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野的微光——怀想卷

赵丽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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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世界充满爱的绿荫(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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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的妻子,我们的儿子——我们全家人,都经历了一个不寻常的时刻。在人生的旅途中,这只是一个极短促的瞬间。然而很难有比这更令人难以忘怀的瞬间了,很难有比这更能使人思索并领悟生命和人生意义的瞬间了。经过了这个瞬间,我只想一遍又一遍在心里默默地呼喊:

人们呵,热爱生命吧,热爱生活吧!

——《人生的一瞬》

今年初春的一天,上海东方电视台的一位导演告诉我,在植树节的时候,一些癌症病人也要去植树。她的话,使我心头一震。癌症病人这样的举动,有着不平凡的意义。我想,人类的生命,如果能转化成花草树木,继续在天地间生存,那么,我们这个世界将会生机盎然,春光长驻。我想象着那些带病植树的癌症病人,心里非常感动。三月植树节前夕,我写了一首诗,发表在《文汇报》的“笔会”副刊上,题目是《让生命变成一棵树》。在诗中,我虚拟一个癌症病人的口气,想象自己已经变成了一棵树,在大地上播撒绿荫。我为这首诗加了一个副标题:“一个癌症病人在植树节的宣言。”我没有料到的是,我的诗竟然让有的读者产生了误会,以为我就是一个癌症病人。前几天,“笔会”主编萧关鸿给我送来了一封慰问信,里面夹着五十元钱。信的全文如下:

亲爱的赵丽宏伯伯:您好!

我们是上海市凤城中学预备(1)班的学生。在去年的语文课上,自《学步》一文,了解了您,认识了您——当代著名的散文作家、诗人,一位深爱着儿子小凡的慈父。文章中您对儿子小凡学步时的期望和忠告,也给我们以启迪。大家都非常欣赏您富有真情的作品,由此关注起您在报刊、杂志上发表的文章。上星期语文老师读了您刊登在《文汇报》上的诗《让生命变成一棵树》,得知您患了癌症,同学们感到心痛与可惜。

“是的,每个人都会告别世界,就像太阳落山,黑夜降临”,面对死神,您如此坦荡。您祈望大地上没有荒芜,人世间再没有灾荒,让生命的绿荫覆盖所有的荒凉,让生命的根须联合成地下长城。凡是有泥土的地方,一定会有鸟语花香,人类会在绿荫下走向文明富强!您博大的胸怀,真让我们敬佩。

当生命变成一棵树的时候,亲爱的赵伯伯,我们愿做您身边的一株无名草,陪伴着您,沐浴阳光,吸收雨露,迎接狂风暴雨。在一个绿荫如海的世界上,生命将发出欢乐的歌唱。

赵伯伯,癌症并不可怕,我们相信,一个孕育着美好憧憬和希望的生命,一定会产生奇迹。有无数颗童心的祈祷,有众多读者的祝福,我们热切地期待您战胜病魔,在文坛上再创佳作!

祝好人平安!

一群深爱着您的小读者

另外,还有一张信笺,是全班同学的签名。那五十元钱——他们托报社编辑代他们买一束鲜花慰问我,祝我早日康复。

读着孩子们的信,看着四十七个字迹不同的签名,我仿佛看到了四十七双真诚关切的眼睛,看到了他们一颗颗美丽善良的童心,我无法抑制自己的激动。人世间,还有什么感情比这样的感情更纯洁,更高尚,更没有功利之心呢?我给孩子们回了信,向他们进行了解释,感谢他们对我的关心和爱护。我在信里告诉孩子们,读这封信的时候,我感到自己是一个幸福的人,因为,在这个城市里,有一群素不相识的孩子们在关心着我。作为一个作家,对来自读者的这份独特关爱,我深感欣慰。

我想,现在很多人在呼吁保护环境,呼吁让世界多一点绿色。其实,另一种绿色恐怕更重要,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同情和爱。如果人与人之间充满了冷漠,甚至仇恨,那么,纵有满世界的阳光雨露和花草绿荫,又有多少意义?在人间播种爱,尤其是在我们下一代的心里播种爱,这恐怕比任何事情都要紧。

那位在语文课上给孩子们读诗的老师,我以为值得称道。这是一位有心人,能在语文课上给学生们读新诗,已经与众不同;在读诗的同时,还能想到引导孩子们去关心和帮助别人,就更难能可贵。而这样的引导,正是被很多只想着让学生如何提高分数的教师所忽略的。

我在回信中这样对孩子们说:“我欣赏他在语文课上为你们阅读文学作品,更钦佩他能这样引导你们关心别人。有这样的老师教导你们,应该是你们的幸运。”

读孩子们的这封信时,窗外春光灿烂,几缕爬山虎的青藤在我书房外的窗棂上随风摇曳,向我展示着生命的优美。我感到自己的心情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晴朗,尽管我被误认为是一个癌症病人。

夜,在海上

夜航。和三位年轻的朋友坐在船尾的甲板上看海,看天。

海是墨一般的颜色,没有风浪,只有船体掠起的波涛,翻动着雪白的浪花,拖出一条条断断续续的白练,从船的两侧向后延伸,一直消失在黑黢黢的远方。看不见海平线,海和天被茫茫夜色连成了一体。抬起头来,我不禁惊喜地“哦”了一声——满天繁星,把辽阔深沉的天幕点缀得热闹非凡,那密集的星星哟,让人几乎看不到一块巴掌大的纯粹的天。星星们互相眨着眼睛,分明在议论着什么神秘的事情。银河并不像河,倒像是一片弥漫在星星们之间的透明的烟雾,于是,星星们的絮语在无边无际的天穹中飘荡……萦绕在耳畔的微微的涛声变得幽远而又朦胧,分不清是海的*,还是天的呓语……

