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子来了,屁股后跟着叫皇协维新会的兵,鬼子头戴钢盔,维新会的人头扎白布,谢老栓的女人说他们一个是狼,一个是狈,是合着伙儿来杀人的。
翠儿原本也这么想,更看见了鬼子杀人,但当有个鬼子冲她笑着打起招呼,她便怀疑起来。这会笑的鬼子本不难看,那夜他打死郭傻子的时候,活像老故事里的恶鬼,可大白天这么一见,那张笑脸问了声好,翠儿竟没那么怕他了,虽然还有点……讨厌,可真的没那么怕他了。她自然想到,只要不像郭傻子那样在鬼子面前胡来,鬼子也不至于对你举起那么一支大枪。他们就和村口的那些野狗似的,你别拿棍子招它,它是不会咬你的。那一天翠儿还确定了一件事,肚子里果然又被老旦种下一个。她笃定了此事后,一下子觉得责任重大,什么鬼子的汉奸的,活下去把这个生了才是正经。
鬼子来到离村口数十丈之处,在个高坡上四处乱看,看了一会儿便折来了板子村。这次人多,十几个鬼子散乱地站在泥巴没脚的大槐树下,让两个汉奸跑过来喊山坡上的乡亲们。下去的自然是袁白先生,鳖怪搬着一个板凳跟着去的。袁白先生说了几句就坐下了,板凳呼哧陷进泥里。鬼子倒不介意,都站着和他说。翠儿和乡亲们在坡上踮着脚看。她们见一个鬼子给袁白先生鞠躬,汉奸刘给鬼子鞠躬,袁白先生仍是坐着,只是微微拱了拱手,仿佛呵呵笑了几下。鬼子扭头走了,袁白先生低着头走回来。鳖怪抱着个板凳真是难为了,那泥巴只没了袁白先生的半截小腿,却几乎齐了鳖怪的腰。翠儿见郭铁头斜着眼在他娘怀里装愣,便走下去接过鳖怪的板凳。山西女人更是眼亮,走前一步搀起了袁白先生,嘴里甜得像抹了蜜。
汉奸刘替鬼子翻译说,鬼子要在村口那边建一个哨所,咱如果能帮他们盖好,给他们做饭,鬼子就帮咱们清理村子和田地。汉奸刘又说得更明白了些:帮也得帮,不帮也得帮,鬼子玩客气,你们不能不懂事。
“这是真的?”谢老栓的女人最憋不住。袁白先生没吭气,他很少回答别人的废话。
“那鬼子还杀人不?”一个女人也问。
“只要不和他们作对,应该就不杀,将来的事儿我说不准,但眼下咋办,事关大家生计,我做不了大家的主,乡亲们不妨表个态。”袁白先生又坐下了。
“给钱不?”谢小兰小声问。
“想啥呢你?头被你的奶夹了?”山西女人不屑道,“要真是这样,咱就帮呗,村里男人都光了,哪里来的力气收拾村子和田地?鬼子只要不杀人,咱也只要不反抗,那就和气点儿来往着呗。怎么活不是活?总好过村子没了地也没了吧?是不?”山西女人看着袁白先生,袁白先生只看着自己满是泥巴的腿脚。山西女人又回头看着大家,见点头的人多过沉默的,声音便高起来:“只要鬼子说话算数,还能给口吃的,俺看就这么过,将来的事将来再说,不听他们的,俺看大家没多久就得饿死。”
“那就是当汉奸呢……”翠儿嘀咕道。
“啥叫汉奸?”立刻有人问。
“就是替鬼子干活的。”立刻有人回答。
“不干咱不就饿死了么?干活咱就能活,田地就有的救,咱谁也没坑谁也没害,咱奸个啥?政府把咱男人拉走了,只留下几张白条,白条也不给兑了,拍屁股就全跑了,到底是哪个奸?”山西女人舌头像擦了辣椒油,一番话又快又狠。
“山西子说得对哩……”女人们叽喳起来。翠儿只看着袁白先生。袁白先生低头不语,腿上的泥巴眨眼便干成了粉,一块块掉落下来。
水退得快,泥干得比袁白先生说得也要快。大旱天里,板子村的乡亲们眼看着无边的黄泥渐渐龟裂,在太阳下咔咔作响,纵横成壮观无边的棋盘。黄河进了远远的古道,带子河在泥缝里倔强流淌。鬼子的大车拉来工具和牲口,架上奇怪的机器,哼哧哼哧挖开了村口的老井,挖出几十筐黑黄的土。老井又冒出清凉的水,竟没了毒倒鳖怪的怪色。袁白先生看了一眼就说:“水能喝了。”
几个鬼子忙活半天,见弄出了水,看着比村民们还要高兴,有个手巧的拿过锤钉,当当地敲了几个字上去。大家伸头去看,一共三个字,却是“一龟井”三字,袁白先生拈了半天胡子,不明白啥意思。汉奸刘自然认得,说这是他们队长的名字,队长叫田中一龟。袁白先生又拈着胡子,说这个龟到底是念“归”呢,还是念“丘”呢?
别管念什么,鬼子刻上去了,没人敢乱动。汉奸刘说你们要是谁动了这三个字,当心人头落地。村民们才不在乎,反正以前也没名字,管它叫什么井,能出水就是好井,就还是板子村的老井。只要鬼子不把这井当他家的给占了,喝水要交钱了,想叫啥就让他叫呗。鬼子的大车拉来了大张的油布,一块块给乡亲们分。大家争先恐后接了,兴冲冲卷在腋下,不管是睡在山上还是自己的破房子里,有这东西就睡得着了。
袁白先生围着井转了三圈,默默地跟着汉奸刘去了。翠儿抱着有根和油布,拉着毛驴回到家中,将碾子收拾干净,把有根儿放在上面睡着,自己脱了外袄,挽起袖子,鼓气样轻轻喊了一下,开始收拾睡觉的房子。屋里一片狼藉,但无非都是土。翠儿折腾了好一阵,土炕好赖收拾出来,虽然还湿乎乎的,但阳光之下,相信明天便可干爽。她先将满屋的泥土一筐筐弄去院里,堆得小山似的,再拿扫帚细细扫了,炕上铺好崭新的油布,她心里踏实下来。能找着的衣服已经在河里洗了,正在桂花树上晾干,今晚便可在自家炕上安睡,或在院里给有根数着天上的星星,盼着另一个明天。
鬼子说油布先凑合着用,被淹的地方很多,一时筹不到那么多东西,战事还在胶着,一切仍不明朗,待战局大定,会有盖房子的民工过来,也就有力量开垦田地,修复房屋,给大家重建家园。这话并不敢信,也不能指望,就算指望也定附着条件。但这毕竟也是希望,翠儿在大家脸上看到了这东西。它和盼着男人们回来不一样,但也是一种。袁白先生总拉着脸,像吃了两斤黄土。他定是不乐意的,但也没反对。他去和鬼子谈什么?他到底在想什么呢?还有那个汉奸刘,长得白白净净、慈眉善目的,就是有点夹缩肩,看见鬼子便低下半截,他会不会有老旦他们的消息呢?
