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富有的村庄, 和大石村那会儿所见完全不同。
水泥砖瓦、小高楼林立,过道也是干净整洁,不是由人脚踩在地上踩出来的泥土石子, 而是真正的或沥青或水泥的路。
路边还能看到隔得老远的路灯,在昏暗的夜里,投射下一片柔和的灯光。
这样的现代的农村, 他们实在想象不出来,发生了什么才会出现四个恶鬼。
“她也快到了。”简帛低头看了眼定位。
其实不用简帛说,他们的耳朵里已经隐隐约约的传到了直升飞机热烈的响声。
应该是和直升飞机没有关系的, 但是耳朵里总响起螺旋桨片的嗡嗡声,所以徐徐夜风不知道怎的, 也刮成了一阵大风。
“那里!”千里心里觉得不好,指了个方向。
……
金夏和死的时候只有五岁,小小的、柔软的,还是个用自己两个手比出个圈,看世界的孩子。
她能看到的,能明白的, 能懂得的, 就只有那么小、那么小的, 一块天地。
她的世界里,只有爸爸、妈妈、姐姐,还有偶尔过来的爷爷奶奶以及住的近的几个邻居。
她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两公里开外的镇上, 至于上学,她还没有开始。
她还不认得几个字, 就连自己的名字也总是写的歪歪扭扭的。
就在这样的年纪, 她死了。
她死的懵懂和稚嫩, 这个时候的她,其实连“死”都不太明白。
在她的心目中,死亡大概就是明明她就在这里,可谁也看不见她了。
以前她大声的喊姐姐,姐姐会同样大声的回应她。
现在她大声的喊姐姐,姐姐只是低头做自己的事情,再也没有正眼看过她一眼。
今年是她死去的第十四个年头。
她做人只做了五年,做鬼却做了十四年。
就算是做人,十九岁的年纪,大概也只是懵懂,要是做鬼,她想到哪里就到哪里。
这世间的善恶、这世间的清澈与污浊,并不会因为她年纪小而对她隐藏。
她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她现在不是用两只手圈个圆去看世界了,而是这个世界变成了圆来找她。
原本那么小的一块地方却总是看不尽、看不完,现在这么大的一个世界,她却已经看腻了。
在她去世以后的第三年,她的三妹被妈妈带到了河边。
在一个寒冬,河水刺骨的冷。
“小橘,妈妈有一条项链掉在河里了,你能帮妈妈找一下吗,妈妈还要做晚饭,一会儿过来看你。”她们的妈妈温柔的抚摸了一下秋橘的头发。
小小的三妹点了点头。
当秋橘落入水中,慢慢的没了呼吸的时候,金夏和难得的平静。
“你是来接她的地狱使者吗?”金夏和抬头看了一眼从,刚刚开始便站着的一身黑的女人。
“嗯。”那女人冰冷冷的回了一句。
金夏和看了,心中有些不屑,他们鬼魂是感知不到温度的,就算是冬日,也不会怎么感到寒冷,这个地狱使者为何像被冻着了一样。
“那你走吧,她不会跟你走的。”金夏和已经打定了主意,她往前两步,走到了金秋橘的面前。
仅仅只有五岁的金秋橘惊恐的看着河底的自己,她刚刚好难受好难受,现在好不容易不难受了,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难受了。
“我是你的姐姐,你还记得我吗,我是金夏和。”金夏和很正经的对着妹妹介绍自己。
她忽然有一瞬间的庆幸。
金秋橘的死亡过程她一点也没有落下,她在水中痛苦的挣扎沉浮,最后费了好大好大的劲才勉强死去。
她那个时候就轻松多了。
她妈妈睡午觉的时候,她坐在床边,她妈妈睡觉翻了个身,不小心把她踹下了床,她正好脑袋着地,磕到了坚硬的墙角上,就这么一下,人没了。
她没有怎么感觉疼痛,只那么眼前一黑,便灵魂离体了。
地狱使者要带她离开,她不愿意。
她觉得妈妈要是醒来了,看不到她一定会难过的。
但是她没有想到,她妈妈压根没有难过,她眼看着自己的尸体被抱起来、被抬出去、被火化。
最后那罐小小的骨灰盒被随意埋在了荒地里。
她就这样从世界上消失了。
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妈妈没有哭,甚至还笑了。
“你这一脚踹的可真不错,我们少了个累赘。”爸爸笑呵呵的。
“我火花还花了不少钱,不过想想要是不火化,以后花的还要多也挺值得。”妈妈点点头。
“这样我们就只有两个了,等老大再长大一点,就可以给我们带孩子,我们也能轻松许多。”爸爸摸了摸妈妈的肚子。
他们一连怀上了三个,大概是老天都看他们之前太轻松了,这第四次怀孕显得格外的艰难,至今都没能怀上。
“既然这么难,这第四胎肯定是个男孩子。”妈妈却没有显得很急。
相比于“速度”,还是“质量”更重要一点。
要是能生个男孩,多怀两年又有什么关系呢?