一颗流星闪电般划过夜空,陨落在海里。那转瞬即逝的光芒,仿佛是一声短促的预言,使我们的眼睛亮了一亮,心也猛地颤了一颤。然而不可能有什么奇迹可以预言的,每天有黑夜,每夜有流星……

“许愿吧,在流星的光芒消失之前喊出你的愿望,你就能如愿以偿!”朋友中的一位轻轻地说道。这原始古老的说法,在此时此刻出现,竟显得自然而又神奇,谁也不觉得荒唐。于是,四双期待的眼睛,仰望着繁星闪烁的天空,各自把一个愿望郁积在喉咙口……

流星却再也没有出现。也许,它们也懂得,人间没有什么从天上掉下来的希望,所以躲得远远的。徒然无望的期待,迟早能唤醒四双陷入痴幻的眼睛……

我们的眼睛,居然同时在遥远的天边寻找到了目标。东方的天边,隐隐地亮起一片幽幽的白光,原先模糊不清的海平线现在能分辨出来了。白光似乎是从海里映射出来的,光芒虽然暗淡,却也照亮了和大海相接的狭长的一块天空。仰望中天,群星依然;环顾四周,海还是墨一般的颜色。这神奇的光,究竟来自何物呢?

我们面面相觑,谁也不知其所以然。

“会不会是远方岛国的灯光呢?”

“也许,有一艘大船……”

“也许……”

“……”

我们自己也无法相信这些幼稚的猜测。于是只能默默地凝望着天边的亮光,让许多新的猜测在心中一次次涌起,又一次次被否定……

今夜的大自然,真正变得神秘莫测!

亮光的区域在悄悄地扩大。在被照亮的夜空里,原来闪烁着的星星消失了,隐没在从黑黢黢的海里升起的亮光中。那里的海平线更加清晰了,海和天变得界线分明,在灰白的天幕下,墨色的海平线似乎在不安地起伏着,躁动着……

神秘、好奇、激动、恐惧……各种各样的情绪在心中回旋着,翻腾着,竟交织出一个强烈的愿望:不把这奇异的亮光弄个水落石出,我们决不走开,哪怕在甲板上坐整整一夜!我们几个从在星空下消磨时光的闲客,一下子变成了焦急不安的探求者。谁也不再开口,只是注视着天边……

“火!”我们几乎同时惊叫起来。

在那片亮光下居中的海平线上,倏地冒出一团巨大的暗红色的光团,像是一朵不规则的火苗,在遥远的海面上冷漠地燃烧着,不能发出热,只能发出惨淡的光……

“月亮!”我们又一次同声大叫了。

原来是一次海上月出!一个每天都会发生的自然现象,竟然如此迷惑了我们。似乎很可笑,我们却谁也没有笑,只是认真地看着突然出现的月亮。海上月出,毕竟谁也没有亲眼见到过。

月亮整个儿露出了海面。这是下旬的残月,形状极不规则,像是一颗巨大的松子,又像是一块被烧红后正在逐渐冷却的锻件。天边的景象是奇妙的,在深邃空旷的天海之间,初升的月亮显得孤独而又惨淡,没有彩色的云霞飞来迎接它,没有激动的生灵为它的诞生而欢呼,只有一片寂寥的宁静,无动于衷地注视着它,伴随着它……

然而我相信,今夜,凡是见到这月出的人们,大概都不会无动于衷的。此刻,在甲板上,四双年轻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专注的眼神里,静静地闪烁着喜悦、沉思和憧憬的光,就像在月光下变得晶莹起伏的海。

月亮渐渐地升高了,月光也渐渐地亮起来。月光由暗红色变成了金黄色——这是一种柔和亲切的光芒。在这种光芒里,天边的明月似乎不再遥不可及,你纵身便能投入其中,甚至伸手便能去摘……黑夜的感觉也消失了,柔和亲切的月光浸透了整个世界。

海面上出现了一条路,这是一条由月光铺成的路,从我们的脚下开始,一直通到月亮升起的地方。也许,每一个在海上注视着月亮的人,脚下都有这样一条路,你可以在幻想之中走上这条路,一直走进广寒宫的琼楼玉宇……

抬头仰望,星空似乎也有了一些变化。星星变得稀疏了,早些时候曾经那么起劲地眨着眼睛的星星,不知道隐匿到哪儿了。银河也几乎消失了——哦,是星星们停止了它们的窃窃私语。辽阔的星空正在无声无息地注视着海上的月亮。

是的,月亮下的夜,才是真正宁静的夜。

流星突然又出现了。它拖着长尾巴,几乎横贯了大半个夜空,比先前那颗亮得多,熊熊燃烧的时间也长得多。然而,我们都忘记了曾经准备好的许愿,只是忘情地眺望着星空,眺望着海,眺望着悄然上升的明月和那条月光铺成的路……

咬人草

在新疆,有一次到山里访问哈萨克牧人,很偶然地认识了一种奇怪的植物。

如果不是新疆友人介绍,我不会注意它们。那是在爬坡的路上,走在前面的友人突然大声叫起来:

“小心!咬人草!”

