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砚想,若不是大公子的婚宴, 小公子, 是不会愿意到这样喧哗的地方来的。
金碧辉煌的宴厅, 明灯高悬, 人头攒动, 嘹亮的礼乐, 持续了大半个时辰, 好容易礼毕,侍砚估摸着,小公子应想抬脚走人,寻个清静偏僻处呆着了。
果然, 大公子与公主一被送入洞房,小公子便转身离开。
乐安公主是今上最宠爱的女儿, 又好奢华排场, 凡京中五品官员以上人家公子小姐, 皆被受邀参与婚宴, 厅中人多, 摩肩接踵, 侍砚随小公子向外走去,却有一醉酒的世家子跌撞走来,他忙护着小公子向旁避走,却不想,与一少女迎面擦肩撞上。
那少女一袭鹅黄色襦裙,雪白纨扇半遮面, 云鬓桃花簪漱漱蕊苏,在明灯辉映下,轻曳如雨,兰草扇画上方,一双剪水双瞳,清澈剔透,柔漾波光。
她被这般贸然一撞,也不恼,只执扇微一颔首,就要继续向前,小公子亦微一颔首,二人正要各自向前走错开,却微迈步子,即被挣到一处。
原来方才一撞,小公子腰畔的玉佩,与少女腰畔的花囊,线绳搅缠在一处,小公子一怔,少女亦一怔,她放下团扇,露出一张如雪容颜,伸手去解线绳,正与小公子伸出的手,触到一处。
小公子默然收回手,无声垂首,望着少女将那枚绣有“苏”字的花囊,慢慢解离玉佩,抬首冲他一笑,粲若桃花道:“好啦”,再微一颔首,便移步擦肩离开。
侍砚为那笑容所折射的滟光惊住,忍不住回头去看那少女,但小公子只静静地将腰畔玉佩垂放好,道:“走吧。”
姐姐、姐夫刚被送入洞房,他这乐安公主的胞弟,立成了皇室宾客们打趣的对象,八哥仪王,更是直接揽着他的肩问:“九弟打算何时成亲?”
萧玦只道:“不急……不急…………”
三哥端王饮酒笑道:“确实不急,九弟连个侍妾也无呢,且让三哥着人挑几个良家子送你如何?”
萧玦立刻推却,“不用……不用……”
几位皇子看最小的弟弟如此,俱推攘着笑了起来,萧玦在兄长们的调笑声中,也不羞恼,默饮杯中酒,垂首不语。
他与诸兄长不同,确实无意风月,之前府中姑姑佩云,见他年纪渐长,便选挑了一名女子,做侍妾之选,助他通晓人事。但当他如常倚在榻上看书,那侍奉打扇的女子,突然解衣依伏过来,他唬了一跳,直如火烫眉毛般跳起,那女子身上熏香,也呛得他连打喷嚏,至于那薄纱通透的寝衣,若隐若现的胴/体,他更是瞧不出半分美来,把外衣往她身上一扔,就赶紧让她走了,让姑姑佩云很是无奈,只能亲自问他,喜爱什么样的女子。
他当时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具体的形象和性情来,只命佩云莫要再如此,再如此他可要恼了,佩云无奈,只能由了他去,于是直到今天,他身边半个侍妾也无,堪称皇室子弟里的一大异事。
萧玦正低头饮酒想着心事,六哥楚王,却夺了他的酒杯,笑指着下方满堂宾客道:“全京城五品官员以上的小姐,可都在这儿了,择日不如撞日,九弟且放眼好好看看,瞧上谁了,明儿就请父皇指婚去。”
萧玦被六哥盯着,只能将目光扫向衣香鬓影的厅中,珠玉琳琅,绮罗流光,端抵是美人如云,可他放眼看去,半分意动也无,正要收回目光时,忽见十五连枝鎏金错银树灯旁,一名少女安坐宴中,素手执扇,襦裙裹纱。
