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战之后,一夜无事,部队准备撤退。马烟锅检查了老旦的装备,塞给他两个缴获的生红薯,又在他腰上挂了两颗手榴弹,说:“你会用了,要是没跟上被鬼子围住了,你就拉手榴弹,一起炸个痛快,指定比被鬼子抓住了强,记住了?”
“记住了……”老旦心跳如鼓。
“下次和鬼子交手,下刀要快,不能像上次那样一下下扎。你就当他是头捆好的猪,一刀就得剔出点货来,得看见下水。要不遇到个伤不重的鬼子,他照样要了你的命去!”马烟锅狠狠拉了一下他的武装带。
“这一次你们不能跟着我们了,要跑到我们前头去……”老旦闻声回头,只见油大麻子顶着小钢盔,拎着他砍卷了刃的大刀走来,不知是故意的还是没洗脸,那张脸黑得和锅底一样,身上也挂满了手榴弹。二子缩着脖子跟在他后面,拿破脸盆端着半盆脏兮兮的子弹。
侦察兵跑回来了,向马烟锅等几个连长报告,说日军前插部队已经开始攻打开封外围,东南方向还没有日军部队迂回,但日军又在阵地的前方补充了一个营的兵力,有坦克和装甲车,正往阵地上集结。
马烟锅拿出梳子梳了头,随手将梳子递给老旦。老旦看了眼二子,见他仔细地擦着子弹,一颗颗压好在弹夹里,便知道二子和自己一样没那么怕了。马烟锅一声令下,部队爬出战壕,悄悄往南跑去。
旷野上黑漆漆的,仿佛末日的阴间。但眼尖耳灵的日军前哨还是发现了动静,闪光弹立刻飞起来,照出巨大的一块白天。战士们在惨白的大地上狂奔,不时有炮弹落下,将倒霉鬼卷入黑暗。掩护分队的火力很快就被日军压制。后面像闹了鬼,大地隆隆地震荡着。老旦惊恐地回头,见三辆铁甲怪物轰隆隆地直冲过来,它犁着地,喷着火,后面跟着大群猫腰的鬼子。老旦想起来这是马烟锅说的坦克了,登时跑得像点着了尾巴的野狗,恨不得蹿出一溜烟儿来。油大麻子的迫击炮手都死了,等鬼子的坦克压过那道战壕,直不隆通开了几炮,机枪也没了动静。
炮火中,战士们心惊肉跳地跑了五里地,挣着命到了河边的陈村。村民不知去向,村子破落不堪。旁边是比带子河宽出不少的小马河,对岸是37军两个加强营的防御阵地。马烟锅派了两个人过河去找兄弟部队,争取炮火增援,再让大家上房掏洞设路障,等着油大麻子带人撤回来。
马烟锅带着老旦和二子趴在村口的一个大凉房上。天亮得也真快,放眼望去,坦克已经碾过了纵深壕沟,正在追着亡命奔跑的一大群弟兄。紧跟着坦克居然上来了一大队鬼子骑兵,人小马却大,两腿儿吊在半空,像是骑着大骡子的山匪。油大麻子扔完了手榴弹,端着一挺机枪,边跑边扫射着。弟兄们一个又一个倒下,剩口气的挣起身子开枪。坦克的链条子卷起漫天的黄土,从或死或活的弟兄们身上辗过,血肉夹在链条里随着轮子飞转。有的弟兄被骑兵踩得面目全非,一个血糊糊的弟兄拉了手榴弹,人和马全炸上了天。
油大麻子戴着钢盔,光膀子挂了一身血,他搀着两个受伤的战士——他几乎是拎着他们。活着的战士们退进了村口,马烟锅开了火。坦克旁的鬼子骑兵挨了个正着,被从房顶高处扫来的弹雨打得像割麦子一样,有的被连人带马压在坦克链子下面。坦克大概怕有埋伏慢下来,炮击着这边的村房,待鬼子步兵号叫着跟上,这些铁家伙又挺着炮筒压过来了。
大家边打边换着地方。鬼子坦克一时没了法子,既钻不进来,又无法从后包抄,只炮管平射猛轰着。鬼子倒是很习惯在村子里作战,挖墙角卸砖头的,一下子就占了不少房子,在高处架起机枪往这边扫。马烟锅命令部队开始过河,该扔的都扔掉,拼命往二十多米远的河对岸游去。老旦看到油大麻子倒下又站起来,他拎着的两个兄弟都被打死了。油大麻子的腿受了伤,被五个日军围住,就像一只野猪被一群狼围住了。他挥着那柄大刀,看着势不可挡,可刺刀还是穿透了他粗壮的身体。油大麻子兀自屹立不倒,一个鬼子稍大意,被他一把攥住了脖子,另一只大手捏碎了他的命根。刺刀挑开了油大麻子的肚子,肥颠颠的下水扑通一声滑坠到地上,顶天立地的油大麻子轰然倒地,砸起沉甸甸的尘土。
