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国公府已经分家, 现下在府中的,便只有长房这一支, 掰着指头数数,不过就是沈复的祖母沈老夫人与安国公夫妇,加之长兄沈安夫妇与底下几个庶弟庶妹而已。
新婚第二日,钟意起的迟了, 左右彼此也熟悉, 倒不必太过拘泥,索性歇到了日上三竿,才起身梳洗。
沈复是惯于早起的, 可若是在新妇之前起身, 不免显得钟意惫懒,索性同她一道躺着, 算是相伴。
梳洗过后, 李氏院里便有人来问, 叫他们一道去老夫人那儿用午膳, 二人也没磨蹭, 更衣之后, 挽手过去。
沈家老夫人年纪与钟老夫人相仿,鬓边发丝斑白, 精神倒还矍铄,见他们小夫妻来, 面上笑意便没落下, 待新婚夫妇向她请安后, 又给了钟意一只玉镯。
“原是我当年嫁入沈家时,婆母给我的,你婆婆嫁过来时,我都没舍得给,”她笑眯眯道:“好在我有两个乖孙,正好送给孙媳妇。”
沈家老夫人出身门第不高,同世家大族出身的李氏颇为不睦,这些年也只是面子情分,但对李氏所出的两个孙儿,是极喜欢的。
世子沈安是安国公的嫡长子,李氏生下后不久,便被她抱过去养了,感情极为深厚,而次子沈复自幼聪慧,极为出众,她也十分看重,倒是其余几个庶孙,便如同京中其余家族一般,态度总淡淡的。
钟意早知这对婆媳间的龃龉,此时并不奇怪,接了那玉镯,又恭声称谢。
安国公与李氏给的是一整箱孤本,价值连城,想来也是昔年李氏的陪嫁。
世子夫人林氏在侧,见后笑意略微酸了几分:“我是个俗人,昔年嫁过来,阿娘给的是一套宝石头面,华贵至极,但远不如弟妹清雅,送的也是这等稀罕物。”
钟意没说话,李氏却瞥她一眼,淡淡道:“我倒想给你,你看得懂吗?”
林氏面颊一僵,赶忙赔笑:“我是个漏水的箩筐,哪里明白这些,信口玩笑几句罢了,弟妹不要见怪。”
言罢,又将这茬撇过去,送了钟意一双赤金海棠步摇。
大好的日子,李氏没再说什么,钟意含笑谢她,又叫玉夏取了赠与沈复几个庶弟庶妹的礼物,总算是和和美美的过去了。
这午膳用的风平浪静,食不言寝不语,也无人做声,饭后侍女奉了香茶漱口,这才开始说话。
“安儿早就成家,也做了父亲,如今幼亭也娶了新妇,我的心事便少了一半,”李氏环视一圈,最终将目光落到长子身上:“我同你祖母和父亲商量过了,亲兄弟,明算账,有些事还是早些定下为好。”
林氏听罢,下意识去看上首的老夫人与安国公,却见那二人神情平静,想是早有预料,心中微生不安。
沈安惯来温吞,闻言则道:“但凭尊长吩咐。”
“你是嫡长子,又是世子,将来是要袭爵的,将来分家,便占五成,幼亭是次子,便占两成,至于剩下三成,便叫他们几个小的分了。”
李氏含笑道:“姑娘们都是亲姐妹,不必分什么高低,嫁妆从公中出,一视同仁,我这个母亲,再给她们补一份,保管体面,如何?”
这也合情合理,没人能挑出毛病来,沈安摇头,看向沈复,温和道:“幼亭是我胞弟,只两成有些少了,我再匀一成过去吧。”
“你有这份心思,阿爹便很高兴,”安国公抚须笑道:“我同你母亲商量过,幼亭将来总是要分出的,又无爵位,你母亲的陪嫁财物,便与他了,可好?”
沈安放下心来,笑道:“正该如此。”
……
回了自己院里,林氏面上笑意才没了,转向沈安,埋怨道:“阿娘的嫁妆都给了二弟,你倒宽仁。”
“幼亭又不袭爵,多得些财物也是寻常,”沈安重了语气,道:“你在我面前也便罢了,若到幼亭与弟妹面前说些有的没的,我决计不饶。”
“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林氏软了语气,哀怨道:“赵郡李氏是多高的门槛,阿娘当年的陪嫁能吃多少年,可比那几成家业值钱多了,底下几个不是你的同胞弟妹,分不到也就罢了,你怎么也分不到?”
“我看阿娘就是偏心,”她原就是小家碧玉的长相,再露出些委屈神态,真有些楚楚动人:“因你不是在她身边长大的,所以有好东西也不给你,只想留给二弟。”
沈安动怒,忽然抬手,重重甩她一记耳光,斥责道:“阿娘是你的尊长,幼亭是你的小叔,你如此挑拨是非,连最基本的恭敬都不知道吗?”
