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醒来,母亲还是未归。刷牙时照了照,镜子里的人头发蓬乱,眼圈很重,面色苍白,这不禁令我自己也吓了一跳。
下了碗面打发过去,刚要上楼,大门传来钥匙开门的声音,踩在楼梯上的我顿下脚步,两秒后,一身警服的母亲出现在门口。
似是有所察觉,她朝楼梯这看来,于是便看到了我。
我在原地不为所动。
她张了张嘴,接着低头开始换鞋,「起这么早?」
「不早了,都快九点了。」我说。
「是么,忙昏头了,」母亲穿上拖鞋朝楼梯这走来,她头发蓬乱,一大股、一大股粘结在一起,像沾了胶水,我的心莫名揪了一下。
她踩上楼梯,「吃早餐没?」
我看着那双布满血丝的瞳孔,一时沉默。
走到跟前,她朝我晃了晃手,「咋?人还睡傻了?」
我还是沉默。
「啧,别挡道,困死了,妈要睡觉!」她微微用力把我推开,进房前,说,「对了,今不星期一么?噢!你没课,那晨练去,今天就不陪你了。」
来到小区器材区,开练前,我给小杨发了条短信。这家伙是母亲的得力手下,昨晚出警,他肯定也在,从母亲那套话是不可能了,只能退而求其次。
练完后,我坐在按摩凳上,打开手机,里面只有一条短信。点开看,只有八个字,警局机密,不可外泄。
看着这几个字,我愣了一会。小杨以前对我都是有求必应,有些比如涉及杀人的案子也会和我讨论,这种机密都告诉我了,怎么这次就不行呢?
我又发过去了一条:啥机密。
当然,他大概不会回,回了也基本是拒绝。
回去的路上,魏源来了个电话。
接通,「喂,」我说。
「远哥,我是魏源,咋样,吃早饭没?」
「吃了。」
「听说昨晚出警了,好像是到空井码头,咋样,没出啥事吧?」
「你问这个干嘛?」
「好奇嘛,像我这种市井小民,不就爱八卦么?」
「敢八卦到警察身上,真有你的。」
「哪里的话,这不是关心时事嘛,为市局的行动担心,这不是一个好市民的基本要求嘛。」
我不知道他这话有几分真假,但我确实也不知情,于是便实话实说,「就那样,我也不知道,没啥事,先挂了。」
「这样啊,那行,远哥你先忙,再见!」
···
一连风平浪静了几天,十一月十一号这天,正在班上上课,忽然听同学谈起早上警察搜查凤凰楼的事。
只听那人唾沫横飞,描述得绘声绘色,令我不禁感觉他仿佛就在现场。说,警方突击搜查了凤凰楼,带走了几名工作人员。具体原因不清,但总之凤凰楼最近一直被警方盯着,现下出这么一档子事,肯定是露出了什么马脚。
这家伙说到带队的母亲时,丝毫不掩那眼神里的光彩,说陈队长就是女中豪杰,照片里她带头冲进店内的场面十分霸气,那一身警服穿在她身上犹如一个战士般。毕业后,他一定要考上市公安局,进刑侦大队,与陈队长一起办案,并肩作战。
其时,他声如锣鼓,我能想到全班人的注意力基本都在他身上,我也能想到他这番话说完,接下来要遭到「集火」的必然是我,于是我很识趣地装死——趴在桌子上睡觉。
中午,母亲送饭,我问她,「听说早上警方行动了一回?」
「你消息挺灵通,这都知道。」母亲挑挑英气的柳眉。
「怎么样?确认是罪犯了吗?」我把装着盒饭的袋子拎在手里。
「没呢,在审。」母亲撩撩头发,我感到周遭有许多目光射来。
「行,保持联络,」我学着正式警察那般的严肃口吻,「我要获取第一手信息。」
「皮得你!」母亲捶我一下,「真把自己当警察啦?」
我作哀嚎状,「不你说的,要勤学好问,咋这会又说起我来了?」
「行了,吃你的饭。」母亲打开车门。
「记得汇报啊!」
母亲丢过来一个白眼,人来人往里,钻进了警车。
下午放学,我站在教学门口,等了半小时,母亲来了个短信,说正在提审,没空接我,要我自个在饭堂解决。
刚要走,一辆紫色的兰博基尼带着浓烟与轰鸣停在我身前。车棚降下,露出那张熟悉的白皙的脸,「怎么,阿姨还没来接你?」
「嗯。」我点点头。
「没吃饭吧?」他副座上没人。
我重复点头。
「要不上我车?」
「干嘛?」
「吃饭啊。」他大笑。
「跟你吃一顿太贵了,吃不起。」
「怕啥,我请客。」
「请客也不去。」
「啧,你咋还犟上了呢?」来来往往人挺多,紫色兰博基尼无疑成了焦点。
「走了。」我转身。
「你去饭堂?」
我没回头。
「我也去,一起吧,上我车!」
十分钟后,我和秦广一同出现在学校饭堂的三楼上。点菜时,虽然这家伙没怎么吭声,但从他那略微粗重的呼吸就能看出,他对这里的菜品并不满意。
扫码付款,找了个靠窗偏僻的位置坐下。