右边的院墙倒了一半,左邻房倒屋塌,老两口像是纸糊的,在只没膝盖的泥水中仍冲得不知踪影,一只累死的老狗半埋在泥沙之中,眼眶里满是泥沙。翠儿休息了一会儿,给有根喂了上午做好的饭,就再将院子里的泥土运出门口。这是巨大的工程,累得头昏眼花,她感到饥肠辘辘,却不知什么力量的驱使,她必须要在落山前完成它。
乡亲们各忙各的,村路上堆起一排排的土山。不知谁家升起了炊烟,弥漫了废墟样的村庄,翠儿被这味道感染,站在半塌的土墙上望着。很多乡亲都在各自的墙头上望着。烟是袁白先生那里冒出来的。他家的灶台和炕头都高出碾盘,甚至高出很多人家的窗台,要上梯子才能炒菜做饭睡觉,也不知这老头子为何修这么个奇怪东西。那炊烟味道好怪,既不是麦秆儿,也不是木头,而是带着辛辣,泛着糊焦,像谁裤裆里的毛烧着了。翠儿立刻明白,老头子定是烧了鬼子给的油布,这个倔老头子,不声不响,却硬得和石头一样。
乡亲们回各自的家里院里睡觉了。左邻住进来郭家母女三人,女的比翠儿大十岁,是马家营嫁过来的苦命人,两个女娃子都十几岁了,她们那魁梧的爹和老旦一起上的车。翠儿和她们隔着墙头寒暄了,觉得自己并无保卫邻居家园的责任和能力。翠儿还看见郭铁头背着从别人家捡来的农具从门口跑过,心想男人就是这东西,不管是疯是傻,这种时候还是他们顶事儿。
入夜漆黑,板子村人歇狗困,乌鸦麻雀猫头鹰都和淹死一样不知踪影,半空飘着牲口和猫狗的腐味儿,也飘着人淡淡的哭声。翠儿抱着有根缩在炕上,屋里点着一堆小火。这是不设防的板子村,门窗洞开,天衣地被,她纳闷为何自己不会害怕。哭声没在山坡上出现,却在回到村子后才响起。隔壁的老女人呜咽不停,哭不像哭,泣不像泣,是无助的带着眼泪的自言自语,在这夜里驱赶可怕的宁静。她两个女娃子一声不吭,也并不安慰这没完没了的娘。
枪声从村外传来,似乎是鬼子来的方向。但这声音在山坡上撞了几下,翠儿便分不清它的来处。明明只有一响,却觉得久不停歇,从耳朵一直钻到后脚跟。枪声止了一切声音,隔壁的哭声没有了,黑暗里的叹息没有了,大家都记得山坡上的那一夜,脑海里便又倒下一个模糊的人影。翠儿吓得捂住有根的耳朵,停了半晌再无第二声,才慢慢直起身来,站在炕上向外望去。鬼子来的方向火把交错,手电挥舞,人声狗吠陡然惊起,然后是得得的马蹄声。枪声又起,翠儿看到子弹划破夜空,打在东边一棵黑黢黢的树上。全村人都咿呀一声,翠儿看到无数个墙头上矮下去的身影,她也便趴伏下去,像被打中似的。又几颗子弹飞过,鬼子的喊叫便到了村口。还有不一样的枪声和他们对抗,这情形让翠儿又慰又怕,想必鬼子追的不是村里人,但这被追的人会不会跑到村里带来祸害呢?
有三四个人进了村子,深一脚浅一脚地飞奔,边跑边放着枪。后面的人和马顷刻也到了,带来更多的枪声和喊叫。火把被一根根插上高处,一个瘦削的鬼子跳上她的半截土墙,手里的火把噼噼啪啪。有根发出骤然的啼哭,鬼子拧身端起了枪,紧张的面孔像要绷断了,可屏了片刻便松弛下来。他还对翠儿说了句什么才收了枪,直起身子对远处招手。正要下去时,不知哪里的暗处打来一枪,嗖地钉穿了他的头,爆出的血喷在火把上,那火把像是浇了油,轰地高跳起来。鬼子沉甸甸跌下了围墙,摔在松软的土窝上。翠儿闻到黄土和血的腥气。那支火把灭了,而更多鬼子的喊叫却近了。
有根不顾一切地号哭,令翠儿魂飞魄散。三四个鬼子叫着跳进院子,哇哇叫着四处拨弄,毛驴害怕地长嘶起来,便挨了鬼子一枪托,毛驴呜咽着跪下,院子里泛起尿臊气。洞开的窗户猛地黑了,跳上一个举枪的身影,他的枪口冒着呼呼的热气,身上发出酸酸的味道。翠儿吓得抱着有根缩在墙角,喊着自己都听不懂的话。
“哪里?哪里?”鬼子大声叫着。翠儿记得自己胡乱一指,窗口的鬼子忽地消失,露出一天的星光,他们呼啦出了院子。又是几声枪响,一切就又回到黑暗了。翠儿抱着有根,孩子已然哭累,她却开始大哭,哭得外边什么都听不到了。村里人想必听到她的哭声了,但他们比黑暗还要安静。有根的小手探上来,摸着她满是泪水的脸,咿咿呀呀地叫着。翠儿知道这孩子懂了事,就擦了泪,在他脸上亲了又亲。她不知道鬼子有没有带走那具尸体,她不敢去看,也不敢去想,她不知在这样的夜里什么样的人会和鬼子杀起来,她只想抱着孩子挨过这个夜晚。水退得已经可以上路,她必须往娘家走,那里或没有遭水,那里还有最后的家。
“他们是鬼。”有根在他娘怀里说。
“别怕,鬼不吃咱。”翠儿抱着他,摸了摸他热乎乎的脑门。
坚持了一个月后,大地干成了平板。她终于决定走了。毛驴瘦成了一只羊似的,一只眼被蚊子咬得血糊糊的,它舔着她的手背,像是知道要一起远行。翠儿背起有根,牵着驴出门。她提心吊胆地出门,让胆小的毛驴避开地上的死狗,急匆匆走向村口。天还有点黑,村口火把通明,木叉子架起两排奇怪的铁网,后面站着和鬼子不同的拿枪的兵。
“干什么?回去!”一个兵横枪大叫。翠儿吓得一愣,却没有回头,既然是中国人,就问一句吧。
“干甚呢这是?俺要回娘家。”翠儿说。
“回个屁的娘家,有人杀了太君,弄明白之前,这个村儿谁也不许走。”大兵收起了枪,像是觉得话有些重了,又说,“这是太君说的,我们执行命令。”
“都一个月了,你们也不发粮食了,那啥时候能走?”翠儿仍不死心。
“啥时候你见铁丝网没了就可以了,粮食就要到了。”大兵这一句带着关切的味道,其他几个兵也面色和善,他们穿着和拉走老旦的兵们一样的衣服,翠儿就激动起来。
“你们是国军么?俺男人被抓走了,和你们穿的衣服一样,你知不知道他们在哪儿?”说完翠儿眼睛就酸起来,吧嗒吧嗒掉泪。
“我们以前是,现在不是了。”大兵说着微微叹了口气,露出嘴里两颗金牙,“回去吧,好好过下去,等他回来呗。”
“那还能回来不?”翠儿哭着坐在地上,将有根抱在怀里。
