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廷赐宴,多是无聊, 苏苏乐得清闲自在, 携长生、阿碧, 于灵州都城云中, 转游了半天, 暮色将沉之时, 信步至闻名天下的云中城云梦湖附近, 闲看秋日暮景。
云梦湖春有柳浪闻莺,夏有曲院风荷,冬有镜湖飞雪,皆是人间盛景, 独深秋之时,秋阴不散霜飞晚, 一湖残荷, 断枝裂梗, 其景萧瑟, 少有人赏。
苏苏沿着湖畔漫走, 望着残阳映照枯荷, 半湖瑟瑟半湖红,心里转着心事时,忽听“噗通”一声,以为有人落水,循声找去,却是一个放浪形骸的年轻男子, 将一空酒坛扔进了湖中后,自己失力摔在湖边草地上,仰面望天直呼:“不公!!不公!!!”
苏苏好奇问道:“何事不公?”
醉语的年轻男子,眉宇疏落,萧萧肃肃,闻声抬眸看了她一眼,便转过脸去,在身边草地摸来摸去,“我的酒呢?”
苏苏以扇柄一指湖面飘浮的酒坛,“喏,在那儿呢。”
年轻男子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口中咕咕哝哝地吟着诗,朝不远处的湖边酒肆走,连遗落草地的随身长剑都忘了拿,苏苏上前捧起一看,见剑身如练,剑柄处錾有“望舒”二字,交给长生,令他追上那人还剑。
但那男子本来醉中脚步虚浮,可一见着那酒肆旌旗在前招展,登如蜜蜂闻到花香,飞快提身,三步并作两步地扑了进去。
苏苏等步至酒肆时,正见他在柜台前,与小二厮磨,小二一脸苦相,“哎呀,沈公子,我不要你的画,不要你的诗,你若实在囊中羞涩,就将你那宝贝剑,抵在这儿可好?”
被唤作“沈公子”的年轻男子,一边嚷道:“哎呀,不大好吧,家父遗物”,一边抖索着朝腰处摸去时,却发现腰畔空无一物,酒意都给惊醒,回身欲寻,正见方才湖畔见过的女子,领一鬟一侍,趋近前来,含笑一指侍从手中长剑,“公子真要拿剑换酒?”
年轻男子道:“俱是身外物罢了。”
苏苏笑,“那杯中物,就不是身外物了?”
年轻男子正色道:“美酒穿肠过,佳句千古留,岂是身外之物?!”
苏苏嗤地一笑,示意长生将剑给他,笑道:“我请公子饮酒,公子为我留一佳句如何?”
年轻男子双目一亮,接捧过长剑,“甚好。”
当下二人在窗畔坐了,长生、阿碧另坐一旁,酒肆小二悄看着窗边的美貌女子,暗想着这书生今日是撞了什么大运,上了最好的梨花白,并几个小菜,招呼着端到桌上来。
苏苏持箸夹了一块糟辣脆皮鱼,笑问:“适才在云梦湖边,听公子直呼不公,敢问,是何事不公?”
年轻男子闷饮半盏梨花白,长叹一声:“秋闱榜出,我竟不是第一,可见世道不公。”
一旁阿碧闻言,忍不住嗤地笑出声,苏苏含笑看她一眼,面向年轻男子道:“有的主考官喜文风沉稳,有的主考官喜策论精到,有的主考官喜诗篇洒脱,纵是一人才华横溢,也难保正合考官心意,必夺榜首。”
年轻男子道:“姑娘说的是,这世上有几个谢二公子呢,可再怎么着,我沈霁月,也绝不至于排名一百三十四,无法入京参与会试,此次灵州秋闱,定有猫腻!”
他说得言之凿凿,极为笃定,阿碧不由面上笑意更深,苏苏却是顿住了手中箸,微眯了双眸,看向对面爽落的年轻男子,“……可是雪消之霁,望舒之月?”
年轻男子以箸轻敲着杯盏道:“正是正是,在下灵州雅郡人,生于清霁山,当夜月盈满空,家父又素爱咏月,遂又添了个月字,充当名讳。”
灵州雅郡沈霁月…………苏苏唇际浮起笑意,握了酒盅,微啜半口,悠悠道:“那看来灵州秋闱,是有些不对。”
侍坐旁桌的长生,眼瞧着暮色四合,渐窗外夜幕低垂,酒肆悬灯挂起,小二上着新酒的同时,将桌边灯笼内烛引燃,再瞥了眼酒肆角落里、皆着平民布衣打扮的两桌乔装侍卫,手里默默剥着花生米,看她与这落拓书生,笑语长谈,眉眼间竟有几分神采飞扬,再想着行宫那边,猜度她回去后,不知圣上会如何发作,心里不禁有些替她担忧。
青州安阳行宫雷雨那夜,圣上突然来冷月水阁,当时情形也是吓人,可第二日水阁竟解了禁,她起身后,神色一如既往地淡淡的,也不知夜里出了何事,此后圣上冷待她,但又常在夜里悄至,经常她都已睡下许久,圣上便命侍从不许告知她御驾来过,但他自然,是要悄悄告诉她的,她每每听了,也无什么反应,只一下一下地,拨着琵琶弦,眉眼间微有忧思。
他暗自揣测,那应该不是为圣心而忧,而是为大理寺卿谢允之。
自安排的人手,将询问医馆之事办妥,带消息回来后,她看那纸信看了很久,方就着烛火烧了,而后抱了把螺钿琵琶,弹了整整一夜。
长生心中幽幽一叹,轻拍了拍手,指间碎红的花生屑,如鞭炮的大红碎纸飘落,一桌之隔,她正与那书生笑谈,眉眼之神采流光,是自阅医信后,少见的轻松欢愉,其间几分促狭灵动,颇似幼时,他看着看着,心内也不由一松,唇际浮起清浅笑意,今朝有酒今朝醉,人生苦短,快活一时,也是一时。
但此秋夜,霜深露重,并非人人都能快活闲逸,夜近亥时,云中行宫清政殿,丞相谢晟与几位重臣,仍在禀奏要紧朝事,等着圣心裁度。
诸臣微躬着身,望着圣上一壁沉思一壁负手踱步时,忽见总管曹方,疾步入殿,附耳圣上,轻说了什么,而后就见圣上面色一变,抓起案上茶盏朝地狠狠掷去,唬得众人跪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