咬人草?草会咬人?我有点儿不相信。这是生在路边的一种普普通通的草本植物,叶色暗绿,有点儿像深秋经霜后的菊,没有什么可怕的地方。

“可别轻视了它,碰它一下,就像被毒蜂蜇一样,手上要肿痛好几天呢!”友人正儿八经地关照我,并无开玩笑的意思。

这愈发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我俯下身子,绕着一丛咬人草仔细看了半天,除了发现它的叶瓣上有一些细小的透明的刺之外,没有任何特别之处。我掏出随身带着的旅行剪刀,用摊开的笔记本接着,小心翼翼地剪下两片叶瓣。我要把它们带回去,让上海的朋友们也能见识一下这种怪草。

“算了吧,它会咬你呢。”友人笑着劝我。

“不怕,小心点儿不就行了。”我自信地回答。

会咬人的草叶被夹进我的笔记本,我却安然无恙。这叶瓣似乎有些桀骜不驯,硬硬的,不肯平伏,那些尖尖的小刺竟戳穿了两页纸。但不管怎么样,它们是我的俘虏了。我想,这种小草的会咬人,也许如同河豚的有毒,如同海胆的有刺,如同贝类的有壳,只是其在同别的生物的生存竞争中形成的一种自卫本能。这足以使觅食的野马和羚羊们望而却步了。然而,在人类面前,这些低级生物的小小把戏又算得了什么呢?

几天以后,我几乎淡忘了这小草。一次,我翻开笔记本准备记一些什么,还没有来得及写一个字,只觉得手指上猛地一阵剧痛,就像被尖利的牙齿狠狠咬了一口。我一下子把笔记本摔出老远,那两片干草叶从本子里掉了出来,落在我的脚边——依然是硬硬的,一副倔强的模样,仿佛一对暗绿色的眼睛,冷冷地嘲笑着我……

呵,咬人草,终于咬了我!

咬是被咬了,我却并没有记恨,相反,倒生出一种敬佩的心理来——这任人践踏的、可怜的小草,性格的刚强不屈竟一至于此!它似乎要提醒我一些什么……

我没有再把草叶夹进笔记本,而是任它们在沙土中躺着。因为我确信,假如带着它们,我一定还会被咬的,我不可能老是警觉地惦记着它们,防着它们,也不可能改变它们的性格。与其强迫它们耿耿于怀地跟着我,不如让它们在自己的母土中找到归宿。

然而,关于这咬人草的故事,我是很难忘记了。

飞来树

我这个人,极喜欢绿色植物,但花草似乎总和我无缘。曾经在家里种养过很多花木,如橡皮树、喜临芋、铁树、芝兰、橘树之类,但是每次总是水灵灵地搬进来,萎蔫蔫地搬出去。在别人家里长得好好的树木,到了我家,好景总不长。眼看着绿色的树叶一天天萎黄、干枯,我却没有办法使它们起死回生,这是何等痛苦的事情。

还好,在我家的窗外还能看到真正的绿树。朝南的卧室外面有一棵大槐树,夏天,槐树的浓荫遮住了炎阳。朝北的厨房外面,也能看到一棵树,那是一棵高大的泡桐树,有五六层楼高。春天,能看到泡桐满树淡紫色的花;有风的日子,能听到一树阔大的绿叶在风中发出“沙沙”的喧哗。

今年仲春的一天,正在厨房洗碗的妻子抬头望着窗外,突然惊喜地喊起来:“快来看,一棵树!”

我走到窗边,果然看到了几片翠嫩阔大的圆叶,从墙外探头探脑地伸出来,几乎要撩拂到厨房的窗玻璃。这些叶瓣绿得透明晶莹,在阳光的照耀下,能清晰地看到叶面上细密曲折的叶脉和经络。奇怪,我家住在三楼,窗外哪里有树木的存身之地?这树,从何而来?

我打开窗,伸出头去探望,这才发现了秘密:在厨房窗下贴墙的一条水槽里,长出了一棵小树。小树从根部分叉,长出两根枝杈,都已有一指粗,长一米有余,树上大约有几十片手掌大的树叶。风吹来,小树微微摆动,绿叶迎风飘舞,显得风姿绰约。看那阔大的树叶,和隔壁那棵泡桐树一模一样。毫无疑问,这一定也是一棵泡桐了。这棵新发现的小树,使我们全家兴奋不已。它竟然会在我们的眼皮底下长出来。

是谁栽下了这棵树?可能是风,是风把不远处的那棵泡桐树的种子吹到了窗外的水槽里。也可能是鸟,窗外的水槽里常常有小鸟停歇,是它们衔来了树的种子。儿子认定是飞鸟所为,他说:“小鸟吃了水槽里的饭粒,想报答我们,就衔来了树种。它们看我们家光秃秃的太没趣,就给我们送点儿绿色来。这是飞来树。”飞来树,很有意思的名字。

窗外的飞来树成了我们全家的朋友。我们在它身上没有花费任何心思,它却一天一天蓬蓬勃勃地成长着。随着树身的长高,树叶渐渐越过了窗台,不用探头,就能看到那绿色的身影。我们坐在厨房里吃饭时,飘摇的树叶犹如绿色的手掌,在窗外优雅地向我们挥动。这位不请自来的绿色朋友,给我们平静的生活带来了意外的乐趣。

