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三十年溽暑,圣上五十大寿, 本是普天同庆之盛事, 司宫台亦将寿宴操持地盛大喜庆、热闹非凡, 然宴至三巡, 王公朝臣正杯觥交错、大快朵颐时, 上首御座的圣上, 却忽然晕了过去, 皇后娘娘急送御驾回清晏殿,召太医入殿诊治,朝臣们在清晏殿前候等了数个时辰,天将黑时, 曹总管出殿,道陛下已醒, 令众人自行散去。
诸臣面面相觑, 周濂上前一拱手, 道出众人的疑惑:“陛下他……”
曹方却只一回礼, 一言不发, 转身回了清晏殿, 朝臣们回想圣上晕倒时的情形,心中各有忧思,陆续走开,殿内,苏醒不久的明帝偎在苏苏怀中,抬手抚摩着她脸颊轻道:“朕方才恍恍惚惚, 梦见了朕四十寿辰的时候,一时朕高坐在御座上,望见你紧牵着玦儿的手,倚挨着他悄悄打盹儿,一时朕站在万寿楼上,望见你和谢允之并肩站在清漪池旁,言笑晏晏,一时,朕又身在御舫之中,心里头回想着白日所见,一边是止不住地嫉妒不快,一边是道德纲常的自省,整个人如在火上烤时,外头喧哗,道是怀王妃落水了……”
话至此处,明帝稍稍一顿,问道:“你猜朕听见你落水的消息时,心里在想什么?”
苏苏用湿帕轻拭着明帝面上的冷汗,轻道:“陛下大抵是想,我这般溺死了正好。”
明帝轻笑了一声,“是啊,那一瞬间,朕真的是在想,不如这般死了清静,可只想了那么一会儿,下一瞬间,朕的心,就狠狠地揪疼了起来,好似你的死,是天底下最可怕的事情,堪比江山倾覆,让朕无法承受丝毫………朕急命人将你救起,安置在附近的千秋殿,屏退诸侍,于幽茫夜色中静静地望着沉睡中的你,那颗自见到你,就浮躁不定的心,也随之静了下来,恍惚之间,朕都有种错觉,仿佛这样静静凝望着你的长夜,已有过许多许多次,几有过一生那样长…………”
苏苏垂睫不语,明帝轻勾着她的脖颈,令她低身,于她唇上轻轻吻了一吻,低道:“那夜,你在千秋殿榻上睡着,朕望着你,心中一直在想,为什么你能如此轻易地攫住朕的心,为什么偏偏是身为怀王妃的你……后来,你醒了,因着夜色苍茫,将朕错当成玦儿,依伏在朕的身前……你不知只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就让朕心中涌溢出了从未有过的感情,逼朕到何等地步,才能忍着不去碰一碰你、抱一抱你………再后来你发现认错了人,那骤然冷淡疏离的态度,又叫朕有多么恼怒与不甘………”
正是那一夜,她发现明帝相较前世,竟然提前四年对她产生了兴趣,只觉大祸临头,拼了命地想彻底斩断这孽缘…………苏苏沉默片刻,轻声道:“陛下吓到我了…………”
“情难自持……朕一直以为万事皆可掌控,可直至四十岁时遇见你,方知情之一字,如之奈何”,明帝温柔摩挲着她的脸庞,眸中依依俱是情意,沉声喟叹,“往事如昨,可细想想,都已是十年前的事了,如今想来,朕前四十年,都是为了与你这十年而活。”
自盛夏万寿宴后,王公朝臣们肉眼可见,圣上的龙体,如山忽崩,一日日地衰颓下去,鬓边白发渐生,每每与年轻貌美的皇后同行,都不禁让人于心底生出“红颜白发”之叹,朝臣们渐也回过神来,年初春时,圣上一系列专横独断的政令,为何那般雷厉风行,原是在与天争时,只不知那一系列有利于皇后的政令,是定知圣上龙体状况的皇后娘娘一早谋划,从旁“劝裁圣心”,还是圣上深虑着身后事,为他在这世上最为心爱的女子,所做的最后一件事。
