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意左右为难,心中忖度过后,如实道:“扬州宿儒七人,确有不当之处,然其罪不至死,因此被杀,未免有失公允。”
“倒同祭酒想的一般。”皇帝冷笑道:“朕看过他们的万言书,句句无礼,直指朕失德失仁,居士觉得,他们说得对吗?”
他面如寒霜,显然动了怒气,室内气氛登时紧绷,像是拉到极限的弓弦,孔颖达额上生汗,勉强站起身,垂首立于一侧,噤若寒蝉。
“玄武门之事内情如何,陛下心中最为明了,无需多言,”钟意定了心神,道:“然而宿儒讲陛下失德,我却不以为然。”
皇帝脸色丝毫不见和缓:“何解?”
“因为陛下是仁君。”钟意真心实意的道:“我知道,朝臣知道,天下万民也知道。”
皇帝静默不语,她心里有了底,温声道:“龙朔二年,陛下与逆臣颉利定白马之盟,九月,颉利献马三千匹、羊万头,陛下不受,令其还历年边境劫掠人口;
龙朔四年,朝臣因陛下身患气病,以隆暑未退,宫中卑湿为由,请宫中建阁,以供陛下居之,陛下却因糜费良多辞之,又言‘昔汉文帝将起露台,而惜十家之产。朕德不逮于汉帝,而所费过之,岂谓为民父母之道也’。”
“自陛下登基以来,政尚简肃,朝风清明,开前代未有之盛世,万民敬仰,四方来朝,”钟意起身拜道:“仁德至此,哪里是宿儒们区区几句话便能抹消的?”
这并不是钟意为求解脱困境而美言,事实上,她的确是这样想的。
玄武门之变杀兄杀弟,事后逼迫父亲退位,这都是难以消弭的污点,无需后人评说,当世便有人诟病,然而皇帝选择了最为正确,也最为坦荡的解决方式。
定四海江山,开万世太平,以无上功绩,盖过那些曾经有过的污迹。
谁都知道他曾经杀兄夺位,然而,又有谁能否定他的丰功伟绩?
皇帝听她说完,面色微有和缓,寒气却未退:“居士,你在避重就轻。”
“那朕换句话问,”他道:“你觉得他们不该死吗?”
钟意道:“不该死。”
皇帝微有诧异:“你倒坦荡。”
“昔年薛延陀曾进献白鹦鹉,陛下以其离乡甚远,心中悯之,令放还山林,”钟意道:“今日宿儒进言,是为天下计,即便语有失礼,亦不至死,更不应以逆贼之名诛杀。”
皇帝冷淡道:“说到底,你还是觉得朕做错了。”
“我曾听父亲说过一件事。”钟意道:“陛下初登大宝时,曾经询问臣工,如何辨别忠奸。有人进言说,请陛下佯装发怒,敢直谏者为忠,阿谀者为奸,陛下还记得,当时您是如何回复的吗?”
“朕说,水的清浊,在于它的源头。”皇帝淡然道:“朝堂之上,朕是源头,朝臣则是水。倘若为君者心性狡诈,却奢望臣工清明,这怎么可能?朕以为曹操多诡诈,看不上这等人,当然也不会像他一样做。”
“陛下不行诈道,是天下之福,”钟意道:“如今有人直言进谏,怎么反倒动怒,以罪戮之?如此行事,我恐天下怪愕。”
孔颖达亦道:“居士所言甚是,望请陛下三思。”
皇帝面色愈沉,神情冷凝,手指拂过茶盏杯沿,却不言语。
孔颖达有些心焦,开口道:“陛下,臣以为居士方才所言大善,应……”
他话音未落,便见皇帝冷笑出声,手中茶盏恨恨摔到地上,一声脆响堪比炸雷,怒意昭然若揭。
“居士官居侍中,祭酒也是朕之肱骨,食君之禄,却为逆贼做声,”皇帝嘿然冷笑:“岂有此理?!”
孔颖达倏然汗下,两股战战,慌忙跪地,口中称罪。
话已出口,如何还能回转,钟意做不出自打嘴巴的事,坚持道:“扬州宿儒七人,愿保富贵,何苦造反。如今大戮所加,已不可追,而名之逆贼,含愤九泉。长此以往,天下义夫节士,畏祸伏身,谁肯与陛下共治?”
皇帝作色道:“放肆!”
钟意面色不改,道:“望请陛下三思。”
皇帝怒极而笑,不再言语,拂袖而去。
天威赫赫,孔颖达心中惊惧,顺势瘫坐在地,取了帕子拭汗,心有余悸道:“陛下已然作色,居士何必再三进言?此非臣下所能为,实为失礼。”
他大为受惊,未及思忖,便将心中所想说出,竟连脸面都顾不得了,弘文馆内尚有校书郎几人在侧,闻言变色,几乎难以控制自己鄙薄的目光 。
孔颖达心有所觉,大失颜面,正待说句什么弥补一二,却听钟意笑道:“老而不死是为贼,这话原是孔家先师所说,今日便赠与祭酒。”
孔颖达惊怒交加:“你说什么?”
“祭酒没听清楚么?”钟意略微抬高了声音,笑着重复:“我说,老而不死是为贼。”
孔颖达一时讷讷:“你!”
钟意冷笑了声,自去另一侧观书,却不理他。
她并非不知人情世故,也并非不怕死,然而人生天地间,总有些东西,比性命更加重要。
几位校书郎上前,齐齐施礼:“居士有诤谏之心,节气昭昭,非我等所能及。”
钟意还礼道:“但随本心而已,当不起诸位谬赞。”
那几人避开,不肯受礼:“居士如此,便要折煞我们了。”