友人赠我一株水竹,栽在一个姜黄色的小陶盆里,细细长长的茎秆,举着几片水灵灵的扇形绿叶,清秀文雅,十分可爱。然而隔不多久,不知什么原因,水竹逐渐枯萎,再也没能恢复生机。小陶盆便空了。

空陶盆搁在桌子上,实在不美观,想再栽一点什么花草,却总是没有机会。一天,母亲打扫厨房时,在屋角发现了几个芋艿,这是去年冬天留下的,已经萌出了青青的芽。这芋艿不也可以栽在空陶盆里吗!母亲笑了:“这怎么是芋艿待的地方?小小的一个花盆会憋死它呢!”我不以为然,把一个鸡蛋大的芋艿种进了陶盆。盆儿太小,只两把泥土,就把芋艿埋起来了。

我决定在盆里种芋艿,倒并非全是盲目,因为我喜欢芋的形状,并且觉得它们有点儿像荷。那是儿时的事情了,一次去乡下,看到农民在一大片芋田里浇水,我忍不住惊叫起来:“那不是荷叶吗!怎么不长在水里呢?”得出这样的结论,有两点根据:首先是叶的形状,圆圆的,翠生生的,接近荷叶;还有一点更要紧,水珠滴在芋叶上,就像一颗颗亮晶晶的珍珠微微颤抖着,滚动着——我总以为只有荷叶才如此……

芋芽蹿得很快,开始只是细细的一小段,就像孩子们削得尖尖的小铅笔头,没有几天就有食指那么长了。再过几天,一片椭圆形的嫩叶悄悄舒展开来,像一顶绿色的小伞,撑开在小陶盆之上。第二片叶子很快又蹿出来了,而且一下子超过了第一片叶子,那细细的叶茎足有一尺多长。这以后,它就似乎定了形,再也没有什么变化。

“哦,真美!这是什么花草?”见到它的人几乎都会发出赞叹和疑问。

我的回答自然挺得意:“是芋艿。没想到吧!”我为自己这小小的“创意”而得意。

真的,这长在小陶盆里的芋真有一股灵气,纤长的叶茎托着一大一小两片圆叶,组成了一个“V”字。叶子是浅浅的绿色,浅得近乎透明,像是用玛瑙和绿玉雕刻出来的。每天夜里,芋叶悄悄地卷起来,清晨又不知不觉地舒展开了,这时候,叶面上总是凝聚着一颗晶莹闪烁的水珠。书桌上有了这样一盆植物,屋里的气氛变得清新而又生动。比之先前的那株水竹,这芋一点儿也不逊色呢!

芋叶没再增加,茎却越来越长,并且愈加显得纤细柔弱。有一天傍晚回家,我发现它有了很大的变化,原来那个“V”字不见了,两片叶子都倾向了一个方向,仿佛两个人同时在向谁深深地弯腰鞠躬。芋叶依然是浅浅的、近乎透明的绿色,并没萎缩的迹象,这是怎么回事呢?母亲走过来瞅了瞅,说:“它是想见光。”我一看,果然,芋叶倾斜的方向正是窗子的方向。于是,我轻轻地将小陶盆转了个半圈,两片芋叶便背向窗口了。我想,这样一来,它们自然会转过来的。第二天,芋叶真的动了,先是直起来,到傍晚,竟又恢复了前一天傍晚的模样。

这样经历了好几个反复。不管把小陶盆转向哪一边,两片芋叶总是不屈不挠地再转过来,倒向窗口。它的顽强和执着使我惊讶。我时常有一种幻觉,书桌上的这株芋仿佛变成了一只关在小笼子里的鹤,它拼命地扇动着两片绿色的翅膀,想冲出去,失败了一次,又冲了一次……哦,这坚忍而又可怜的鹤呵!它终于显得疲倦了,原来水灵灵的叶子耷拉着,失去了绿玉般的光泽,微微泛出黄色,纤长的茎叶上也出现了好些焦黄的斑点。它憔悴了。

它未能开花结实,就悄然结束了生命的旅程。面对着又变得空空的小陶盆,我的心里充满了内疚,母亲的话在耳畔回响着:“这怎么是芋艿待的地方!小小一个花盆,会憋死它呢!”

鸣盘

友人从湖南铜宫带给我一个陶瓷艺术挂盘。挂盘上的花纹别致而富有诗意:淡黄的带斑点的底色,几株黑黢黢的树影,纵横的枝杈优美地交错在一起。挂盘被挂在墙上,就像洞开了一扇神奇的小圆窗:月光,在窗里流淌;树影,在月光下默默地沉思……

一天,湖南的一位诗人到我家做客。这位诗人不仅诗写得出色,还是颇有名气的篆刻家,对美学挺有研究。挂盘是他家乡的产品,他自然一见就认出来了。

“这盘子,你似乎挂错了地方。”环顾四壁之后,他微笑着提了个建议:“你不妨挪个地方,换一堵空白的墙壁试试,这样也许会更好看一点儿。”

湖南诗友的建议确实有道理,悬着挂盘的墙上,有一个挂钟,还有一幅画,显得拥挤了一些。诗友走后,我立即将挂盘挪了地方,挂到了床边的板壁上。果然不错,挂盘更加引人注目,给人一种幽谧恬静的感觉。