李兔子昨晚说:信佛的油大麻子叫庄大毅,徐州人,三十多了还没女人。他平常在村里以杀猪、配猪种为生,偶尔也帮人阉马阉驴。油大麻子挂在嘴边的愿望是日一串日本女人,让东洋娘们儿领教一下他那堪比种猪的货。油大麻子不会想到最后的手艺竟然阉了一个日本兵,老旦清晰听到鬼子那一团扑哧烂掉的声响。油大麻子也曾告诉老旦,他很稀罕自己村里那个寡妇,她男人死在东北的鬼子手里,为了讨好她,他一跺脚便参了军。
负责阻击的弟兄们牺牲过半,马烟锅率剩余的人仍在和鬼子血拼,老旦和二子也加入了。鬼子的刺刀拼杀还是比弟兄们的大刀抡砍厉害,他们背靠背互为掎角,被围住也不慌。而弟兄们大多乌合,砍人就像是用锄头刨地,刀拉得过开,劲使得太傻,刀还没下来,刺刀已透穿了他们的身体。弟兄们纷纷倒下,哀号不止。红着眼的老旦一冲进来,碰到一个矮胖的鬼子扎着地上没死的战友,那是个板子村的郭家后生。他号叫着死死抓住扎在肚子里的刺刀,鬼子用力拔也没拔出来。老旦一枪撂倒了他,二子哇哇叫着上去补了一刀。老旦又打死了一个举着武士刀冲过来的鬼子,再抽出大刀砍向围攻马烟锅的鬼子们。
马烟锅一条腿被扎个透穿,嘴角豁开到了腮帮子,红突突的肉在脸上颤,舌头翻卷到外边了,可他的刀法仍然有板有眼一丝不乱,身边已经都是躺着挣命的鬼子。见老旦冲来,马烟锅绝技重施,抓住眼前鬼子的刺刀一拉一带,就把鬼子屁股甩到了老旦的身前。老旦手起刀落,将鬼子的后脑勺连同帽子劈成了两半。马烟锅从下到上撩开另一个鬼子的下巴,一脚踹了出去。二子等个正着,横飞一刀,削掉了鬼子的头。
刀见了血,见被他们劈倒的鬼子神经质地弹腿儿,老旦和二子兴奋起来,还想去砍别的鬼子。马烟锅一把拽住了,拉着他们朝村子河边撤去。老旦搀着重伤的马烟锅跌跌撞撞地跑着,他的鲜血染红了老旦半个身子,马烟锅口齿不清地对弟兄们大喊:
“赶紧过河!赶紧过河!”
河对面猛然间炮声隆隆,一片火光亮起来,兄弟部队轰击着鬼子坦克和骑兵。日军的炮也不示弱,跟到了村子的边上。在一团团巨大的火柱之间,战士们挣扎着,躲避着,但还是有很多人被炸死了。二子跑得风一样,一个猛子扎到河里去了。老旦搀着马烟锅总算挨到了河边,他惊惶地抬头,看到两边的炮弹在空中交错碰撞发出的火花,听到身后鬼子的惨叫,他再惊恐地回头,见整个村子在眼皮底下被夷为平地。
马烟锅一把将发着愣的老旦推进河里。河水冰凉,像到了另一个世界,老旦感到河床震颤,河水里死人横漂,那味道渗进他每一个毛孔。河岸上火光冲天而起,照亮河底七零八落的弟兄,他们死相不一,却鱼一样睁着眼。老旦露出头来,回头看去,河岸边有一群炸得看不出人样的弟兄,马烟锅被炸得没头没尾,腰身上那个扎眼的铜烟锅已经被血染成了黑色。
马烟锅死了?
百战不死的马烟锅四分五裂,老旦的心也跟着碎裂了,天空崩塌了,希望和刚生就的豪气都沉到河里了,他甚至无法在水中挣扎了。腥臭的水灌进肚里,恶心得几乎窒息。他挣扎着爬上岸,呕吐着瑟瑟发抖。晨曦升起来了,却并不能让他有些许的温暖。他跪在河边回望那片死地,流出的眼泪、口水和鲜血,汩汩地滴在长满青草的河岸。死亡已不再陌生,可眼前这景象仍摧垮了他,这是真正的恐惧。
逃跑的念头掠入脑海,可此地已不同于板子村,走这条道没准儿死得更快。二子一溜小跑过来,扶起他,用吊死鬼般的腔调说:“快走吧,他们都死了,都死了……”
老旦抖索着站起来,跟着二子和战友们跑向后面的战壕。他一坐下就抱成了团,像还在河里泡着。他紧抱着麻木的身躯,想哭却哭不出来。他不知道该怎么哭,不知是撕心裂肺地为马烟锅哭,还是为了别的什么大号一场?他哽咽着,颤抖着,自己的和别人的血粘粘地趴在皮肤上,河里游了一遭竟还在,仿佛要再次融进自己的身体。他用手去抹,却怎么也抹不掉。看着血红的结着硬痂的双手,他浮上透彻心底的冷,如赤裸在腊月冰原的狂风之中。
两军的炮火在村庄上空对射了半个钟头,渐渐消停下来。日军看来并不想过河,机枪胡乱扫了扫,悄无声息地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