“只要活着,就能回来呢……我们这样,不也就是为了活着,为了回去?”金牙兵说完就噤了声,戳着枪在旁边立正。翠儿看见两个鬼子缓缓走来,打头的是个高个子。黎明来了,天亮堂了一点,翠儿看清了他们的脸,后面这个左脸上有块鸭梨样的胎记,前天还冲自己微笑。鸭梨鬼子看了看她,和高个鬼子说了几句,高个鬼子又对扛枪的伪军说了几句,让他们移开了铁丝网。高个鬼子缓缓走来。翠儿看到他的翻毛皮鞋上血迹斑斑,猜到昨天他也进了她家的院子。
高个鬼子走到眼前,在裤兜里掏了掏,掏出几颗花绿的糖果。他低下身,拉过有根的小手,笑嘻嘻塞给了他。
“糖,糖。”有根摊开手高兴地叫着。
“别……哭,会……好……起来……”鬼子对有根边说边比划着,他样子认真,像在劝自己的家人。
“这是咱炮楼的田中一龟队长……”金牙兵说。他立刻受到田中的呵斥。
“去吧……”田中一龟指着远方说。
翠儿委屈地点着头,赶紧站了起来,笑着对他点了头,又对鸭梨鬼子点了点头。有根忙不迭剥了糖果吃起,眼睛兴奋地闪着光。走出一截路后翠儿回头,见田中一龟独自在村口走来走去,看着雾气腾腾的大槐树。板子村在他身后明亮起来,虽然凄凉破败,却又升起了袅袅炊烟。
一路走得软绵绵,每一脚都看似坚硬,而深处依然烂泥未干。毛驴走一会儿就陷进去,翠儿便背着孩子、牵着驴走在山岭之下。路上有破衣烂衫的逃难者,路边有不少死尸。这一路都是尸臭,大群的乌鸦盘旋着,争抢着旷野上的美餐。翠儿看见几十具森森的白骨,那骨头像刀剔一般晶亮,乌鸦所过之处,竟是肉渣都不剩。路上也有大片的坟头,只是哭坟的人没几个,坟前也多无墓牌和烧纸的条石。翠儿咬牙前进,一路不言不语,她奇怪为何听不到哭声。回娘家的路冲得不见痕迹,但她记得那些树,记得那些山丘的样子,也记得太阳和风的方向。旷野上有很多炷升起的烟,黑色的、黄色的和白色的,这些烟令翠儿舒服一些,虽然刺鼻,倒比尸体好闻多了。路上也看见鬼子的车队,他们在泥泞里艰难前进,不时喊着号子推车,鬼子们一个个满腿泥泞,太阳旗上泥点斑斑,也有的持枪四望,刺刀依然锃亮。翠儿知道他们怕什么,也知道他们没工夫理会逃难的百姓,他们还要往前走,去追她的老旦。
原本两个时辰的路,翠儿走了一天,着实走不动的时候,娘家上帮子村便在望了。这是低洼之处,大水无情,一多半村子变作废墟,村后燃起冲天的烟火。翠儿软软地瘫坐在地,这烟火说明死人成片。她家的房子本高出村子一截,如今也不见踪迹。而翠儿已然流不出泪,她要咬牙向前,迎接任何可怕的日子。
上帮子村毁得不如板子村那么厉害,冲毁的也不过是东边两排房,但全村空无一人,散落的农具随处可见,村路上血迹斑斑,有倒毙的野狗和毛驴。一架燃烧的马车烧成通红的木炭,那匹马蹲伏在地,烧成焦黑的一团。翠儿战战兢兢牵驴前行,不知道这儿发生了什么。有根坐在驴背上东张西望,一只公鸡站在房顶死死盯着他们,翠儿见它凶恶,就哄了它一下,公鸡却不为所动,鹰一样眼都不眨。这本是热闹的村庄,有田者占一多半,大户也有七八家,平日车来车往的,小贩和媒婆都喜欢往里钻,这里有板子村没有的富足。
一些人家敞着门,门窗多被砸烂,院子里瓦破磨翻,箱柜甩了一地,也有的房子烧剩下骨架和灰烬,厚厚的土墙烧得黑乎乎的。翠儿哆嗦着腿来到自家门前,惊惶看到碎烂成一团的大门,那像是……被什么东西炸的,院子里的苹果树烧成了光杆儿。堂屋门户洞开,能烧的统统在烧,没了框的窗户里冒出滚滚的黑烟。
“娘,咋了?”有根抱着她的腿。
翠儿又瘫软在地,她没勇气踏入房门,不敢去猜想父母的命运。她想大哭一场,但有什么用呢?村子里空荡无人,除了悲凉的泥泞,便是毁灭的废墟。翠儿摸到湿漉漉的泥土,腻乎乎的,抬手看竟是血色,她这才发现坐在一汪看不出颜色的血痕上。她吓得跳起,流着泪拍打着。毛驴被她吓着,围着她喷着响鼻。有根却不觉得什么,只咿咿呀呀指着远处。翠儿看去,见村外的打谷场上浓烟低低地卷着,那烟黑里发红,不似麦秆和玉米秆那样带着青白。烟雾上乌鸦环绕,飘来奇怪的味道。她再低头,发现一条藏在泥土中的血迹长长地伸向那边,每家每户的门口都有这样的血痕,它们粗细歪斜地汇集一起,在村口汇成一条粗壮的红线,伸向冒烟的打谷场。翠儿又看了看她熟悉的家院,第一次觉得面目全非的可怕。家中的火炙烈起来,火苗席卷了青瓦,烧出啪啪的脆裂声。她知道娘家从此没了,希望也就从此没了。有根拉着她要去那边,翠儿犹疑片刻,就牵着驴去了。
火在堆里暗暗地烧着,那是垒成小山样已成焦炭的人堆。那些伸张的手臂,大张的嘴,痛苦凝固的表情,还有那可怕的味道。一个半岁的孩子被两只焦黑的手举出火堆,在半空烤成一条晶黄的腊肉。一个上半身尚完好的女子,胸腹以下都变作灰烬,翠儿看着她时,那灰烬崩塌了一下,胸腔里掉下黑红相间的一串。翠儿吓得赶忙走开,绕着人堆走了半圈。她找不到父母的人影,却认出一些熟悉的邻居,她再无勇气去找,扶着驴腿跪下了。刚一低头,胃里的东西便倾倒出来,直到什么都吐完了,她才意识到处境的危险。这定是鬼子们干的吧?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干呢?为什么和板子村的鬼子不一样呢?可鬼子不见人影,也没有他们来过的痕迹,周围也没有如板子村那样的据点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翠儿不知父母是否在那一堆焦炭里,她甚至不敢看那一大堆东西了,却也不敢走,还能去哪里呢?回板子村去?继续睡在鬼子的身边?还是顺着大路向前走,那边就是县城了。可县城又如何?这孤儿寡母去了,不也只有讨饭一条路?万一也是这副光景,有根可怎么办?
