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二十五年暮春,圣上于修文殿举行殿试, 试前问灵州沈霁月何在, 无人应答。
圣上回望殿后, 宸妃娘娘竟自帘后持扇而出, 俯看殿中士子, 士子惊怔, 在场学士朝臣亦震惊, 正要跪谏此事不合礼制时,宸妃娘娘已微微摇首,退回珠帘之内。
周濂等翰林大学士,仍要跪地力斥宸妃现身殿试一事, 圣上却眉宇微沉,不耐听谏, 只挥手命殿试开始。
试后, 圣上亲阅考卷, 发觉殿试之中, 灵州士子才学最末, 再调档案, 惊知会试之中,灵州士子掉榜率最高,且能入会试者,多出身世家,虽已因先前通过乡试而获得举人身份,但单论才学, 实在寻常。
圣上疑心大起,着予大理寺详查。大理寺卿谢允之,断案之能,名满天下,很快查出灵州科举舞弊一事,证据确凿,将涉事官员全数拿下,押京问罪。
灵州科举舞弊案,令世家声名大大蒙尘,天下士子本就对现今科举制有所不满,见那些案上有名的世家,在如此偏倚世家的科举制上,仍行舞弊操控之事,断绝寒族上升之路,不由更是愤慨激昂。
当大周民众热议如沸、怒气盈天时,大理寺主审舞弊案祸首——灵州秋闱主考官卓韬,竟牵出一桩十几年前的旧案,再生波澜。
卓韬,原为宛州洛水人,在宛州盐政官卫郢手下为一书吏,后携大量详实文书证据,举报卫郢贪污受贿,其数额之巨,令世人侧目咋舌。
其时,圣上正大力整治贪污之风,全朝彻查,刑法甚严,上至皇亲国戚,下至九品小吏,反涉贪污者,皆依数额从严论刑,概不赦免。此案交由当时的刑部侍郎,如今的刑部尚书蒋宪审理,蒋宪速断此案,依卫氏贪污之巨,合判满门抄斩、家奴入宫,与卫氏素日交好,在盐务上有所牵连的苏氏、连氏等族,亦被削官抄家,其涉额之巨、从法之严,是当时轰动宛州的一桩大案。
但,大理寺却依着卓韬在舞弊案中展露的手段,循着蛛丝马迹,从卓韬口中,撬出了蹊跷,原来当年那些文书,皆似是他摹伪而来,一个小小书吏,无法手眼通天,只身构陷如此大案,背后盘根错节,仍需详查。
旁观者静待真相,而当局者,已是日夜难安。
十数年前,国舅桓信正任宛州牧,他因曾辅佐圣上登基,恃功骄矜,仗着身份利用职权,密行贪腐之事。当圣上力整贪污的政令,如凛风刮遍大周天下,桓信亦知他这圣上外甥性情,不仅不会对亲族徇私,反会从严治理,以儆效尤,心神大乱之下,生出一计,令人受过,将州府亏空,尽赖于素日并不攀附于他、手中或有他受贿把柄的盐政官卫郢,勾连其时的刑部侍郎蒋宪,迅速断结了此案。
国舅桓信,本就因辅佐圣上青少之时,披肝沥胆,从龙有功,深受圣上信任,在经此一事后,踏着卫氏满门鲜血,不敢再贪污弄权,专心吏治、克勤奉俭,后因几桩大功,得封国公,愈发受圣上倚重,博得天下贤名,于朝堂地位极高,亦是世家表率。
当年那桩他一手炮制代罪的冤案,时隔十数年,几乎连他自己都要忘记,此时骤然因灵州舞弊案被揪出,且办案之权,捏在铁面无私的大理寺卿谢允之手中,根本无法私下通融,而谢允之其人,断案如神,许多号称天衣无缝的铁案,都曾被他抽丝剥茧,一一破解,这卫氏冤案,虽然时过境迁,当年办得也算是滴水不漏,但桓信一想起谢允之这三个字,就坐立难安,惊惶忧惧。
而圣上知卫氏贪腐案或有冤情,亦是惊怒,命大理寺严查真相。除在宸妃一事上,桓信极清楚他这天子外甥性情,他可以想知,一旦真相揭露,他这国舅身份,不仅不是他的保命符,反是他的催命符,桓信日夜惊惧,仿佛已置身断头台,只不知那铡刀何时轰然落下。
苦思冥想之下,桓信唯有一计可施——改易江山之主,借新帝罢逐谢允之,停止翻查卫氏一案。
这世上,能听他话、与他关系密切、离大周帝座最近的,唯有一人。
而那人,近来也是惶恐不安,栗栗危惧。
宸妃先前失势,连带着谢允之失了圣心,她与如妃通气,有意示好求和。他知此事后,几经权衡,择选一份厚礼送与未央宫,不久,未央宫亦有厚礼回赠。
从前在御书房遇见宸妃伴驾,太子总有些心惊,可自宸妃主动示好求和,不久后复宠重伴圣驾,有时他因政事被父皇训责时,宸妃在旁,反会淡淡劝上一句,“殿下是东宫之主,人前总要给些体面”,劝得父皇都渐渐不当着大臣之面训斥他了。
他以为与未央宫达成共识,死结已解,但,与大理寺卿谢允之重查卫氏案几乎同一时间,如妃忽秘密传消息出来:未央宫态度生变,圣上似有疑心,千万小心。
据如妃传信所说,贤妃病重、回天乏术之时,圣上与阖宫妃嫔尽在贤妃宫中,楚王夫妇与永宁郡王,亦守在贤妃榻前。
期间,贤妃几度昏醒,在与圣上回忆旧时、说了些知心话,嘱咐楚王夫妇好生孝顺父皇后,又拉了宸妃与孙儿永宁郡王的手,请她代为照拂萧照。
宸妃当时应下后,似道闲话般,将与永宁郡王的初识经历缓缓道来。在说至寻萧照寻至叠秀假山附近时,宸妃竟直接道出曾在假山处遇见太子,说话时目光有意掠过她面上,讥冷不善,令她不禁一寒。
当圣上随口问太子孤身一人在那做甚时,宸妃幽然望了她一眼,复又垂下,轻握着萧照的小手,许久方回道:“不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