这天晚上睡觉时,耳边似乎不时有一阵阵轻微的声音出现。这声音时续时断,像关在竹篓里的螃蟹在轻轻地吐泡,又像是什么电器因接触不好而爆着电火花……起初,我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可这声音不断地出现,弄得我心神不定。半夜开灯起床,仔细地在屋里找了几圈,没有发现任何会作声的异物。再睡到床上,这声音又幽幽地响了起来,似乎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使人捉摸不定。妻子竟有些害怕了,屋子里从来没有过这种响声,莫不是作怪了!我们一夜不得安宁……

第二天早晨,这声音仍然响个不停。我凝神谛听了好一会儿,终于发现了秘密——原来是墙上的那个挂盘在叫!这实在不可思议,从来没听说过陶瓷挂盘会叫的。我觉得很有意思,如此精美的挂盘,还会自然作声,这不是稀世宝贝么!妻子要把挂盘挂回原处,被我阻止了:“别动它,就让它叫吧。你不觉得这很有趣吗?”

它成了一个真正的鸣盘,整天在我的床头时断时续地响着。而我,也不再讨厌这声音了。夜阑人静时,听着墙上的挂盘那细微而又幽远的低鸣,我产生了很多想象——

是一只不知疲倦的金铃子,在宁静的月夜忘情地唱歌,萧瑟秋风割不断它清亮的歌声。我甚至可以想象它那对透明的响翅,是怎样在清泠泠的月光中颤抖……

是一只我叫不出名儿的小鸟,躲在那些大树的阴影里不停地啼叫。它大概是在深情地呼唤着它的情侣,然而没有谁应答它。它的呼唤有些急切,也有些凄然……

是一股清澈透明的泉水,正从岩缝里不断地冒出来,在幽静的树林里缓缓流淌,和如水的月色融合在一起……

挂盘为什么会响?我想道理大概并不复杂——有什么东西振动使它产生了共鸣,就像传说中的铜香炉、铁剑会自鸣一样。科学发展到今天,因此而疑神疑鬼的事情毕竟很难在我们这辈人中出现了。我并不想探索这响声的确切原委,一些有趣的自然现象,有时候用严密的科学道理一解释,就会变得索然无味,倒不如暂且留下谜底,让人们展开想象的翅膀,从中得到无限的乐趣……真应该感谢那位湖南诗友,他的建议使我的挂盘变成了会唱歌的宝贝!

挂盘的鸣响像优美的催眠曲,把我送进了梦乡……

几天后的早晨,我从梦中醒来,发现挂盘寂然无声了——是早起上班的妻子,悄悄地将它往右挪了一寸!我连忙将挂盘移回老地方,然后屏息期待着,那奇妙的响声却再也不肯出现了。

挂盘里,依然有斑斑点点的淡黄色的月光,依然有黑黢黢的优美的树影,然而它从此再也没有鸣响过,无论把它挂到哪里都一样。我无法知道其中的奥秘,只是深深地感到遗憾。我怪妻子,妻子笑了:“如果这盘子老是叫下去,你一定会厌烦的。这样好,你可以留下一段美妙的记忆了。”

她说得也有道理。挂盘虽然不再作声,但它曾经是一个真正的鸣盘,在寂静中凝视它的时候,那细微而又幽远的奇妙音响,还会在我的耳畔响起来……

相思鸟

那天下午,一只小鸟从窗外飞进了屋子。这是一只美丽的鸟,有绿色的羽毛,红色的小嘴,橘黄色的胸脯。妻子关上窗户,小鸟便成了我们家的俘虏。它惊慌地在玻璃窗上扑飞了很久,嘴里发出凄厉的鸣叫,终于精疲力竭,在窗台上静静地站定下来。妻子找出很久没有用过的鸟笼,和我一起把小鸟捉进了笼子。被关进笼子后,它又扑飞了一阵,直到没有力气为止。笼子里的小鸟,更显得秀气绚丽,就像精致的艺术品。小凡回来,当然兴奋得很,围着笼子高兴了半天。他问我这是什么鸟,我说不出来。这鸟使他想起了他小时候养过的一只金黄色的芙蓉,他为这芙蓉鸟起名为“阳光”——妻子在一次喂食后忘记了关笼门,“阳光”便飞到了自由的阳光里,再也没有回来。小凡认为这只飞来的鸟很像当年飞走的“阳光”,于是也叫它“阳光”,但是很显然,这鸟并不是芙蓉。在笼子里,“阳光”瞪大了乌黑的眼睛,呆呆地盯着我们看,不发出任何声音。这沉默的样子,似乎有些忧伤。我们三个人商量,是不是要放了它,商量的结果,是先养几天看看。如果它不喜欢待在笼子里,再放也不迟。

傍晚,我去花鸟市场买鸟食,在一个鸟店里看到了和家里的“阳光”一模一样的鸟。店主告诉我,这是相思鸟。他说:“这鸟,养一只不行,它会伤心而死,必须养两只。”他估计我家里的那只是雌鸟,便鼓动我再买一只雄鸟回去。于是我在买鸟食的同时,花十八元钱买了一只雄鸟。回到家里,小凡雀跃欢呼,为家里突然有了一对相思鸟而兴奋不已。雄鸟被放进鸟笼,又使笼里的“阳光”躁动了一阵。小凡问我:“怎么看不出它高兴?难道它不愿意多了个伙伴?”问这话时,“阳光”已经扑腾得筋疲力尽了,只见它呆呆地站在笼子里,既不理会新来的伙伴,也不碰一碰我放进去的鸟食,似乎对一切都不感兴趣。