打谷场之外是无边的旷野,天空雾蒙蒙的。身后是死去的村庄,它们将很快变为瓦砾。有根蹲在驴旁拉了泡屎,臭味儿让翠儿流下泪来。她用土坷垃给他擦了,抱在怀里便心安起来,一个声音唤着她:为了这孩子,回去吧。
一串马蹄声远远传来,那蹄子打着铁掌,空中飘着奇怪的味道。翠儿慌忙抱起有根,见四匹大马从大路上拐下来直奔这里,那是四匹高大的马,上面是四个鬼子。翠儿大惊,抱起有根儿就跑。毛驴愣了片刻,跟在后面小颠儿着追。鬼子蹄声渐近,他们嘿嘿呦呦地叫着,还有一个在哈哈笑。两匹马狠蹿了几步,一下子就拦住了翠儿的去路,踏起的土迷了翠儿的眼。翠儿扭头又跑,只几步便撞在一条穿着马靴的腿上。头上一阵剧痛,像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再抬头,看见四匹马已经围成了井字,牢牢将她围在当中,面前这个握着带鞘的军刀,挤着一张令人厌恶的脸。这几个鬼子人矮马大,背着枪,挎着吓人的刀。一个鬼子拉住了毛驴的缰绳,系在马屁股的一个环上。正面的鬼子拉着马缰,傲慢地对翠儿说话。翠儿当然不懂,只能抱着孩子摇头。旁边的鬼子呵呵笑着,和其他人叽里咕噜,于是三个鬼子都嘎嘎地笑起来,唯独面前这个板着脸,像刚从棺材里爬出来似的。他对另外几人说了几句什么,他们就不笑了,面前这鬼子拉过马头,从翠儿身边走过。两个鬼子像是不情愿地抽出了刀,慢慢向翠儿逼过来。拉着驴的鬼子一动不动地看着那一堆冒着青烟的尸体。
翠儿猛然明白,鬼子要杀人了。为什么已经不重要,这两个逼近的鬼子眼里已经带了杀气,细长的刀已经慢慢举起。但她再也迈不开腿,只能蜷在地上抱着懵懂的有根,将他按在自己的身下。
“糖,糖。”有根对着鬼子伸出了手。
“完了,就这么完了……”翠儿抱着有根,心里滑过绝望,却一下子轻松起来。父母死了,老旦八成也没了,就随他们去吧。她见有根大睁着眼,便伸出手捂住了。翠儿觉得心跳停了,呼吸止了,她看着身边一尺见方的黄土,闻到死亡浓重的腥气。
又是枪声,噼啪如燃起的鞭炮,翠儿听到由远及近的嗖嗖声,面前两个鬼子噗噗地冒出血花,连他们的马都被子弹打得满是窟窿。翠儿周围这三个鬼子都栽下马去了,那个板着脸的着了急,可他没跑,抽出军刀冲着子弹飞来的方向冲去了。不远处的小山坡上站起十几个人,看不出是什么军队,他们拎着一条条大枪指着最后的鬼子。鬼子纵马上了山坡,喊得和杀猪一样。那帮人里有个拿手枪的,抬手一枪打去,鬼子一个倒栽葱跌下去,在山坡上打了两个滚便不动了。那些人站在坡顶四处张望,好一会儿才走向了翠儿。翠儿依然心惊肉跳,敢杀鬼子的人,又穿得不像国军,那定是土匪了。
“干甚呢?你是这村儿的?”揣手枪那人戴着顶瓜皮帽,他在马上还背着手,像被捆起来似的。
“这是俺娘家。”翠儿忙道,“俺是板子村的人,男人被抓兵打鬼子去了,村子让大水冲了,回来这里,也成这个样了……”翠儿急匆匆说了境遇,他们救了她,这自然是救星。翠儿说得自己哽咽起来。她知道向救星们的哭诉是一种感谢,虽然他们并不为所动。
戴瓜皮帽的看了几眼周围,舔了舔嘴说:“鬼子把这全村人都杀了,你从哪来,还是回哪去吧。”
“鬼子为啥要杀人?为啥全杀了?俺们板子村鬼子就不这样……”翠儿哭起来,但仍站不起。一个壮汉托着她的胳膊,翠儿轻飘飘地就站住了。
“鬼子么……哪有个准儿?南京城他们杀了几十万人呢,长江都被死人堵住了……”瓜皮帽虎着褐黄的眼睛盯着她,“我们晚到一点儿,鬼子就朝你和孩子下手了,他们定是以为杀漏了两个。”
“杀之前没准还糟蹋一下……”旁边伸过一张难看的脸,上面有一颗兔子屎般大的痣。
“嗯,也说不定,鬼子好这口儿。”这人推走了那张脸。
“倒不黑,和白面似的。”瓜皮帽身后的人说。
“杀了她吧,要不咱容易暴露。”又一个人说。他纵了一下马,挤到了瓜皮帽身边。这张脸更吓人,一道刀疤从额头斜下嘴唇,斜劈了一张本不难看的脸。
瓜皮帽看了刀疤一眼,揪着马缰似在犹豫。可刀疤噌地抽出刀来,像鬼子那样冲翠儿去了。那刀看着并不锋利,上面有锈,也有砍坏的崩齿,但它仍吓坏了翠儿,让她再度抱紧了有根。这次算是完了,可她想不明白,怎么鬼子要杀她,救星也要杀她呢?
“算了,她家里毁了,娘家没了,肚子里还有一个,她不会说的。”瓜皮帽掏出烟锅子来抽。
“那可备不住,刘四营的臭老五全家七八口子都被鬼子杀了,他还屁颠颠地当了汉奸呢。”刀疤脸自顾自举起了刀。
“糖,糖。”有根又伸出了手。
听到他们这吓人的话,翠儿拉住有根大哭起来,双腿再不争气,扑通便坐下了。她不知这是多少次坐下了,但她没办法。
“别哭!当心惊来鬼子!”刀疤脸狠狠地用刀指着她的头。翠儿哪经得起这个,哭得便更凶了。
“跟我们走吧?我们杀了鬼子,他们不会罢休的。”瓜皮帽终于决定了,“你一个人也活不下去。”
“带她干啥?费咱的粮食。”刀疤脸抬起刀诧异道。
“费不了几颗……带走。”瓜皮帽抽了几下烟锅,又指着地上的两匹马说,“卸点儿肉走。”
“你们是国军还是……土匪?”翠儿擦着泪说。她不知哪里来了力气,一下子站起来。今天真是见了鬼。
“都不是……走吧,骑上驴,少废点儿话。”瓜皮帽破天荒对她微笑了下,一把就扭过了马头。鬼子的东西让他们捡了个干净,人都脱得赤条条的,枪眼里儿还在流血,兜裆布上血迹斑斑。
“扔进那个堆吧,让他们也烧一烧,鬼子肉紧,烧得旺……”刀疤脸说。
四个光溜溜的鬼子扔进了燃烧的尸堆,他们扑哧陷了进去,像老鼠陷进了麦垛。那火苗猛地腾跃起来,青色的光泻出来,爆着噼啪的火星。翠儿见状又想大哭,却被人催着上了驴,驴缰握在前面一人手里。驴步子顶风一颠,她便哭不出来了。这些人挎着枪,骑着马,背大刀的都长得凶神恶煞。但他们穿得都和叫花子一样,刀疤脸两只鞋都不一样。他们牵了鬼子的两匹马,砍下了八条带肉的马腿,又割了些大块的肉,一坨坨捆上了马。一切收拾停当,瓜皮帽提醒他们把马腿上的血擦了,用土盖了地上的血,就向西边去了。
一个下兜齿告诉翠儿,他们是抗日游击队,算是国民政府的,但和老旦去参加的部队又不一样,抓老旦走的部队是国民党的部队,他们游击队却是共产党的。这共产党和国民党的关系么,一句两句也说不清楚,反正鬼子来之前打打杀杀的,鬼子来了之后就抱一块儿收拾鬼子了。戴瓜皮帽的人叫李二狗,是游击队的队长。
“板子村我知道,村口有条河,还有个出名的先生。”下兜齿说。
“我们村被大水冲了。”翠儿说,“那个先生是袁白先生,是个神人哩,他说我们那儿冲得还不算厉害。”
“哪儿都比你们厉害呢,姚家店乡、玉米房儿乡、刘四合乡,几十个村子冲个干干净净,一个活人都没有。”下兜齿说,“这还是我知道的,不知道的,没准几十个乡县,几百个村子都有,这人啊,死海了去了。”
“咋就扒开口子了呢?袁白先生说定是咱自己扒开的。”翠儿又问。
“嗯,老头眼亮,是国民党扒开的,以为能挡了鬼子,鸡巴玩意儿,哪管百姓的死活呦……”下兜齿摸了摸满是汗的脑门。他长了一个锁头般方正的鼻子,嘴唇厚得和瓦片儿似的,一根粗脖子上筋肉凸爆,上面有奇怪的伤痕。
“你知道俺男人他们在哪儿不?”这问题翠儿憋了好久,都是打鬼子的,总该知道些吧?