在我扒了几口饭后,我瞥了眼,发现这小子始终没动筷,对着一盘饭菜干瞪眼。
我说,「找我啥事?」
过了两秒,他说,「没事,难道有事才能找你?」
我轻哼了声。
在我把饭干到将近一半时,他终于吃了第一口,嚼了挺久,令我不禁怀疑他这盘饭是不是真的馊了。
他说,「陈警官最近忙不?」
我扒饭的动作没停,「问这个干嘛?」
「啧,陈警官每天为我们市里的事奔波、操劳,关心一下不是应该的么?何况她还是我好朋友的老妈。」
我看向他,他也看向我,过了两秒,他问「咋了」。
我说「没咋」,然后继续扒饭。
「最近恐怕不能带你去浪了,凤凰楼被查了。」
我看向他,「不就抓了几个人么?」
「不止,」他挑挑眉,「一个小时前又抓了一个主管,可能有啥新发现吧。」
我沉默,心里好像某个地方打开了。
「不过没事,」他笑道,「夜总会不止这一家,市中心还有好几家,要不就今晚?带你去玩点新花样。」
我想了想,拒绝了。
「啧,别扫兴嘛……」他拍拍我。
「没空。」我眼皮抬都没抬。
回到家已六点过半,虽然学校离家挺近,但凭我这双腿想走完一点多公里路实在困难——班上一位勤奋同学骑单车送我的。
告别了满头大汗的好同学,开门进屋。书房里已经有人,敲了敲,「小远?」里面响起母亲的声音。
我开门进去,母亲一身警服,桌面上摆着许多散开的A4纸,她将手机上的视频暂停,看向我,「吃过了吗?」
「吃了,」我走到抹了腊的棕色桌边,「看什么呢?」
不等我伸长脖子瞧,母亲侧身挡了挡,「啧,有事呢,吃了就看书去。」
「看看也不行?」我撇撇嘴。
「警局机密,哪能让你随便看啊?」橙红色的台灯下,母亲未涂口红的唇瓣依然如水母般光润。
两天后我不死心,又给小杨发了短信。
我先问他最近工作怎么样。
他说他接了个苦差事,现在每天二十四小时值班。
我说警察值班不用这么久吧?
他说不是我想的那么简单。
我说那是啥。
他说他在保护一位证人的家人。
我问是谁。
他说不方便透露,如果我想知道,自己去问母亲。
扯了几句,我又提到凤凰楼的事,说怎么样了。
他说他是不会告诉我的,让我死了这条心。
聊天结束。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松了口气,至少案子似乎有进展。
然而两天后,菜市场又发生了一起杀人案。死者为一大人、两小孩,大人是女性,小孩一男一女。
当天我自然没吃上饭,母亲带人去现场搜集排查。
我发短信问小杨死者是不是他要保护的证人家属,他没回。
但如果是这样,凶手无疑胆大包天。
当晚我才回家,之前午饭晚饭都在食堂解决。回到家,母亲还是没回来。手机里有两条短信,都来自母亲,一条是中午发的,说不回来了,我自己解决午饭。另一条也差不多这样,不回来了。
刚走进房间,又来了短信,是母亲,「今晚可能加班到很晚,你早点睡吧。」
我捏着滚烫的手机,眼睛死盯在拼音上,却久久打不出一个字来。
母亲即便是发短信,也一板一眼。句号、逗号非我所添加,而是本就存在。
良久,我叹了口气,发过去四个字——别太累了。
再次见到母亲是在第二天中午,她照常给我送饭。
看到她人时,我整个人如遭雷击,有那么一瞬间失了神。
丹凤眼里布满蛛网般的血丝,警裤脚和警鞋沾满泥点,唇瓣充满了未补充血蛋白的苍白,瓜子脸不再如以往那般圆润。微风拂过,形销骨立的她让人担心被刮走。
「妈,」我声音莫名有些颤抖。
这些年来,我见过太多母亲为了公事忙得萎靡不振的模样。这一次与往常并无差别,却给我一种再不阻止她某种未知可怕的事就会发生的感觉。
「怎么了,大惊小怪的。」她笑笑,但怎么看都让人觉得很牵强。
「你是不是一直忙到现在?」
「有事,那不得忙啊,」她撩撩头发,走过来,「喏,拿饭。」
我照做,又问她,「你吃过了没?」
她愣了愣,「吃了。」
我盯着她的眼睛,像要从其中找到什么一般。
过两秒,她瞪我一眼,捣捣我,「行了,奇奇怪怪的。」
「你是不是没吃?」我握紧了拳头。
她沉默了会,「没胃口。」
「你老这样,一忙起来就吃也不管睡也不管。」我的声音大得路边的人也被吸引了过来。
母亲有些不知所措,东张西望了一下,「行了行了,那么多人呢,回去就吃,回去就吃。」
见我可能气消了点,母亲转身上车,关门前,探出头来说,「干站着干啥,回去吧,放心,妈一会就吃。」
望着警车渐行渐远,离我大概有几米远时速度似乎降了下来,这令我不禁定睛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