天黑以后,鸟笼里不见一点儿动静。小凡不放心笼子里的鸟,把鸟笼拿到灯光下面看。只见买来的那只鸟正在吃食,嘴角上还沾着刚刚喝过的水,而“阳光”却有点儿畏头缩脑,眼睛也半开半闭,目光朦胧而暗淡。妻子说:“不好,它不能在笼子里再待下去了,赶紧放了它!”于是,妻子赶紧从鸟笼里放出“阳光”,然而“阳光”已经毫无活力,它站在桌子上,只几秒钟,身子一歪,就倒了下来。小凡把它捧在手上,它突然睁开眼睛,目光炯炯地凝视了小凡片刻,然后两脚一伸,闭上眼睛,死了。

吃晚饭时,我们全家都不说一句话,“阳光”的死,使我们很难过。被剥夺了自由的小生命,竟然用如此强烈的行为进行反抗——自由,比它的生命更宝贵。闷了好久,妻子叹了一口气,说:“我不应该把它关进笼子,如果当时开窗放它走,它现在还好好地活着。”小凡说:“那么,我们把买来的那只鸟也放了吧。”我说:“好,我们来弥补错误。”只是天已黑透,此刻放鸟出去,它也无处投宿。只能到早上再说了。

第二天一早,我们起床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打开鸟笼放走那只相思鸟。在窗台上,相思鸟面对着初升的太阳,站在笼子的门槛上,迟疑了一会儿,终于拍了拍翅膀,飞离了我们家。它那娇小的身影在不远处的树荫中闪了一下,就不见了。

但愿它能在自由的天空中快快乐乐地活着。

绣眼和芙蓉

曾经养过两只鸟,一只绣眼,一只芙蓉。

绣眼体型很小,通体翠绿的羽毛,嫩黄的胸脯,红色的小嘴。它那黑色的眼睛被一圈白色包围着,像戴着一副秀气的眼镜,“绣眼”之名便由此而得。它的动作极其灵敏,虽在小小的笼子里,上下飞跃时快如闪电。它的鸣叫声并不大,但却奇特,就像从树林中远远传来的群鸟的齐鸣,回旋起伏,变化万端,妙不可言。绣眼是中国江南的鸣鸟,据说无法人工哺育,一般都是从野地捕来笼养的。它们无奈地进入了人类的鸟笼,是真正的囚徒。它的动听的鸣叫,也许是对自由的呼唤吧。

那只芙蓉是橘黄色的,毛色很鲜艳,头顶隆起一簇红色的绒毛,黑眼睛,黄嘴,黄爪,模样很清秀。据说它的故乡是德国,但是被养在中国人的竹笼中,它们已经习惯。芙蓉的鸣叫婉转多变,如银铃在风中颤动,也如美声女高音,清亮百啭。晴朗的早晨,它的鸣唱就像一丝丝一缕缕的阳光在空气中飘动。芙蓉比绣眼温顺得多,有时笼子被放在家里,忘记了关笼门,它就会跳出来,在屋里溜达一圈,最后竟又回到了笼子里。自由,对于它来说似乎已经没有多少吸引力了。

两只鸟笼并排挂在阳台上。绣眼和芙蓉相互能看见,却无法站在一起。它们用不同的鸣叫打着招呼。两种声音,韵律不同,调门也不一样,很难融合成一体,只能各唱各的曲调。它们似乎达成了默契,一只鸣唱时,另一只便静静地站在那里倾听。据说世上的鸣鸟都有极强的模仿能力,这两只鸟天天听着和自己的歌声不一样的鸣唱,结果会怎样呢?开始几个月,没有什么异样,绣眼和芙蓉每天都唱着自己的歌,有时它们也合唱,只是无法协调成两重奏。半年之后,绣眼开始褪毛,它的鸣唱也戛然而止。那些日子,阳台上只剩下芙蓉的独唱在飘旋起伏。有一天,我突然发现,芙蓉的叫声似乎有了变化,它一改从前那种清亮高亢的音调,声音变得轻幽飘忽起来。那旋律,分明有点像绣眼的鸣啼。莫非,是芙蓉在模仿绣眼的歌声,以此来引导它重新开口?然而褪毛的绣眼不为所动,依然保持着沉默。于是芙蓉锲而不舍地独自鸣唱着,而且叫得声音越来越像绣眼。绣眼不仅停止了鸣叫,也停止了那闪电般的上下飞跃,只是瞪大了眼睛默默聆听芙蓉的歌唱,仿佛在回忆,在思考。它是在回想自己的歌声,还是在回忆那遥远的自由日子?

想不到,先获得自由的竟是芙蓉。一天,妻子在为芙蓉加食后忘记了关笼门,发现时已在一个多小时以后,笼子已经空了。妻子下楼找遍了楼下的花坛,不见芙蓉的踪影。在鸟笼里长大的它,连飞翔的能力都没有,它大概是无法在野外生存的。