“妹子,他们的部队都向西南撤退了,你说的那些日子,应该是在小马河一带,那里打了几天几夜……”下兜齿收住了话,“这场仗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也许是多少年的事,妹子你要心里有谱,把这孩子养好。”
“俺的命咋就这么苦……”翠儿又想哭。
“妹子,往宽了想,你的命算好的了……”下兜齿感慨起来,“说不定哪天,你男人还回来了呢……”说罢下兜齿得了一下马,奔着队伍的前头跑去。
“这还算好的了?”翠儿喃喃自语。有根在她怀里呼呼大睡,她便觉得下兜齿说得有理了。
十几匹马加快了速度,翠儿也让毛驴走快了些。远方的山坡上有个小小的人,手里挥舞着一条红布。阴霾里钻出闪亮的阳光,照在那光秃秃的山坡上。那条红布分外耀眼,火苗一样跳跃着,这情景似曾相识,干完活的老旦就曾挥着红腰带在田垄上蹦,翠儿被这抹亲切的红感动着,心里又升起新的希望了。
“到家喽,吃肉喽……”大伙兴奋地叫着。李二狗勒住马,对着落后的翠儿招了招手,他们就纵马奔向那个山坡了。
“娘,那儿有糖吃吗?”有根乐呵呵地看着翠儿,翠儿眼睛一酸,拍了拍驴屁股,毛驴欢快地跟着跑去。
这地方叫李家窑,是夹在几个小山包里的小村子。村子也是没几个人的村子,大多数是游击队和四周村子跑来的。据下兜齿说,这个村男的都被抓去打鬼子,老人和孩子饿死不少,剩下一堆呼天不应的愁苦女人。游击队来了后救了她们。他们带来粮食和牲口,也带来精壮的希望,白天男人们出去找食找事找鬼子,女人们就在村里料理吃喝,据他说这李家窑游击队带回个女人还是头一次。
“为啥开始要杀了俺?”翠儿禁不住问。
“乡亲们不可靠,鬼子给块干粮就能卖了我们,出过事儿。”下兜齿认真地说,“你运气好,留在那儿死定了。”
“俺要喝水。”有根对他娘说。
“过一会儿就有水了。”下兜齿拍了他一下,“娃几岁了?”
“三岁多了。”翠儿说。
“肚子里还有一个?”
“两个多月了。”
“唉,我的孩子要是不死,也和你大小子这么高了……”下兜齿又摸了摸有根的脸,宽大的下巴晃了晃。
说是游击队,也就三十多号人,二十多匹马,十几支长枪短枪,烂得和生锈的锄头似的。据说还有一门宝贝般的小炮,却没炮弹,唯一的一炮打鬼子车队时瞄高了,炸死山坡上一只野羊。翠儿惊讶这游击队的寒酸,他们逮啥穿啥,大热天有人穿个棉袄,也有人把鬼子的军服反过来穿,还有的干脆就是一条灰床单儿,中间挖个洞套在头上,麻绳腰上一勒就上了马。要是不拿枪,这帮叫花子还不抵板子村的后生气派。翠儿原以为这定是个宏伟的山寨,山门威武,卫兵林立,里面有吃喝不完的鸡鸭鱼肉。可进去了才知道这地方的破败。村子没有像样的地方,村口的狗瘦得站不住。迎接他们的人面露菜色,仿佛一个屁便能崩倒。一张烂桌子上放着十多个破碗,里面只有凉水招待,还不够喝,因为没那么大的桶,只能倒干净再抱到井边打一次水。给李二狗的是一杯热茶,这就是至高的礼遇了。他坐在凳子上吹着浮叶,擦着汗水,一边喝一边看着翠儿。摘下帽子的脑袋丑陋不堪,几绺毛像横爬的南瓜藤盘旋着绕去脑后。翠儿被他盯得发毛,却不由笑了一下。
迎接的人欢呼着,马腿和马肉让他们流下口水。他们挠着头摸着脸,和队员们寒暄着,隔蹭着,体贴地问长问短,但眼睛都和脚下那些狗一样盯着马腿和马肉。刀疤脸儿背着两条马腿,咋咋呼呼地赶着他们,说这是拎着脑袋弄回来的,要听李队长安排怎么吃。
翠儿抱着有根下了驴,对几个瞪着她的人挤着笑。一个没牙的老头问了问有根的岁数,就闭嘴再不理她了。下兜齿说你也别理他们,李队长会有安排。
李二狗喝了茶就往里走,走了几步回头喂喂地唤她。翠儿忙抱着孩子跟过去。
“孩子饿了吧?”李二狗说。
来到一个塌去半拉的房子里,里面有一张烂桌子、几张高低不一的板凳,李二狗把枪挂去墙上,摘了瓜皮帽,又露出略微秃顶的头。他摸了摸头,看了眼纸糊的窗外,坐下从身上掏着,先是烟,然后是火柴,然后……真是一些糖果,翠儿被这糖果弄笑了,可见他最后掏出一支小手枪,拉来拉去地看着,便又绷起了脸。
“孩子放炕上,先坐下吧。”他头也不抬地说。
翠儿照做了。他放下枪,走到窗前喊着:“刘嫂,刘嫂!”
片刻,进来个糙汉般的女人,眼睛黄得像要流油,她战战兢兢地看着李二狗。
“把这孩子拿去喂一下,稀粥什么的,上次带回来的羊奶还有吗?”
“还有点儿,上午也煮了些豆馅儿,这时候能吃了。”女人的声音还不如长相,像咬着块土坷垃一样。
“哦?那也弄来点给我们吃,你带孩子去吧,再弄两大盆水。”李二狗淡淡说道,“让伙房做一条马腿,乡亲们牙都馋掉了,今晚给大家开开腥。”
刘嫂乐呵呵地应了,低头去抱孩子。翠儿忙站起来说:“我去喂吧,我去喂吧,他要喝水。”
“没事,你给她,她会上心的。”李二狗敲着桌面,半截烟熏了眼,边揉边看着她。这话像是安慰,一掂量更像命令。翠儿松开了手,刘嫂伸出粗壮的胳膊,熟练地抱起似睡非睡的有根,说:“放心,肯定给你喂饱了,你瞧这小脏脸,真耐看呢。”
刘嫂抱走了傻乎乎的有根,翠儿忐忑不安,站在门口看着她出了门,像魂也被抱走了。这事儿似乎哪里不对,却没法说出口,肚子咕咕乱叫,困意浮上额头,没了孩子的负荷,仿佛一下子便垮了。她意识到这是真正的可怜,是没有任何条件可讲的寄人篱下,说什么不说什么你都不重要,能给你口饭吃,能让有根吃饱一顿,比任何想法都重要。
“坐下吧?鬼子都见过了,帮你喂孩子你还怕?”李二狗一只脚跷上凳子,敞开了胸口,“这儿条件一般,还时不时要转移,一切只能将就。”
翠儿点了下头,心里泛起新的紧张。门又开了,四个女人端着两个大木盆进来,装了满满的水,一盆还是热的。还有一个女人放了些衣服在炕上。她们掩门出去,屋里又安静起来,盆里的水微微漾着,映着李二狗一张歪曲的脸。
“我先去有点事儿,你吃了饭,和孩子都洗洗吧,然后睡个踏实觉,其它事明天再说。”李二狗拿起手枪,又戴上了帽子,帽子一戴人就精神了,像年轻了七八岁似的,那腰杆和脸孔也威严起来。他出了门,背着手出了院子,哼着一段翠儿熟悉的豫剧。
刘嫂抱回了吃饱喝足的有根,还给翠儿带了一小碟豆馅、两个馍和一碟葱花炒蛋。翠儿不争气地流下了泪。刘嫂陪着她坐下,用一块湿布擦了翠儿的手,抱过睡着的有根。翠儿满含感激吃完了馍和菜,觉得要向这好心的大姐说声谢谢。
“谢谢刘嫂……”她说。
“不用谢,谢啥?再说了,都是李队长吩咐的……”刘嫂晃着有根,看着他红润的脸。翠儿突然想起下兜齿的话,这里的女人多没了孩子,刘嫂看有根的表情让她担心起来。
“还是我抱吧,猪崽子似的……”翠儿抱过了有根,为了不显尴尬,她忙又问,“李队长是哪里人?”