金夏和站在父母的身边,直直的盯着他们看。
“哎,小姑娘我早就跟你说了,你爸妈根本就不会有多在乎你的,你趁现在还来得及,赶快去投胎吧,”
“都想要男孩呢,巴不得多死几个女孩,减轻负担。”她旁边的奶奶冷笑了一声。
“我……”金夏和哽了哽。
“我和男孩子,有什么,不一样呢?”金夏和咬了咬唇。
“最简单的,你是女的,人家是男的,男的和女的身体构造就不一样,唉,不过我现在就跟你说这些,估计你也听不懂,你也不要听了,赶快去投胎吧,说不定下辈子你就能投胎成了个男孩。”奶奶拍拍她的头。
“不,我不去投胎,我要搞清楚我和男孩子有什么区别。”金夏和倔强的背过身。
老奶奶不劝她了,这孩子和她非亲非故的,她本来也就是看她年纪小才多嘴两句,既然人家不在乎,她当然也不会在乎。
金夏和后来知道了。
男生和女生长得不一样,说话的声音不一样,喜欢做的事情也不一样。
可这都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在有些人家里,受到的待遇不一样。
为什么受到的待遇不一样呢?金夏和又不懂了,所以她一天又一天的留下来,一年又一年的徘徊在人世间。
“奶奶,传宗接代是什么?”金夏和问老奶奶。
“就是……你看,你爸爸姓金,所以你也姓金,如果你爸爸有一栋房子,他死了,就会给你……”
“他不会给我。”金夏和打断了老奶奶。
“对对对,他不可能给你,因为你不能给他传宗接代,如果他将来有了儿子,他就可以把房子给他的儿子。”老奶奶努力用简单且粗浅的语言来为金夏和讲解。
“然后呢?”
“他儿子如果以后生了儿子,又可以把房子给儿子,就这样一代一代的传下去。”
“那给我,我也可以给我的孩子。”
“可你的孩子不姓金啊。”
“不可以吗?”金夏和眨眨眼。
老奶奶难得的又卡壳了:“……一般是不可以的。”
“什么情况下可以呢?”
“呃……如果你坚持且你将来的老公同意的话,应该就可以。”老奶奶挠挠头。
“那就是可以的了,所以他为什么不能把房子给我呢?”金夏和听了解释,不仅不能理解,相反的,她更晕了。
“你听着房子呢,只是我给你举的一个例子,更多的应该是人脉啊、关系啊、财产啊,这些东西。”老奶奶还想努力。
“这些东西我不能要吗?”
“……也不是不行,但是一般情况下的话,都是给男孩子的。”老奶奶说到这里都不自觉的磕巴起来。
“那就是我可以要了,那我也可以传宗接代,为什么我爸妈不喜欢我呢。”也不喜欢她的姐姐和妹妹。
老奶奶:“…………”
老奶奶转过身,她抓了抓头发,因为她生前,也是像一个金夏和爸爸妈妈那样的人。
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可是仔细想想的话,好像确实很莫名其妙。
这就好像太阳是圆的,大海是咸的,小鸟是会飞的一样理所当然。
然而认真计较起来,这却好像只是人为的附加在他们身上的枷锁。
但是因为所有人,或者说大部分人都认同这个理念,它便成为了真理。
老奶奶又看了一眼金夏和。
“为什么非要传宗接代呢,人死了就会变成鬼魂,又不能复活,那些东西也都不是我的了,我还会去到地府,投胎成另一个人。”金夏和蹲在地上,两只手撑着下巴。
“奶奶,如果我重新投胎变成人了,我是不是还能回来拿走这些属于我的东西?”金夏和想到了一个可能性,她兴奋的和老奶奶说道。
“那肯定不行啊。”
“那又有什么用呢?”金夏和叹了口气。
她们说完这些话的第三天,老奶奶走了。
“好突然。”
“是有点。”她摸了摸金夏和的头发。
她死活不愿意走,是因为有个不孝顺的孙子。
他爹就他一个孙子,结果这孙子娶了媳妇,生了一个女儿之后,再也不想生了,夫妻俩住到城里,偶尔才回来一趟,可把老奶奶气了个半死,偏偏她儿子也不催,于是她越发烦躁起来。
再这样下去,他们可就没后人了!
于是她不肯走,她非要看到自己小曾孙子的出生。
现在听了金夏和说的话,她开始放下。
当然了,最重要的,还是金夏和昨天说的话,对她产生了暴击。
“只有一个姓氏的人才,算是一家人吗?”金夏和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理论。
“对。”老奶奶不甘心,又和金夏和聊起了这些问题。
“那奶奶你的家在哪里呢?”
“我的家就在……”她气呼呼的抬起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栋房子,结果话没有说完,她便又放下了手。
按照她这个理论,她和她丈夫又不是一个姓氏的,那自然不是一家人。
甚至她的儿子,她的孙子都不是他们家的人。
原来他们根本就不是一家人啊。
“奶奶?”金夏和又喊了一声,老奶奶却不回了。
没想到今天老奶奶就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