没有了芙蓉,绣眼显得更孤单了,它依然在笼中一声不吭。面对着挂在对面的那只空笼子,它常常一动不动地伫立在横杆上,似乎在思念消失了踪影的老朋友。

一天下午,我从外面回来,妻子兴冲冲地对我说:“快,你快到阳台上去看看!”还没有走近阳台,已经听见外面传来热闹的鸟叫声。那是绣眼的鸣唱,但比原先的叫声响亮得多,也丰富得多。我感到惊奇,绣眼重新开口,竟会有如此大的变化。走近阳台一看,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鸟笼内外,有两只绣眼。鸟笼里的绣眼在飞舞鸣叫;鸟笼外,也有一只绣眼,围着鸟笼飞舞,不时停落在鸟笼上。那只自由的野绣眼,翠绿色的羽毛要鲜亮得多,相比之下,笼里的绣眼显得很暗淡,不过,此刻它一改前些日子的颓丧,变得异常活泼。两只绣眼,面对面地上下飞蹿,鸣叫声激动而急切,仿佛在哀哀地互相倾诉,在快乐地互相询问。妻子告诉我,那只野绣眼上午就飞来了,在鸟笼外已盘桓了大半日,一直不肯飞走。而笼里的绣眼,在那只野绣眼飞来不久就开始重新鸣叫。笼里笼外的两只绣眼,边唱边舞,亲密无间地分食着食缸里的小米,兴奋了大半天。

那两只绣眼此刻的情状,使我生动地体会到“欢呼雀跃”是怎样一种景象。妻子建议把笼门打开,她说那只野绣眼说不定会自动进笼,这样我们就可以把它养在芙蓉待过的空笼子里。有一对绣眼,可以热闹一些了。可我不忍心打断两只绣眼如此美妙的交流,我不知道,在我伸出手去开鸟笼门时,会出现怎样的局面。是野绣眼进笼,还是笼里的绣眼飞走?我想了一下,无论出现哪种结局,都值得一试。于是,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但还没有碰到鸟笼,就惊飞了笼外的那只野绣眼。我打开笼门,再退回到屋里。笼里的那只绣眼对着打开的笼门凝视了片刻,一蹦两跳,就飞出了鸟笼。它在阳台的铁栏杆上,站了几秒,然后拍拍翅膀,飞向楼下的花坛,转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从远处的绿荫中,隐隐约约地传来欢快的鸟鸣。

蜘蛛

小小蜘蛛,在人的心目中是一种复杂的生灵。它们的活动,总是在黑暗中,在浑浊中,在尘土飞扬的不洁之地。它们不动声色地吐丝结网,编织着貌似温柔的杀机。对其他昆虫来说,蜘蛛是阴谋家,是猎杀者,是死神的影子。

儿时我曾仔细观察过蜘蛛捕杀猎物的过程。我看到一只美丽的红蜻蜓被树枝间的蛛网缠身,在空中徒然地挥舞着晶莹的翅膀,却难以挣脱。而那张罗网的主人,是一只比蜻蜓小许多倍的灰色蜘蛛,它蛰伏在不远处,很冷静地观赏着蜻蜓在它的网中挣扎。我看不见蜘蛛的表情,但可以想象,它洋洋得意,被自己的巨大捕获所陶醉。它大概也有点儿紧张和不安,始终和蜻蜓保持着距离,紧盯着蜻蜓的每一下挣扎,唯恐那网被挣破,蜻蜓可以身披着轻盈的蛛网重新飞上天空——而这也正是我所期望的。然而那只美丽的红蜻蜓终于筋疲力竭,无奈地躺在蛛网上停止了挣扎,最后成为蜘蛛的美餐。蜘蛛爬到蜻蜓的身上饕餮的样子,让人憎恶。

然而蜘蛛在生活中竟有美名,中国人的习俗,把蜘蛛称为“喜蛛”,说是在屋里看到蜘蛛,便可能喜事临门。生活在城市里,家里越来越讲究清洁,连隐蔽的角落也不能容忍蛛网的存在。然而蜘蛛却还是常常不期而来。在我的书房里,有时会有蜘蛛爬到我的书桌上来,甚至还攀上电脑的显示屏。这些蜘蛛,和我童年印象中的蜘蛛,形象截然不同。它们有时在墙上或者桌上爬动,有时凭借着一根看不见的细丝从空中飘落,在我的面前晃晃悠悠,仿佛在招呼我。我伸出手去,一只小蜘蛛停在我的手掌中,竟然毫不惊慌,使我能仔细谛视它。它是浅灰色的,颜色淡到近乎透明。我想,如果有一个放大镜,也许能看清它体内的构造。它的肢体是如此精致,头上似有嘴鼻耳目,身上似有晶莹的茸毛,八只细细的脚此起彼落,不慌不忙地移动,仿佛舞蹈家优美的步履。看着这样的小生命,你不得不感叹造物主的神奇。我让那蜘蛛移动到我的食指尖上,将它靠近我的眼睛。它仍然不动,仿佛在和我对视。如果它有视觉,不知会对我这样一个巨人惊奇的目光有何感想?它终于发现我的食指不是它的栖息之地,那些细足在我的指尖轻轻一点,身体便腾空而起,被那根看不见的细丝拽回空中,在我的注视下飘然而去……

我在书房里一次次看到蜘蛛之后,日子如常,生活依旧,它们好像没有给我带来什么喜事。只是,我的手指敲击电脑时,似乎比平时更轻盈一些,我看着我的灵活的手指,联想起蜘蛛那些优美如舞步的细足……

愿变成一棵树

这里是一个静悄悄的石头组成的世界。花岗岩的墓穴,大理石的墓碑。看不到绿色的树木,只有一些野草和野花从墓石的缝隙中探头探脑地钻出来,昭示着生命的色彩。墓主的照片镶嵌在碑石上,照片上的脸用各种各样的神态和表情凝视着前来看他们的生者……墓地非常拥挤,墓穴一座紧挨着一座,密密麻麻,如果想穿过两排墓穴中那条狭窄的甬道,必须侧过身子。墓碑和墓穴的形状千篇一律,如不看墓碑上的照片和字,几乎完全一样。在这样的甬道中走着,很容易迷失方向。