“李队长,呦,那可是个厉害的人……”刘嫂说完,突然冷了脸,看着桌上的空盘子发呆。但翠儿没听懂这驴唇不对马嘴的回答,想再问,刘嫂却起了身。
“你洗一下吧,孩子也洗洗,瞧你们脏的,这些天定是折腾坏了……我先去了。”
说罢她收拾了盘碗,低着头出了门。翠儿还想说声谢谢,却看着那背影害怕起来。
翠儿放下有根,出门看了看。黄昏的门口没人,路口也没人,村里飘来肉汤的味儿,狗都在那边汪汪叫,想必村民多围在那里口水横流。翠儿退回来,从里面插了门,先给有根扒光洗了,扔到炕上去睡。再脱去自己满是泥土的衣服,痛快地洗了个干净。她在盆里不敢久坐,心中总有莫名的忐忑。擦干出来四处张望,这才明白刘嫂留下那些衣服的缘由。内衣还好,上衣和裤子不男不女,但穿上还挺合身。她再把自己的和有根的衣服全洗了,挂在院子里一根绳上。她摸着湿漉漉的头发,看了看晴朗的夜空,衣服明早就会干了,今天这一切和做梦似的,明天该怎么办呢?
翠儿给有根盖好被子,觉得从里到外疲惫不堪,每一根骨头都抬不起来,眼皮像碾子一样碾过眼球,她挣扎了几下,每一次都看向那让她紧张的门口。门口什么都没有,村子静得和板子村的夜晚一样。风吹进有缝的窗户,翠儿再没有力气忐忑不安,沉沉地睡去了。
梦里的板子村依旧温暖,梦里的炕头仍然宽阔,梦里的老旦依然不知疲倦,每一次都将她塞得满满的。她怕吵醒了熟睡的有根,咬着被角低低呜咽。她想提醒老旦肚子里真的还有一个,别把孩子鼓捣坏了。可她不舍得这醉入骨髓的快乐,它比恐惧更能令自己一片空白。她渐渐睁开了眼,眼前幻变着五颜六色和一些说不清缘由的闪光。她感到老旦猛地加快了,于是又闭上了眼。可闭上眼却更明亮,她看见无边的麦田上,太阳正发出紫色的光芒。一声长长的吆喝在原野喊着,云彩飞一样掠过,她飞上了云端,听到雨雾嘶嘶作响。她变成了雨水和风,淋漓在干渴的大地,吹拂在光秃的山峦。她还是忍不住地叫起来,世界一下子被这叫声击碎了,也将她的梦击碎了,她猛然又睁开了眼。
身上的人流下火烫的汗,剧烈的喘息像低低的雷鸣。他将她紧紧地压在下面,捏在手里,戳在里面,他稀疏的头发拂着她汗津津的脸,浓重的烟味浸透了夜晚的凉意。她感到一只老鼠在里面突突乱跳,吐出火热的口水,她发觉自己的双臂紧紧抱着他,压得自己都喘不过气。
翠儿眼前一黑,像掉进了冬天的菜窖。她想掀开身上的人,却连手指都动弹不得,她唯一的气力能用于流泪,她只眨了下眼,就觉得什么都流了出来,像流干了这辈子所有的泪。
“哭个啥?能活着比啥不好?”翠儿听出了这个声音。
“俺肚子里有孩子。”翠儿哭着。
“出来还早着呢,你身子壮实,惊不了。”他蠕动着。
“愿意你就留下来帮我们做事,不愿意你明天就走。”李二狗直起身来,翠儿感到身上空了,下面也空了,整个人在炕上都空了。她扭头看着有根。他睡在平坦的炕角,翠儿看不到他的脸,只看到一只张开的小手伸在月光里,像他刚出生时那样。有根的上面挂着李二狗的手枪袋子,它在墙上拉出吓人的影子。但翠儿并未因此害怕,她如今觉得没什么可怕的了。她也知道自己在梦里被那快感击碎,身体成了她最痛恨的敌人。她任凭它在羞愧和失落中冷去,等着汗水流下干硬的土炕,等着喘个不停的李二狗平息呼吸,等着……也许什么也没有等,这是个无依无靠、无家可归、无期无盼的夜晚,再发生什么,又有什么不同呢?
李二狗坐起身来,在炕头点燃烟锅。那背影不如老旦宽阔,却和他一样结实。翠儿不由得去看刚才在她里面的东西,它却藏在阴影里寻觅不着。她又为自己的眼羞愧着,就把头扭向另一边,李二狗的瓜皮帽和衣服挂在墙上,黑乎乎地像挂着个人。烟雾在炕上飘着,味道呛人,却有些亲切。翠儿伸手去摸自己的衣服,但手能及之处都没有,于是她抬头看,炕上也没有,它们不知道被扔去哪里。她知道自己赤条条躺在炕上,但毫无办法,而且她在这世界除了有根和肚子里的孩子,已经是赤条条的了。
“你好看,我不要你,别人也要。”李二狗说。
“你们是啥党?”翠儿哆嗦着问。
“共产党。”
“啥意思?”
“就是好人。”李二狗说完在炕头磕了烟锅放去一边。他顺了顺头发,看了看翠儿,又看了看有根,就像一块大石头样爬了过来。翠儿惊慌起来,可她一动都不敢动。她感到李二狗又硬硬地起来,在那里上上下下地拱着。翠儿咬着牙关,却咬不住那里,那个东西像条热乎乎的蛇,三拱两拱又火辣辣地进去了。
“别想你男人了,不想他,你就能活下去了。”李二狗严严实实地盖住了她。翠儿侧过脸去看着有根,见那只小手缩进了黑暗里,心中叹了口气。
醒来时已是中午,房屋里空荡荡的,炕头的有根不知去处。翠儿惊叫一声弹起来,衣服不知何时到了身边,她忙穿好要出门去找,却见刘嫂抱着有根进了门。
“呦,妹子醒了?看你睡得那么好,就没叫你了。孩子自己下了地出了门,想是又饿了,俺就带他去吃了点东西。”刘嫂将有根抱给翠儿,翠儿仍然有些惊惧,上上下下看着孩子。有根哼哼哈哈地笑着,嘴角还有稀粥的嘎巴。
“谢谢刘嫂,俺真是累坏了。”
“那可不,这些天定是没睡个好觉,昨晚又折腾一宿。”刘嫂带着坏笑拍了她一把,拍得翠儿出了一背的冷汗。是啊,昨晚都做了什么?她的脸燃烧起来,不知怎么应对这句话。
“妹子别多想,李队长睡过了,就有照应了。”刘嫂带着奇怪的口吻说,“你也是个苦命的,但比俺还强点,俺连孩子都没了……”刘嫂说着便捂了嘴,眼睛汪汪地湿了起来,翠儿不知如何是好,只抓着她的胳膊轻轻晃着。
“算啦,说这些干啥?妹子你饿了吧?跟我来,去吃点儿东西,今天没准还有活儿干,对了你叫个啥?”刘嫂终没让眼泪流下来,且略带提防地看了她一眼。
外边传来马嘶声,刘嫂快步奔出了门。翠儿也跟着去了,十几匹马正哗啦啦地经过门口,他们又背着枪挎着刀,叫花子一样奔村外去了。李二狗骑在中间,胯下换了鬼子的那匹大马,经过时他低头看了她一眼,像看个不曾谋面的陌生人。那顶瓜皮帽似乎打了油,弄得脑门都亮晃晃的。刀疤脸紧随其后,端着吓死人不偿命的脸孔。下兜齿骑在最后,他对着翠儿微笑了下,颇夸张地喝着瘦弱的骡子奋步疾追。这支骡马游击队飞一样蹿出了李家窑。翠儿见女人和老人们都在向他们挥手告别,像送老旦那时一样。她不知道要在这里待上多久,也不知道是否该像其他人那样盼着他们回来。
“他们去干啥了?”翠儿问手搭凉棚的刘嫂。
“还不是去干鬼子?现在又有汉奸了……”刘嫂放下手说,“每次都少几个,俺刚来的时候还有八十多个呢。”
“他们都是哪来的?”