林氏捂住面庞,眼泪盈眶:“我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觉得心疼你……”
“那你也要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沈安语气略微和缓了些,道:“去收拾东西,幼亭娶了新妇,婚仪也参加了,再过两日便回华阳去。”
他先前蒙受安国公恩荫,便在长安之侧的华阳做了县令,此次回京,也是因沈复成婚,告了几日假。
林氏听他如此言说,便知先前那茬儿掀过去了,微松口气,哪知到了第二日,才是最该惊骇的时候。
“泰儿与祯儿都还小,随我往来奔波,也极辛苦,”沈安往李氏处请安时,道:“我这次回华阳,便不想带他们了,叫留在阿娘身边,陪您作伴吧。”
林氏闻言大惊,下意识想要反对,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李氏扫她一眼,问道:“你媳妇呢,带不带?”
沈安是有妾室的,但出任地方时不带嫡妻,未免有些不像话,他闻言颔首,道:“自然是带的。”
“那便将泰儿和祯儿一并带去吧,”李氏便笑道:“孩子还是跟在母亲身边最好,硬生生分开,算什么道理?”
林氏眼巴巴的盯着他,唯恐他再拒绝。
“我,我还是想叫他们留在阿娘身边,”沈安跪下身,低声道:“我是不成器了,林氏出身所限,识见亦弱,阿娘若肯教养他们,是他们的福气……”
“我自幼养在祖母膝下,被娇养的不像样子,后来回阿娘身边住了一阵,您催我早早起身读书,还请了骑射先生,我嫌累嫌苦,觉得阿娘是有意折磨我,还哭着跑到祖母身边告状,指责您是恶人,”沈安哽咽道:“现下回想,真是蠢极了,必然很伤阿娘的心……”
李氏回想往昔,心中酸涩,垂下眼睫,温和道:“你那时还小。”
“泰儿和祯儿现在也还小,所以儿子不像他们走我的老路,”沈安道:“华阳事多,我怕也无力照看他们,林氏虽有空暇,却也没这个能力,只能求阿娘了……”
他言辞恳切,话也在理,林氏即便舍不得两个儿子,也知道自己与婆母的识见才能有天壤之别。
想当年,沈安与沈复是嫡亲兄弟,就因为成长的环境不一样,现下的差别有多大?
她同样跪下身,无声的支持丈夫此时的决定。
“你既如此坚持,我也不推拒了,”李氏眼眶湿了,拿帕子拭泪,道:“叫他们留下来吧,有我照看,只管安心。”
“是,”沈安向她叩首,道:“多谢阿娘。”
……
沈安夫妇走了,安国公府一时安寂下来。
钟意早先便极熟悉府中,同李氏亲如母女,同老夫人也相处的不错,又与沈复情投意合,日子当真过得和美。
到了五月,天也渐渐热了,她煮了酸梅汤,用冰镇着,吩咐人往老夫人与李氏那儿送了份,又亲自端了,去寻沈复。
过了午后,日影愈发灿烈,隔了一层乳白色的窗纸,仍旧能看出几分端倪。
沈复半倚在软枕上,正闲闲翻书,他是爱清净的人,钟意也不吵他,将酸梅汤搁在他手边,便去书架那儿寻了本书,在他对面坐了。
内室里一片安谧,只有翻书声偶然响起,夹杂着汤匙触碰到碗壁的脆响声,倒不沉闷。
钟意原是用过酸梅汤的,然而此刻听见碎冰碰壁的响声,却觉有些热了,转头吩咐玉夏,道:“也去给我取一碗。”
玉夏“嗳”了一声,转身出了内室,钟意正待继续翻看面前那本书,却觉沈复抬眼,目光落在了自己面上。
“怎么了?”她道。
沈复盛了一汤匙酸梅汤,上边还点缀着星点碎冰,手臂前送,叫她去尝。
玉夏还没回来,内室里只他们二人,倒也不必过多拘泥,她便将书搁下,身子前倾,含住了汤匙。
那汤匙是白瓷制成,雪白一色,她的唇却是艳色的,夏日里闷热,没有涂抹唇脂,仍旧红的鲜妍。
沈复的心忽然动了一下,连带着手也颤了。
钟意赶紧用帕子擦了下巴上的汤汁,瞥见书页上也沾了,埋怨道:“都怪你。”
说完,又小心翼翼的擦。
沈复却忽的伸手,臂上用力,将她拉到了怀里。
钟意吃了一惊:“你做什么?”
话刚说完,嘴唇却被他含住了。
夏日里光线灼热,人心也浮躁了,即便是寡言少语,清冷沉默的沈复,也不例外。
那盏酸梅汤被冷落了,静静搁置在那儿,里头的冰都化没了,也没人再喝一口。
玉夏顶着太阳回去,还没进门,便听见里边动静了,玉秋正守在外边,二人对视一眼,齐齐红了脸,坐在台阶上将那盏酸梅汤分了,又低下头,看树下一行蚂蚁搬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