口,懒得骂了。武白升的酒壶里还有些酒,老旦拿起晃了晃,这可不能浪费了。他轻蔑地看了眼共军,举起壶就要灌。共军战士却拦住了,他的刺刀硬硬地压在老旦胳膊上,猫见兔子似的绕着他转了半圈,翻来覆去端详着老旦手中的酒壶,再扭脸盯着老旦。他屏住了呼吸,仿佛老旦是大白天钻出来的无常鬼。老旦竟被他看得发毛,不知哪里出了问题。共军战士用刺刀扒拉开碍事的杨北万,劈手夺过了酒壶。
“这酒壶,哪里弄来的?你从哪里搞到的?快讲,不然我搞死你!”
这共军小战士狰狞起来,哗啦拉了枪栓。几个共军士兵见这边异样,端着枪也过来了。这几个一看就是老兵,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模样。二子慌忙指着老旦怀里的武白升:“他的,壶是他的。”
共军战士又绕到武白升面前,他低头看着,一把扔了枪,跪着扑上前去,扶起武白升上下打量着,他捧起那张只剩一半的脸,用袖子擦着脸上的血,又拿起武白升的一只手端详,武白升手心有一个大瘊子。他呆呆地看着这只手,张着嘴像吸足了一口气,撕裂肝肠地哭起来:
“大佬,大佬,醒醒哈!我是阿崽啊!你怎会这样啊?大佬……”
老旦大感意外,虽然听不太懂,可就是聋子也能知道,这个共军正是武白升寻找多年的二弟,二人竟在这里不期而遇!
老旦愣愣地坐在雪地上,仿佛冻住了。二子惊得已经站起来,又抱着头蹲下了。武白升兄弟彼此四年杳无音讯,在战场上终于重逢。大家就隔着一条战壕对望了一个多月,才十几分钟的事,武白升已经死在共军弟弟那边的炮火中。武白升血已经流干,身体正在冻硬,身子在痛苦的弟弟怀里,魂魄或已经飞向遥远的故乡。武白升的弟弟抱着他哭得翻肠绞肚,喊着老旦听不懂的鸟语。那个难看的酒壶汩汩地流出最后的花湾米酒,它融化冰雪,渗进血红的土地,却仍能飘出阵阵清香。
杨北万并不太明白,这傻小子竟去劝武白升的弟弟,要把他扶起来。武白升这哭得发疯的弟弟一把将杨北万推倒了,他猛地站起,恶狠狠地骂着,拎起刺刀便往他的脑袋上扎。他血红的双眼充满杀气,刺刀带着寒气直奔杨北万的脑门。这孩子登时魂飞魄散、屎尿崩流了。老旦大惊,猛扑到杨北万的身上。那刺刀结结实实地扎在老旦的背上,虽然有厚厚的军大衣,老旦还是感到了刀锋钻进身体。他疼得大叫:“兄弟饶命!饶命!咱们和你老哥武白升都是手足弟兄,这个娃子还被他救下过命,俺求你别杀他……他的几个亲兄弟都在你们部队里!俺没护好你哥哥,你要杀就杀俺,就饶过他吧……”
“兄弟,使不得,你哥是你们的炮炸死的,你们再劝两天,我们说不定也降了……”二子也上来拦着,却被另两个共军战士踹倒在地。他们举着冲锋枪,盯着这几个国军,也拦住了武白升的弟弟。
“干什么哪?武老二你干什么?想犯错误啊?把枪收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