圣上从前极少罢朝,如今已是家常便饭,皇太孙渐已在周濂等忠直重臣辅佐下,开始协理政事,金秋三月过去,时转入冬之时,圣上病卧榻上,几乎不出承乾宫,按理,皇子后妃应在御前侍疾,但圣上废弃此礼,甚至遣使至法门寺,告知楚王不必回京,后宫妃嫔也不必侍奉御前,承乾宫中除侍奉宫侍、出入重臣,唯皇后娘娘与皇太孙,日夜伴在圣驾左右。
永安三十年的冬天,于大周朝,是名副其实的凛冬,上至王公朝臣,下旨草野平民,人人都在猜度,圣上能否过得了这个冬天,一切欢宴皆止,素爱热闹的乐安公主,自年初胞弟差点进了鬼门关,就收敛了往日性情,如今更是恭谨小心,爱女生辰,也不大办,只请家里人坐坐,正围成一桌,欲用寿面时,门上来报,道是圣上皇后驾到。
圣上已近一月未登金銮殿,何谈出宫,乐安公主忍住惊诧,作为一府之主,领着公婆、丈夫、子女、胞弟等前去迎驾,望见寒冬薄凉的日光下,父皇竟真与皇后携手并肩而来,鬓边银发在日光下尤为显眼,直看得她心中一酸,双膝一屈就要跪时,圣上已命左右扶起,含笑道:“别整这些虚礼了,今日只当寻常人家罢。”
乐安公主听父皇嗓音沙哑虚乏,不复昔年爽朗清亮,人也清瘦许多,心中更是难受,她忍住眼中泪意,命人添了两副金玉碗筷,请父皇与皇后至上座,欲要亲自布菜,又听父皇道“都坐吧”,只得与众人一同落座。
明帝亲夹了一筷糖汁山药给“小寿星”谢宛,笑道:“朕记得你爱吃甜,抓周的时候,什么都不要,就要皇后手上那根冰糖葫芦。”
六岁的谢宛早听父母说过此事,微红了脸颊,谢恩接过,明帝笑叹了一声,“当年你还牙牙学语,连路都不会走,一晃眼,也都这么大了,真是时光飞逝,朕也合该老了。”
谢宛眨了眨眼道:“外公才不会老,外公万寿无疆,永享天年。”
明帝闻言大笑,轻握着苏苏的手道:“你那根糖葫芦送的好,瞧她这嘴甜的,跟抹了蜜似的。”
有谢宛这么稚语数句,家宴气氛松快许多,明帝身体不适,一碗寿面只吃了一小半即食难下咽,侧首轻咳起来,苏苏一边轻拍着明帝背部,一边看向乐安公主,“呈碗山鸡丝燕窝。”
乐安公主立吩咐下去,不多时,一碗山鸡丝燕窝呈上,苏苏接了那碗,亲吹舀着送至明帝唇边,明帝就着她的手吃了半碗,仍是微摇了摇首,苏苏知他食量一日少过一日,勉强进食反会过后呕出,也不再劝食,让呈了香茶上来。
明帝饮茶漱口起身,见苏苏要跟着站起,轻按着她的肩道:“有朕累着你,你也未好好用膳,再进些吧”,又看向萧玦道,“随朕走走。”
除苏苏外,满桌人皆起身目送明帝走远,乐安公主眼望着胞弟随侍在父皇身侧,心中又不安起来,但她也不能跟上查看,只能忐忑坐下,看向主座的女子,踌躇再三,将深藏在心底近一年的一句话,轻轻道出:“多谢娘娘救命之恩。”
苏苏抬眸看了乐安公主一眼,没说话,只吃了几口蟹肉笋丝后,也放下了乌箸,捧起茉莉雀舌毫,垂睫慢慢地喝着。
乐安公主人坐在厅中,心却念着胞弟,坐立难安,苏苏慢喝了半盏茶,轻道:“公主宽心,一脚踏进鬼门关都能收回来,还能有什么事呢。”
乐安公主知皇后在父皇心中的分量,听她这样说,不安的心,立时宽松了不少,但苏苏本人,其实并不知明帝此举为何,她慢饮着茶,感觉有目光如风般落在她身上,抬眸看去,见是膳桌对面的谢允之,眸光平静关切,朝他微微一笑,低首饮尽了杯中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