她那般静静坐在那里,清凌凌如一束月光,偶然落在这嘈杂的繁宴,殊绝人间,旁边有人与她说话,她便微微倾身,侧耳倾听,露出雪白皓颈,皎洁如鹤,眸中星亮,随着身旁人的话语,如倒映潭中的星光,轻轻游漾着,最后以扇遮面,轻轻笑说了句什么,眉眼弯弯。
他不知他看了她多久,只知她眉眼一弯,他的心,就像被猫爪柔柔挠了一下,在她的一颦一笑中,他曾经苦思冥想,也想不出的具体形象和性情,一下子全然鲜活了起来。后来她直起身,向某处走去,他的心,也像是颤颤地跟着走了,但僵硬的身子,却跟不上心,滞在原地 ,脑中懵懵地不知在想什么,眼睁睁地望着她一点点地走远,像月光一般,身影渐隐在人群中,待清醒过来时,她已消失不见,他一个激灵,忙起身欲追,却因动作过猛,不慎将揽他的六哥,掀翻在地,只好先伸手去扶。
苏苏素来不爱这些喧闹宴会,当姝姬姐姐与媛姬姐姐,专注于和郡主小姐们闲聊时,她得了空隙,便悄离了宴厅,往清静地去。
早春时节,新芽初绽,夜风微凉,苏苏一人闲走,渐步至庭园一角新柳之下,赏看了会儿夜景,只觉十分惬意,信手摘下一片柳叶,卷起轻轻吹着。
起初,她只是自娱,可渐渐,竟有隐约的清笛之声响起,和着她的“柳笛”声,漂浮相和在一处。苏苏毫无章法,完全随心而吹,而那清笛之声,竟也能完全追和地上,仿佛心意相通一般,天衣无缝,珠联璧合。
月色朦胧,轻乐如水,一曲毕,苏苏正欲循声去找那清笛声的主人,走没两步,忽听有人唤“怀王殿下”,吓了一跳,忙提罗裙,轻手轻脚,从另一处洞门,悄悄离开。
萧玦将六哥扶起道歉后,在侍从的引领下,在公主府庭院四处找了一遭,没能找到少女,反看见他的新“弟弟”——谢家小公子谢允之,正往柳园走去,出于礼节相见,随口问道:“谢小公子怎在这里?”
谢允之道:“找人。”
萧玦也未多想,想那少女可能已回到宴厅,便寒暄了几句后,抬脚离开,谢允之则继续向柳园走去,园门洞敞,园中无人,但见庭角新柳之下,似落着何物,上前捡起一看,原是一枚累丝花囊,背面绣有一个秀雅的“苏”字,十分眼熟。
谢允之攥着花囊,要寻人归还时,宾客正散,他眸光逡巡寻找着,终于寻见那一抹清影,见她正躬身进入一辆香车,轻裳一闪,瞬间掩在帘后,车轮滚滚向前,车前灯笼上一个“虞”字,在夜色中渐行渐远。
很快,他确定了她的身份,正五品谏议大夫虞思道侄女——虞苏苏。
他预备着人将这花囊送还,又想着那夜叶笛相和,平生未有,揣度着是否要请与她探究乐理,顺便亲手送还花囊,来回想得神思缥缈,不禁轻声道出“虞苏苏”三字。
一旁侍砚听见笑道:“小公子也听说了吗?”
他问:“什么?”
侍砚道:“怀王殿下,请旨求娶谏议大夫府的虞三小姐虞苏苏,圣上旨意已到了虞府,婚期也定了,全京城都在议这桩身份不大般配的婚事呢。”
袖中的轻薄累丝花囊,忽然有点沉了起来,谢允之望着空雪斋的白石青苔,两只白蝶翩跹着飞离这无花无木的所在,轻道:“哦。”
自指婚旨意到府,苏苏就忐忑不已,论家世年龄,她与怀王半点不匹配,怎会天恩如此?
虞府上下喜不自禁,而苏苏在闺中待嫁,眼看着怀王府的那位佩云姑姑,时不时地送东西来,有时是绫罗绸缎、珍宝珠玩,有时是街头售卖的糖葫芦、偶泥人,应季新开的水仙、梅花等,零零散散,三天两头就来,像是那位怀王殿下,想到什么,就要送来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