“哪来的都有,就是李家窑的没有。一个个都是没家没业没老婆的光棍子,都是些不要命的,也都是些不要脸的……”刘嫂看了看翠儿,似乎还有话说,却留住了,“走吧,咱没事去收拾收拾伙房,他们回来都是饿坏的……”
刘嫂是三十里外嫁到下马坊村的人,翠儿听了她的故事,就觉得下兜齿说得没错。她的男人和两个孩子、公公婆婆、老爹老娘,一半死于洪水,一半死于鬼子,自己饿剩下小半条命,被这村儿的哨兵发现,一碗稀粥算是救了。半夜也是被人睡过几次,也不知谁是哪一个,反正都硬邦邦没完没了的。她倒也不忌讳,这狗日子让人什么念想都没了,这么着能活下去,没准还能再生个儿子,是儿子就行,管他是谁的。
刘嫂说这些事时异常平淡,就像说着别人的故事。她一边说一边淘米,对翠儿说的好鬼子丝毫不信,说那只是兽心还没起,起来后定是奸杀得人畜不留。刘嫂也笃定认为翠儿的老旦必死无疑,理由是李家窑的男人们就是如此。他们走了一周后,尸体被李二狗的游击队发现,说几十号人被两条绳子捆了手脚,成串躺在地上,几辆卡车将他们轧得头爆屎流的。鬼子对抗日的兵毫不留情,游击队的后生们也一样,捉住的必是一顿毒打,打不出什么便喂了狗。
“翠儿,这才刚开个头,你要心里有数。”刘嫂皱着眉看她,像怕她不信似的。
李二狗带人走后,村里只剩七八个拿枪的,他们吃饱喝足,一多半到各自的山头上放哨,剩下的看着一个大院子,那里放着粮食和肉,还有那门没了炮弹的小钢炮。女人们在村里走来走去,说着各自的辛酸史;老人们和板子村的一样痴呆,只要有太阳他们就有微笑。翠儿明白这是极平常的一天,她昨晚的经历也不是千古奇冤。从刘嫂那张脸看得出,这事再自然不过,它毫不出奇,它理所应当,它甚至天经地义,自己要觉得委屈了才是莫名其妙。
翠儿坐在陌生的院子里,看着窗户里那间依然陌生的房子,想着昨晚那个陌生的炕上那个陌生的男人。可她想着想着却流下泪来,翠儿听见自己撕心裂肺地哭。
她不记得这样哭过,她有默默地流泪,有低低地啜泣,可这一次哭得要死的心都有,死都不会比这哭更难受。她已不怕吵醒屋里的有根,不怕那些女人知道她昨夜的羞耻,她只想让这冰冷的世道知道她最后的绝望。她泪眼模糊地看着天空,曾经亲切的蓝天白云变得如此阴森可怖,亮晃晃的太阳也模糊起来。落满眼泪的地面刮过干呼呼的风,她听见风里全是“不活了”这三个字。天空还是那样的天空,大地还是这样的大地,怎么就不让人活了呢?
游击队是半夜回到李家窑的。村里的狗汪汪叫着,十几匹马急匆匆钻进村里。炕上的翠儿被马蹄声惊醒,一激灵坐起来。她不由得捂着前胸,看向插好的房门。不知因何,她暗自数着有多少匹马跑过,显然少了很多。她没法再睡,不知在怕什么,一晚上都在犹豫要不要拔掉门闩,可一直等到有根醒过来,也没人走近这院子。
晨光洒进了窗,推开门,鸡群在院里啄来啄去,空中有翠儿熟悉的味道。她拉开门走出去,见路上有两行隐隐的血迹。一个游击队员拎着枪飞奔过去,脸上结满黑红的血痂。翠儿循着血迹走去,她不需要壮胆,她想走去这血迹的源头,或是终点,那都是她的起点。
血迹一直伸到一个院子里。门虚掩着,翠儿正要推进去,刘嫂却端着盆水跨出来。她的前襟沾满污血,眼袋上托着满是血丝的眼,那一盆水又黑又红。见她来了,刘嫂咦了一声,像是害怕一样朝后看了眼。她推出翠儿,略慌张地拉上门说:“李二狗死了,被鬼子打死了。”
翠儿张着嘴愣了,不知该说啥,就看了眼那门槛,上面沾了好几道血。
“一共死了八个,抬回来三个。”刘嫂又说。
“李二狗呢?”翠儿望向门的缝隙。
“没抢回来,他被从马上打下来,几条狼狗咬碎了。”刘嫂拉着她走了几步,“他是队长,死了之后副队长就是队长,就是那个刀疤脸儿,可是他受了伤,十天半月好不了。”
“那,俺能干点啥?”翠儿淡淡地说。刘嫂擦了擦眼,眯着眼对她说:“你有孩子呢……”
“不碍事,没爹的孩子长得快,给点吃喝,有根已经自个能对付了。”
“那就伙着大家做做饭,洗洗衣服,掰掰玉米棒子吧……其它就没啥事了,除非男人们找你有事,也就真没啥事了。”
刘嫂后半句让翠儿一吓,却把她吓笑了:“刘嫂,啥事……又怎大不了的?你说是不?”