我和我的两个姐姐,陪着我们的母亲,在公墓中慢慢地走。我们在为去世不久的父亲选一块墓地。

先去看一个壁葬的墓园。长而曲折的房廊蜿蜒在园林之中,飞檐翘角,画栋雕梁,很有中国情调。骨灰盒排列在房廊的墙壁上,上下有很多层,感觉是无数素不相识的人拥挤在一起,上下左右,都被陌生的面孔包围着,被陌生的目光凝视着,非常压抑。我想父亲不会喜欢这样的长眠之地。然后才来看这个土葬的墓地。“入土为安”——土葬,是很多死者生前的期望。逝去的生命化而为土,似乎也是自然的规律。

然而,父亲会喜欢这样的墓地吗?我暗暗问自己。父亲曾经和我谈论过死,谈论过他自己的身后事。那时他还健康,用很轻松的口吻谈论着这个对老人来说颇为忌讳的话题。他说:“死后怎么样,我从来不想。如果灵魂能升天,那在地上还有什么可求的呢?”晚年,父亲和母亲住在一间幽暗局促的小房子里,我一直为无法改善他们的生活环境而痛苦羞惭不已。父亲也曾开玩笑地安慰我:“会好的,将来,天堂里的天地大得很呢!”那天在殡仪馆最后和父亲告别后,我久久地望着那默默地指向蓝天、冒着淡淡轻烟的大烟囱。父亲的灵魂,就将飘出这烟囱,飞向辽阔的天宇,飞向一个我们都不了解的遥远的世界。这个世界,不应该是狭窄拥挤的……回想父亲生前关于人间和天堂的谈论,我无法忍住涌出眼眶的泪水……

雨果把死亡说成是“最伟大的自由,最伟大的平等”。从人人必死,死后都不再有知觉这一点上,雨果讲得非常有道理。假如死后都有坟墓,要做到平等便又不可能了。在这个公墓中,墓地分为三等,有特等,有一等,有二等。特等墓地最大,墓碑也最讲究;一等次之;二等最小最寒酸。对墓地中的这种等级,我从心底里反感,生者世界中的弊病,一定要带进另外一个世界中去吗?能不能在墓地中也能体会一下雨果所说的“最伟大的平等和自由”呢?

我想父亲大概也不会喜欢眼前这样的墓地。眼前的所谓墓地,其实就是埋葬骨灰盒的一块小小的场地。千篇一律,不管你生前多么有个性,到这里就和旁人无异了。墓地上,用花岗岩垒起一个尺把见方的盒龛,这就是放骨灰盒的棺椁。每个墓穴占据的地方很小,但成百上千个墓穴联结在一起,规模就非常可观了。新开辟的墓场正以惊人的速度蚕食着周围的土地,从远方运来当墓穴墓碑的花岗岩堆成了小山。每天都有人离开生的世界,每天都有人来为死者挑选墓地。生生死死,这是一个永无穷尽的过程。这样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一代代下去,墓地的边界将扩展到什么地方呢?

人类的亲情,似乎主要维系在两代人之间。看墓地里的墓碑,大多是儿女为父母所立。我看了上百块墓碑,没有一块是死者的孙儿辈所立。再看那些来公墓的吊唁者,也多是儿女为父母而来的。古人以“寸”来解释代与代之间的关系,父子间为“一寸”,祖孙间为“二寸”。这一寸和二寸之间,距离极远,合二为一,几乎不可能。如果还有“三寸”“四寸”,距离就更为遥远。若干年后,谁能保证这些墓地不是荒草丛生、人迹罕至,重新成为野地,被一片凄凉笼罩呢?

我们还是为父亲选择了一块墓地。墓址暂时还是一片农田,长满了蒿草。但在公墓的蓝图上,这里的土地都已经出售给了来自四面八方的购墓者。几个月后,这里也将墓碑林立。在这一片碑林之中,将竖立起一块写有父亲名字的大理石碑,上面将刻下我献给父亲的诗句,刻下中国最出色的书法家为父亲写的字。我想尽量使父亲的墓地有别于他人。然而除了母亲,除了我们兄弟姐妹,还有谁会来关注父亲的名字,关注从他的儿女们的心里涌出的哀思呢?

在这片墓地里,我还不知道和父亲为邻的是谁。生前,他生活在拥挤的环境中,在这里,他的居所也不会宽敞。父亲,真对不起了!

从公墓里出来,我的心里感到一种压抑,一些不安。在我们这个世界中,生者的栖身之地已经非常拥挤,如果将来有一天,我们赖以生存的土地都被死者的墓地包围,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我想,我们为死者所做的一切,其实都是生者的需要。造墓,也是如此。死者的生命如果真的能在世界上延续,这生命的延续形式不应该是冷冰冰的墓穴。那么,这形式应该是什么?

去年春天,我曾陪着父亲和母亲去杭州。在西湖边散步时,不知怎的说起了那些从前在西湖边,现在已不知去向的古人墓。父亲说:“其实,这样的好地方,是应该留着给活人看的,不能让坟墓蚕食了湖光山色。”父亲的话,曾使我的心微微地震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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