“就是,你要心宽,没啥事大不了的,还有啥比孩子娘的好好活着事儿大?”刘嫂也笑了。
下兜齿说,李家窑游击队几十号人和另一支国民党剩下的游击队合起来,要打一个排的鬼子埋伏,可埋的炸药没炸,游击队一顿乱枪,打死几个鬼子,可鬼子一通枪打过去,就干掉他们十几个。两支游击队分开跑,鬼子见李二狗骑着东洋马,疯了一样追这边儿。李二狗被一枪打下马,追上来几只狼狗,把他活活撕烂了。游击队一路奔命,好歹逃了。几个头儿非死即伤,一时半会儿出不了村了。
翠儿对这些故事并不在意,这和她没甚关系。只是那个李二狗,她还没记下他的模样,就这么给狗吃了,这叫什么事儿呢?翠儿不知是该庆幸还是喟叹,如果他没死,会不会在半夜推开那扇门,会不会又爬上那宽阔的炕,会不会又火辣辣占据着她的夜晚?翠儿常乱七八糟地想,遗憾里觉到凄凉,也不知这样的事还会不会发生。
纵是有这么大的事,李家窑并无板子村那样的紧张,鬼子不来光顾,伪军也不见踪影,游击队藏在这儿休养生息。李家窑像藏在雪原的野兔,只要不动,仿佛就不被发现。翠儿有更大的猜想,是不是鬼子走了?还是国军败了?但这念头没转多久,李家窑闯来个熟人,是板子村的郭铁头。
郭铁头进村时像个乞丐,光着脚弯着腰,脑袋上污泥腌臜地粘了几层,一扭脖子便往下掉块儿。他浑身臭不可闻,背着个满是窟窿的麻袋。端枪的哨兵捏着鼻子。郭铁头一眼就认出了门口的翠儿,却没说话,翠儿在门口洗着一张破床单,并没注意这个叫花子。郭铁头被押进那间屋子,刀疤脸和下兜齿问了他很多问题,在同意他加入游击队后,告诉他这里还有个板子村的女人。翠儿也被叫进去,她认出了洗完脸的郭铁头,知道了板子村的情况,才知道刚才那个叫花子就是他。
板子村口的鬼子炮楼盖起来了,住着十几个鬼子和十几个伪军。他们在帮板子村重建家园,整治田地,却也提出更多的要求。郭铁头被村里人告密,鬼子知道了他的来历,装疯子没了前途。虽是半路逃回来的,却仍是国军,伪军带着鬼子冲进他家,刺刀挑了他那鬼精算计的老娘。后院拉屎的郭铁头躲过子弹和狼狗,翻过山头,向南一夜狂奔三十里,再趟过十里宽的一截黄泛区,稀里糊涂到了李家窑。郭铁头又累又饿,躺在一个废砖窑里就睡。哨兵早就盯着他了,进去本要捆了,却被他臭出来,捂着鼻子进去再戳醒了他,捆成一团带回了村。
不再装疯的郭铁头眉宇端正,见了翠儿先是长叹一声。要不是刀疤脸拍了下桌子,他就要哭出来了。
“先说明白,鬼子到底有没有跟着你?”刀疤脸头上缠着绷带,一只胳膊还吊着,可两只眼还是那么瞪着,胳膊上的肉忽忽跳着。
“没有,那肯定没有,哪有跟着三四十里的?俺跑了五里地后面就没人了。”郭铁头点着头说。
“他是你们村儿的么?”刀疤脸问站着的翠儿。翠儿忙点头:“是哩,是俺们村儿的,和俺男人一块被抓走,后来他跑回来了。”
“从国军手里跑一次,又从鬼子手里跑一次,你倒挺机灵啊?”刀疤脸斜着眼说。
“运气好,运气好……”郭铁头有些害怕,见刀疤脸不吭气,便指了翠儿一下说,“翠儿都知道,她都知道。”
“她知道以前的事儿,离开板子村后就不知道了,谁知道你是真的跑出来的,还是投了鬼子派过来的?”刀疤脸看了眼郭铁头身后的人,那人立刻抽出一把刀——那可是一把杀猪刀,他猛地将郭铁头的脑袋按在桌面上,杀猪刀在脖子上登时割出血来。翠儿吓得捂住了嘴,扭头就向外跑,却撞在一人怀里。那人扶住了她,摇了摇头,下兜齿都跟着脸在晃。
“真不是啊!大爷俺真是跑出来的啊,俺娘都被他们挑了啊。”郭铁头哇哇叫着,像弯过脖子要挨刀的鸡。
“你都跑了,怎么知道你娘被挑了?”拿杀猪刀的人说。
“俺听见她叫了呀,刺刀一下子死不了,她叫了好几声啊……大爷们别冤枉好人,俺这命苦的,最后还挨个奸细……”郭铁头就此哭出来,鼻涕眼泪糊了一桌子。
这帮人终归是在吓唬郭铁头,后来翠儿才知道,那个刀疤脸也顺带着吓唬了她。刀疤脸要树立在李家窑的威望,吓唬人是最好的办法。郭铁头关起来了,刀疤脸说外来的狗要圈几天才老实。他让翠儿坐下,详细地问了板子村的情况和她家的情况,翠儿一五一十讲了,连鬼子临走时和她说的话都讲了。刀疤脸抽了支烟,突然又问:“李二狗睡过你了?”
翠儿脑袋一涨,脸定是通红了,她扭脸看向别处,肚子里升起难遏的愤怒。
“这东西,打鬼子冲前面,吃肉也不落后。”刀疤脸拍了下桌子说。众人哈哈大笑,下兜齿也笑了。翠儿觉得像被剥光了似的,这都是些什么人啊?这样的事他们怎么能这么张皇地讲出来?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人,爹妈没说过,袁白先生也没讲过,戏里也没听过,就是村里的老流氓也没这么说过。她想着想着就要哭,忙悄悄咬了下舌头。哭个屁?这多大的事儿?不就是睡了一下么?
“睡了,不咋地……”翠儿抬着下巴说。众人皆愣,一个个木了脸。刀疤脸冷冷地看着她,哼了一下站起身,瘸着腿走了几步说:“妹子,干这拎着脑袋的营生,丝毫马虎不得,来这儿留着的,男的再有冤,也要关一下,女的再可怜,也要睡一下。关一下睡一下,就是自己人了……”
翠儿低下眼帘,屋子里静悄悄的,她隐约听见郭铁头在猪圈里的喊叫,便想起在夜里流下的泪。
下兜齿送她回去,还在院子里坐了会儿。这看着是个实诚人,说自己只是个扛枪跑腿收拾残局的,连正式的游击队员都不算,他以前在县城干搓澡营生,李二狗喜欢让他搓澡。李二狗成了游击队长,他在城里搓澡也搓不成了,干脆也进了队伍。他开过枪,却没打着过谁,他每次都帮着扒衣服埋人,他说鬼子平时肯定都喜欢搓澡,一个个白净着呢,倒是伪军脏兮兮的,他们的衣服都没人想要。
下兜齿叫李好安,虽然姓李,也不是李家窑人,一提到他家,李好安就东拉西扯,一会说是彭家湾附近,一会说是苟家营老山,再仔细问,他就说反正离这儿不远。翠儿就问李好安进这游击队到底有什么好处?李好安挠着头琢磨半天,说真没啥好处,平常能吃个饱饭,但每次出去都把脑袋别在裤腰上,一次倒霉就回不来。李家窑游击队本有两个共产党带着,后来行动时都被鬼子杀了。李二狗这预备党员就成了头儿,可他还没找到上级组织,预备还没正式,就又死了。刀疤脸是游击队打伪军的车队,打跑了伪军发现车上捆着个土匪,算是捡回来的。刀疤脸连党是啥样还不知道,也不想找啥党组织,可现在活着的游击队里就他枪法最好,就他杀人最多,不服也不行。大家现在都和没头苍蝇似的,不知道以后该咋办。党支部据说就在这方圆百里,可这大水一冲,鬼子再一盖炮楼子,这党支部能不能活都不晓得。
“别看李家窑现在清清静静的,鬼子可不傻,先占着重要的地方,比如你们板子村,都占全了一拉网,李家窑插翅难飞。”李好安叹了口气,抬头看了看天,“哎呦,得换岗了,人手不够了,大家得轮着来……有时候啊,我倒真盼着共产党能收了咱,听说他们有板有眼的,不是咱这么胡闹的。”
李好安去了,刘嫂来了。
“那个郭铁头是你们村儿的?怎地扔猪圈里了?”
“刀疤脸说这是考验他呢。”翠儿说。
“刀疤脸儿?哦,是刀哥,他是个狠角色,却不好女人,你别怕。”刘嫂不以为然道。
“俺不是怕这个……”翠儿说了就后悔。
“啥也别怕,就是鬼子来了,咱也啥都不耽误。”
“鬼子吓人,可这队伍也不含糊,俺就是怕真把鬼子招来,将咱当成匪窝,那还不一锅端了?”
“那你就跑回板子村呗?你们村儿的鬼子不是挺好的么?”
“不反他,就是好的。”
“那就别反他呗?”
“可俺男人是去当国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